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裡的規矩,若無緊急之事,內侍不得未至主子跟前就喊話,這一次,瞧那內侍火急火燎的舉止,諸妃明白必是出了什麼事,方會這般地急促。
肩輦甫停,緋顏問道:
“何事?”
那內侍氣喘吁吁奔至跟前,尖利的嗓子稟道:
“回娘娘,太皇太后下了口諭,不必再審澹臺才人。”
“本宮知道了,退下罷。”
一語落,內侍喏聲退下。
不必再審,這四字落進她的耳中,僅讓她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難道,太皇太后準備直接發落澹臺姮了?
手不由得輕輕扶住肩輦的橫欄,她的甲色,雖未染丹蔻,在夕陽斜照下,湮了一絲貝殼般的色澤,這縷色澤,映進紀嫣然的眼底,卻讓紀嫣然脣邊漾起淺淺的弧度。
彷彿覺察到什麼,略偏螓首,她恰看到肩輦稍落後於她的紀嫣然輕輕打開手裡的摺扇,漫不經心地扇起來,她當然沒有忽略,紀嫣然脣邊那一抹弧度。
這抹弧度讓她的心裡,極其地不舒服:
“看來,不勞蓮妃陪本宮一同向太皇太后做交代了。”
“皇貴妃娘娘,還有秦昭儀之事——”紀嫣然啓朱脣,目光瞥向身後肩輦上的秦昭儀。
紀嫣然兀自緩搖著摺扇,因內侍識得主子的心意,將兩肩輦稍稍並近了,緋顏這纔看到,絹白的扇面上繪著一枝吐豔桃花,桃花旁,題著一行字,隱約可辨唐墨寫就,極是精緻風流。
緋顏的心咯澄了一下,這字體如此地熟悉,除了那人之外,她是想不出還有其他人可寫,只是,那行字書的是什麼,她卻看不真切。
“本宮初入宮,資歷尚淺,不知惠妃的意思如何呢?”緋顏的眸華凝向另一側的盛惠妃。
盛惠妃本若有所思地,聞聽此言,亦將那目光,望向秦昭儀:
“秦昭儀的手傷,看來真是不輕。”
“娘娘,嬪妾知錯了,嬪妾不該擅做主張去送冰碗的。”秦昭儀的聲音,仍帶著驚魂未定的綿軟。
“知錯?”盛惠妃淺淺一笑,她的護甲輕叩在扶欄上,綴著翠寶的甲尖,在奼紫嫣紅中滲出冶暗的珠光,“秦昭儀,先不說這送冰碗一事。且說伺候你的宮人,竟掌摑宮妃,不論因何而起,這罪責,必是無可救的。”
“惠妃娘娘,奴婢知錯了請娘娘處罰奴婢,一切與我家娘娘沒有任何關係。 ”
隨行在秦昭儀旁邊的槿離“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哀求道。
肩輦因這一跪,也均停了下來。
盛惠妃睨了一眼槿離,復轉向緋顏和紀嫣然:
“宮人掌摑宮妃,按理,當發落去淨樂堂。”
“淨樂堂”這三字一出,槿離的身子,還是顫了一下,這是宮女死後的去處,旦凡主子要處死宮人,只會隱晦地用“淨樂堂”三字做爲發落。
因爲“死”這個字,在宮闈內,是禁忌的字眼。
輕易是說不得的。
“惠妃娘娘,槿離是因護著嬪妾才犯下此錯,請惠妃娘娘處罰嬪妾吧嬪妾願替槿離分擔罪過。”
“分擔罪過?難道昭儀認爲,這樣,槿離死罪可免不成?”盛惠妃的語氣依舊咄咄。
緋顏在旁冷耳旁聽,已辨得一些味道來。
盛開惠妃對此事本是恰守太皇太后的吩咐前去審理,自是不敢有任何差池,即便用刑也是先回高位方做決斷。
卻因秦昭儀適才的一番言行,反撇不清與澹臺姮驟然心智缺失的關係。
如此,盛惠妃豈能不惱?
