烈帝三年,發生了許多事情。
這一年,太子烈昭然誕生,烈焰之中,爲了這個遲來的太子舉國歡慶,同賀同喜。
這一年,勝日大兵壓境,大有不大獲全勝,絕不收兵之意。
這一年,烈焰境內,冰雪成災,牧草遲遲,所有的生計,都受到了威脅……
可是,就在這一年,洛雪隱的生命,也終於走到了盡頭。
她的身體,自從來到烈焰之後,就一直不好,此次,更因爲太子的誕生,而產後大出血,精神極是衰弱。
烈帝就在她的身邊,一刻也沒有離去,他甚至連睡覺都不敢,只是握緊她的手,然後一直一直地,靜靜地望著她,生怕下一個眨眼,她就會消失不見——原來,這幸福得來的如此不容易,失去,卻是如此的輕易麼?
洛雪隱倚在牀頭之上,靜靜地展開手心,那裡面,有一枚來自遠國的流星符,據說,只要握緊它,便握緊了自己的幸福。
可是,她的幸福,纔剛剛開始,便已經結束……
來到烈焰三年了,她用盡全力,替烈昊天掃除了所有的障礙,可是,卻也在不斷地消耗著自己的生命。她還記得,當年的藍埏,曾經警告過她,這一生,都不能耗心竭力,可是,那樣的話,她並沒有聽進去,所以,到了此時,她才知道,自己的確是太任性了。
她以爲,自己幫助烈昊天,平定了內宮,管好了內宮,便是幫了他,可是,此時看到他如此的不休不眠,只爲挽留自己漸去漸遠的生命,洛雪隱便深深地後悔了。
原來,真正的愛一個人,並不是爲他想什麼,做什麼。而是,只要一生都陪著他,一生都和他患難與共,幸福歡笑,那便是一生的無憾。可惜的是,她沒有做到。
身子已經連動都不能動了,太醫已經連藥都不肯再開,於是,洛雪隱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然不多。
她用盡最後的力氣,將隨侍的青鸞喚到了自己的面前——她知道,那是青兒安排在自己身邊的人,是怕自己遠來他國,處處不便,所以,便令這個忠心的女子,留在自己的身邊,然後幫助自己的所有。
她喚過青鸞,然後,將手中的一物,靜靜地交到她的手,囑咐她一定要帶給青兒,然後,想辦法,交到莊聰的手上,因爲,她知道,那是莊聰一生的心結,然,也只有他纔有辦法,能令淨水湛改變侵吞烈焰的主意……
因爲,只有洛雪隱,才知道莊聰的心結,才知道在那個少年的心裡,最終堅持的是什麼,而現在,她就將這個東西交給他,然後,讓他此生無憾。
青鸞走後,洛雪隱喚過了身邊的暗衛,要他將另外一樣的東西,交到京城之中,一個叫百伶的人的手上。
那個百伶,其實就是寧軒的心腹,甚至,也只有他知道,寧軒的人在哪裡,洛雪隱的手裡,同樣奉上一物,除了希望寧軒能幫助烈焰度過這一難關之外,也同樣希望,他能放下過去,擁有自己的幸福……
她自己幸福了,同樣也希望,身邊的人,能夠幸福……
她這一生,兩世爲人,可是,這兩世,只有現在,才活出了一個女人最重要的東西——夫賢,子誕。可是,這一切,就彷彿是倥傯歲月裡的流風一般,纔剛剛的握在手中,便要失去。
想要一生擁有的東西,通常在失去之後,才覺得想要珍惜……
洛雪隱休息了半晌,纔在最後,才令人傳來了禧妃——也就是前皇后。
那個自冷宮裡走出來的女子,臉上還帶著傲然得不可一世的笑,隱隱的嘲諷——是這個女人,奪走了原來屬於自己的一切,可是,如今報應來了麼?那麼,笑到最後的,還不一樣是自己……
“我知道你恨我……”面對著那個在冷宮裡居住了三年,卻依舊威嚴冷醒,莊重自持的廢皇后,牀上的洛雪隱,忽然之間,微微地笑了起來。
她笑,然後,她望著禧妃開口:“那麼,我將你先前從你這裡奪走的一切,都歸還於你,怎樣……”
看到那個一臉憔悴的女子,此時卻依舊的氣定神閒,禧妃的眼裡,忽然流露出一絲強烈的恨意來。要知道,若不是這女子的出現,此時,她還是烈焰的王后,還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尊貴,可是,就是這個女子的出現,將一切打破,然後,將她的一切,都全部的打破……
於是,她望著這個奪走自己一切的女子,恨恨地開口,說道:“誰要你還……怎麼,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找我懺悔來了……”
禧妃怒極反笑:“可惜的是,我不吃你這一套,從來笑到最後,纔是最好,而今,笑到最後的,是我,而不是你……”