畢竟,她雖因三皇子之死大受打擊,蟄伏迴避大半年,心性仍是在的。
既是如此,她何不順水推舟,亦探探秦昭儀的底呢?
“罷了,秦昭儀主僕情深既如此,待本宮回了太皇太后,就遂了秦昭儀的心願吧。”
緋顏淡淡啓脣,餘光瞧見秦昭儀的嘴角終是牽了一牽。
澹臺姮手上的傷勢,必定與秦昭儀拖不開關係。
此時心底,忽有些什麼彷彿呼之欲出一般。
秦昭儀這般急於下手,是否當初,澹臺姮依附她時,察覺到了一些見不得光明的事,也未可知。
纓絡?纓絡!
驟然清明的思緒,終被一冷聲打斷。
“皇貴妃娘娘,即便秦昭儀縱容下人,但畢竟罪不推己,若皇貴妃娘娘這般去請旨,嬪妾以爲,只會在宮中樹了相反的效應。”紀嫣然在沉默許久之後,不由啓脣道。
“蓮妃既然心底早有計較 ,爲何方纔又要先請示本宮呢?”
緋顏移轉眸華,凝向紀嫣然,肩輦上的紀嫣然只拿著摺扇遮去半邊面容,若水的眸子與緋顏對上,似笑非笑地道:
“嬪妾逾言,六宮,如今仍以皇貴妃娘娘爲尊,嬪妾自是不能越矩而爲,不過,也請娘娘明白,宮妃的處置,實需慎之又慎。似娘娘這般發落,縱是太皇太后,亦是不會準的。”
那上面的字,緋顏仍看不真切,可看得清又如?不過是添堵罷了。
緋顏只在眸華里蘊上更深的笑意:
“按著蓮妃的話,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可好?”她的笑蘊得更深,語音驟然轉厲,“發落如此膽大妄無的奴才自不必再讓太皇太后煩心,來人,把槿離押去暴室。”
收回凝向紀嫣然的目光,緋顏刻意加重暴室二字,亦看到,秦昭儀的目光隨著這句話,低垂下來,卻並不再做任何的求饒。
槿離亦沒有求饒,安靜地被一旁的宮人押往暴室。
緋顏將肩輦菸草青的帳幔拉下,天愈發地黑沉,墨滴滴地,彷彿要將一切吞噬。
隔著帳幔,她的聲音,再次輕輕傳入諸人的耳中:
“惠妃,蓮妃,既然太皇太后說不必再審,你們先回宮罷。”
頓了一頓,複道:
“秦昭儀,本宮還有話問你。”
秦昭儀的脣色發白,但不過片刻,就定下心神,肩輦緊隨著緋顏而去。
只要她死不承認,難道,這當年的舊事,還能翻出來不成?
她的手死死地扣進肩輦的橫欄處,扣得久了,戴著護甲的指尖蹭得微紅,都不自知。
長樂宮,偏殿。
甫至長樂宮,太皇太后又歇下了,不到晚膳該是不會起來,至於剛剛那道口諭,定不會無緣無故,但一切恐舊尚得等太皇太后起身,方有定論。
此刻,緋顏的心底,湮起另一種愈深的不安,這種不安,在很久之前,那個雷雨天,她曾有過,難道
她止住念頭,不願意再繼續多想下去。
或許,不過是這幾日,神經太過緊張所導致的胡思亂想。
殿門關闔,黃昏的斜陽,就著燭火的搖曳,偏殿,倒是冷清幾許。
“娘娘—— ”秦昭儀怯怯地在她身後道。
秦昭儀站在緋顏的身後,手傷經太醫包紮,此時,早停止了滲血,
這殿內,就她和秦昭儀二人。
很安靜,靜到,有一些片段,突然間,一幕幕在她心底映現出來。
“秦昭儀。”她喚出這三字,返身凝住秦昭儀的眼神,一字一句地道,“昭儀似乎現在很怕本宮?”
“嬪妾只是對方纔之事仍心有慼慼。”
“哦,是由於被“心智全失”的才人咬傷,讓昭儀心有慼慼,還是,昭儀擔心其他的事,所以,心有慼慼呢?”
秦昭儀面色除了怯懼外,並未有絲毫的變化,她的眸底,愈漸楚楚可憐:
“嬪妾愚鈍,不知道娘娘指的是什麼。”
緋顏緩緩解下裙上的玉墜,玉墜底子垂下金絲纏繞的纓絡,她解得並不快,而,秦昭儀的脣角,終是隨著她解下最後一個系環,抽搐了一下,只這一下,她心底那些片段,漸漸清明透徹。
她纖細瑩白的手指拿住玉墜,將那些纓絡晃悠悠地拂於秦昭儀的眼前。
她,是死過兩次的人,她的容貌亦不復當初,所以,秦昭儀根本不會知道,她在這宮裡待過一年,也是在這一年,見證過一些,本來看似毫無聯繫,實際,卻是步步爲營的心計謀算。
這樣,很好。
“昭儀,這個纓絡是不是很精緻?”
緋顏的聲音很溫柔,但這份溫柔漾進秦昭儀的耳中,恍然如鈍刀割心般的難耐。
她一步一步,走近秦昭儀,她的臉上漾起同聲音一樣溫柔的笑,她本就是絕色的女子,笑靨自然是傾城的但, 這樣地走近秦昭儀,僅讓秦昭儀的心底,萌起深濃的懼意。
是的,深濃的懼意。
秦昭儀的身子,隨著緋顏手裡越來越近的纓絡,不可遏制地開始瑟瑟發抖起來。
“是殿內的冰塊太冷,還是秦昭儀,心裡太冷了呢?”
緋顏的語意漸柔,她的眸華流轉間,將那溫柔悉數淡去,湮化成說不出的犀寒。
秦昭儀的眼前,恍惚地,把這張臉,和彼時那同樣嬌美的臉重疊起來,她不自禁地向後退去,“啊”地一聲,絲履被凳腳絆到,徑直地跌坐於地。
緋顏居高臨下地看著坐於地上的秦昭儀,手上的纓絡輕輕一擲,就扔於秦昭儀的懷內,秦昭儀彷彿被燙到一樣立刻向一旁縮去,那玉墜子掉於地上,發出冷冷的聲響。
那本是宮嬪裙佩上系的極其普通的玉墜子,正是因爲普通,有時候,往往更能變成害人的利器。
這宮裡,任何一件東西,其實,都可以化做害人的利器。
有些被害的人,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被害,抑或是,錯怪了別人,反連累那決決數十條無辜的命。
緋顏的眼前,彷彿又看到,暴室那次絕殺,所有的宮人,一下子,就都沒了。
進了暴室,生和死對於那些宮人來說,本沒有區別,可,死亡真的來臨時,終究還是不同的。
這是她經歷的第二次絕殺,彈指一揮間那些生命,就煙消雲散。
而這一切,原來,答案,或許,真的不過是在纓絡上。
就這樣一條輕飄飄的纓絡,繫上的卻是那麼多沉重的人命!
“秦昭儀,殿內的冰塊再冷,都敵不過你的心啊。””
她說出這一句話,秦昭儀的臉已轉死灰色。
“澹臺姮,她——她—— ”
“縱然昭儀掌摑得她口不能言,手不能寫,但,世上,還有一種語言,恐怕,是久處深宮的昭儀,並不知曉的。””
“怎麼會,不可能!”
秦昭儀的身子往後縮去,身後,幸好,有一根柱子,她的手無措地抓住柱子上垂下的帳幔。
帳幔上的纓絡一併被她拽進手心,彷彿被雷臂一般,她立刻將帳幔一併扔開——
心裡陡然間明白,她的異常反映,終是避不過眼前這名女子的犀寒的眸光。
難道,今日,就是她的大限了嗎?
“脣語。這種語言,是昭儀所不知的。”
緋顏靜靜地說出這一句話,只讓秦昭儀地心如墜谷底,她死灰色的臉上,連眸光一併地晦暗下去。
但,不過須臾,她的臉上泛過一絲不正常的潮紅,強做鎮靜地道:
“皇貴妃娘娘何必訛作嬪妾,什麼是脣語?這宮裡,豈是皇貴妃娘娘說黑是黑,說白是白呢?”