洛雪隱靜靜地倚在牀頭,靜靜地任由神情激憤的禧妃,一樣一樣的數落自己的罪狀,自始至終,都沒有說出一個字。
禧妃數落完一切,這才發現,那個女子,卻還在微笑。於是,怒極的她,拂袖,轉身就要離去。
這個女子,到了此時,卻還保持著這一份淡定嗎——無可否認的是,就是因爲這份淡定,所以才令她初見之下,心中警惕,可是,那個女子,最終還是坐上了她的位子,而她,只是伴著青燈古佛,長度三年。
看到她轉身,洛雪隱這才慢悠悠地開口:“我從來都沒有奪走你什麼,反倒,你是因爲我,才做了一兩年的有名無實的皇后,所以,如果此時的我是你,那麼,我就會認真地聽完對方的話……”
禧妃的身子,忽然頓住了。
不錯,沒有人知道,她母儀天下的真相,其實,那是源自於一個交換——她用三年的青春,替她的家族,換取了一個機會。就是因爲那個機會,她的整個家族,才能在那一場亂世裡掙扎著活下來,纔能有今天的傲然屹立……
身後的聲音,還在繼續,帶著字字見血,針針刺心的犀利。她說:“若我是你,以後,便只爲自己而活,便只爲失而復得的一切而活,那麼,我就會聽聽,對方的籌碼,究竟是什麼……”
“而我的籌碼,就是這個……”洛雪隱含笑攤開手心,然後,蒼白的十指張開,露出了她一直握在手中的一樣東西……
轉過身來的禧妃,在看到那一樣東西時,身子竟然開始顫抖,她伸出手來,激動地指著洛雪隱:“這東西,你是從哪裡來的……”
“這個,你不必知道,你只要知道,我接下來要你做什麼,然後,你是否決定要做就是……”洛雪隱倏地將手收回,蒼白得彷彿白紙一般的臉上,隱隱隱約約露出一抹莫測的笑意來:“其實,我要你做的事,非常的簡單……”
……
其實,我要你做的事情,非常的簡單……
此話一出,一個靜靜地站在門口的人影,忽然靜靜地扯了扯脣,露出一個哀傷之極的淡笑來——這個女人,又什麼時候讓別人做過簡單的事了?
恰恰相反的是,她口中所說的,越是簡單的事,就越複雜,有時,可能要窮己一生,都無法做到……
門口的陰影裡,有一個明黃色的身影,正靜靜地佇立,自然將兩個女子的對話,全部都聽到了耳裡。當聽到那個病弱的女子,竟然將自己至愛的皇兒交給眼前的這個女人時,那個人的臉上,忽然之間,就露出了一種說不出的絕望的光芒。他的手,輕輕地撫上手心,可是,還是漸漸地覺得無法呼吸……
女人,你竟然真的要舍他而去麼?
前路漫長,他們還有多少的風景沒有去看,還有多少的幸福,沒有來得及品嚐——沒有你的這個世界,暗無天日,那日子,他已經過了三年,卻彷彿是三生三世,而今,他一秒鐘,都不想再過……
“皇上……”看到年輕的帝王在一天之內,兩次流露出如此絕望的神采,一直陪在他身邊的良材,忽然之間感到一陣心驚,他連忙輕輕地喚了句:“皇后她,彷彿在交待後事……”
是啊,她是在交待後事。
年輕的帝王烈昊天忽然微微地笑了起來。這個女人,總是將事情想得完美,總是將人心,想得完美,總是將還沒有到來的事情,都算計得一清二楚——可是,有一樣東西,卻是她永遠都算不到的——那就是,若她去了,他,可會獨活……
“皇上,難道你就不去阻止皇后麼?”看到烈昊天心裡難受,良材不由地輕輕地問了一句。兩人這一路走來,他一直默然旁觀,所以,他才知道,不論是病牀上那個氣息虛弱的年輕皇后,還是那個曾經叱吒風雲,生殺予奪的元帥,在他的主子的心裡,都是永恆一般的存在。
可是,即便是永恆的星辰,也會墜落——那個女子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可是,主子呢?良材忽然不敢再想下去……
“好了,良材,你下去,然後替朕傳平南王來吧……”彷彿疲憊了,烈昊天靜靜地揮了揮手,在看到禧妃將信將疑地離去之後,轉身進了宮殿之中。
“怎麼沒有好好地睡下呢?”低低的,溫柔至極的聲音裡,帶著說不出的複雜情愫,令聽到的人,不由地心中一悸。
洛雪隱微微笑著,對著大踏步而來的烈昊天伸出手來:“怎麼,忙完了麼……”
烈昊天點頭,上前一把抱過洛雪隱因爲病弱而顯得弱不禁風的身子,在她看不到的眸子深處,微微地黯然神傷。
上天,給他們的時間,還有多久?又是什麼,將這個女子的生命中,正一分一分地奪去……
偌大的宮室之內,所有的侍人都散去了,就只剩下年輕的帝后,靜靜地相擁著,深深地被寂靜包圍。
洛雪隱任由烈昊天抱著,輕輕地將頭抵在他的肩膀上,過了許多,忽然低低地問了一句:“若我死了,你可會傷心麼?是傷心多,還是痛多?”
聽了洛雪隱的話,烈昊天靜靜地愣了一下。要知道,這還是洛雪隱第一次將生與死的問題,生生地擺在他的面前,然後給一個真空題,讓他選擇答案……
他想了想,才緩緩地搖頭:“不,我不會傷心,也不會心痛——因爲,我知道,你會一直都在我的身邊……”
是的,她若去了,他不會傷心,也不會難受,可是,他卻會隨她而去……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他要用自己的行動,來實踐自己的承諾……
洛雪隱忽然靜靜地笑了起來。
這個男人的心事,她豈能不知?可是,他還有這個天下,還有他們的孩子,她怎能任性地讓他爲了她,而不顧一切地拋下所有?
洛雪隱笑,靜靜地說道:“那麼,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
近在咫尺的身體,驀地僵了一下,烈昊天的聲音有些硬:“你說……”
你說,只要我有……你說,只要我能做得到……
“好好地活著,然後,好好地陪著我們的孩子長大……”懷裡的聲音,慢慢地低了下去,一隻冰涼的纖細的手,輕輕地撫上烈昊天的臉頰,洛雪隱的聲音輕如夢幻:“答應我,將對我的愛,全部的放到我們的孩子的身上……”
答應我,將對我的愛,全部的放到我們的孩子的身上……
伸到烈昊天臉上的手,頹然地垂下,洛雪隱的身體,慢慢地變得無聲無息……
有眼淚,從烈昊天的臉上,長線般地劃下,他深深地,用力地抱緊了懷中的女子,只覺得心,碎了一地。
還是被她算中了麼?她就是算準了自己舍不下她,所以,在臨去的一刻,才如此慎重地叮囑他……
眼淚,不停地落下,那個女子的身影,還有她最後的話,最終變成誓言一般的存大——
好好地活著,然後,好好地陪著我們的孩子長大……
答應我,將對我的愛,全部的放到我們的孩子的身上……
可是,女人,這一次,我卻不確定,自己能做到……
烈焰歷昊帝三年,皇后薨,帝悲慟,守靈七日,不眠不休,待皇后入柩,已不能言。再七日之後,在皇后所居的靈秀宮逝去。時年,太子方一歲,七月又三天……
同在這一年,太子烈昭然繼位,是爲昭帝。尊原皇后戚原氏爲太后,平南王爲攝政王,和廉親王寧軒,同爲輔政大臣,代爲處理政務。
昭帝十七年,正式親政,少年英武,清明睿智,平叛亂,安民生,是爲一代名君……
……
九天之上,雲淡風輕,有誰,正靜靜地凝視著塵世,靜靜地凝視著不可割捨的一切?
遠天之上,雲開霧散,湛藍的晴空裡,有一抹大紅的身影,正靜靜地立在縹緲的雲朵之上,頭頂的陽光,傾瀉而下,給他的整個人的身上,都鍍上了一層極淡的,極淡的金黃的光暈。那神采,那眉眼,那種璀璨得無以倫比的色澤,彷彿麗日煥彩,旭日東昇。
而他的手心,握著一縷潔白的,彷彿流風一般的東西……
那團輕霧一般的潔白一縷東西,就在他的手心,輕霧一般地靜靜流轉,每一次光和影的照射,都折射著種種奇幻的光彩。
紅衣的男子,眼睛眨也不眨地
他扯了扯脣,忽然靜靜地微笑起來,喃喃了句:“女人,此生已矣,請去往彼岸轉生——但願你的下一世裡,能安然無憂,不必在再經受此生的所有的一切……”
紅衣的男子說完,雙手對著虛空之中輕輕地伸出,然後,將那團潔白的煙霧一般的東西,輕輕地平放在手心,然後,任由它,靜靜地飄散,靜靜地離去,消失在雲海深處——雲之深,霧之濃,有仙島歸兮,那些擁有著超出六道輪迴力量的奇異靈魂,將由這裡,去往彼岸轉生,不用經過奈何橋,直接趕往到他們的下一世……
而滾滾塵世,至所以成爲不可割捨的存在,那是因爲有我們愛著的人,還有愛我們的人,生生世世地蹉跎,流轉不息。
然,人世百年,不過滄海桑田一瞬間,而在來世的來世,他們是否還有機會擦肩……
如果相遇,又會演繹怎樣的悲歡離合,又會是怎樣的一種壯烈結局?
——沒有人能知道,或許知道的時候,一切,都再次地成爲過去……
而那些在愛恨裡糾纏半生的人啊——終於爲那一身江南煙雨覆了天下,容華謝後,不過又是一場,山河永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