“既然秦昭儀覺得本宮說得不明白,那本宮就將聽到的脣語,告知昭儀,昭儀再辨一下,究竟,本宮說的是黑,還是白。”
緋顏淡淡一笑,她心裡的把握不過九分,而這九分最初的一分,正是那日,秦昭儀讓仍是御前宮女月琳打的一個攢心梅花絡子。
如果說,纓絡的出處在這,那麼,接下來所發生的事,她想,她能猜出一個大概。
唯一一分不確定的則是,澹臺姮拽住纓絡,是否僅指纓絡,還是另有其他的用意。
這一分,是最關鍵的。
可,她沒有辦法問出來。
唯今之計,她只能憑著自己的猜測,把澹臺姮想要告訴她的事復原出來。
“昔日,秦昭儀曾將一條墜著纓絡的玉佩送於當時的宸妃爲安胎之物 ,未過多時,宸妃就小產了,經太醫院排查,是春日由暴室進貢給其的絹紗面科中含有麝香,是以,牽連當年染作的暴室宮人悉數斃命。”緋顏頓了一頓,隨後用極緩極輕的聲音道,“但,卻被澹臺才人不慎發現導致宸妃小產的緣由,並非如此簡單。”
秦昭儀臉上的潮紅愈深,這是人在極度恐懼緊張時,纔會泛起的潮紅,愈深,則愈說明她的心底,愈是不安。
這九分的把握,看來,已變成了十分。
“今日,才人在惠妃審問完畢,至長樂宮回稟太后時,要求見昭儀一面,她本以爲,用昔日這件事做爲要抉,昭儀定能想方設法,搭救於她,殊不知,卻反讓自己口不能言,手不能寫,若不是礙著,惠妃即刻返回,才人死於殿內,昭儀亦難拖干係,恐怕,現在的才人,就該是一具永遠不能說話的屍體,是嗎?”
緋顏又開始笑,笑得明媚動人,但這份明媚落進秦昭儀心裡,不過是增添了愈濃的森寒。
“若不是脣語,難道昭儀以爲,本宮甫進宮不過數日,就能知道這些嗎?”
緋顏低下身子,平視凝著秦昭儀:
“昭儀,現在,可信了嗎?”
秦昭儀說不出任何話,所有的言語似被堵塞了一般,再說不出來。而她的呼吸,在緋顏的笑脣裡逐漸被鉗住,仿同一尾在深淵遊冰的魚,再如何地渴求一絲呼吸,呼進的都僅是冰冷的絕望。
“昭儀,這宮裡,人人都會做錯事,就看你做錯事後做些什麼來彌補。”
秦昭儀的目光隨著這句話死死地凝住緋顏,她,該相信這個女子嗎?
但,不相信,她又能怎樣?
難道她能讓這個女子也口不能言,手不能寫嗎?
殿外候著的宮人,只消這名女子喚一聲,就會進來,屆時,她只會死得更快。
她在這宮中,步步謀算了這幾年,爲的不就是那一份搖搖欲墜的聖恩嗎?
臨到頭,聖恩的留駐,始終是新鮮明媚的女子。
譬如,眼前新冊的皇貴妃。
而她呢?眼見著,聖恩再難返,她開始祈望的,不過是一隅的安穩。
能在深宮安穩到老。
可,每個人,都必須爲自己做過的事付出代價,這點,她終於相信了。
彼時的她,懂得爭,還懂得謀算。
她進宮後的第一年,林蓁專寵。
好不容易熬到林蓁被廢入繁逝宮,卻有宸妃與她平分秋色。
日復一日的等待中,她僅能眼睜睜地看著聖恩逐漸由濃轉淡,再不復得。
不,或許,根本沒有濃過。
旁人看到她甚得君恩,只有她知道,每每,輪到承恩的晚上,皇上於她,更象是履行一種義務。
沒有任何情感的交流,僅有公式化的請安和撫慰。
但,她真的,好喜歡皇上。
沒有人會不喜歡他吧。
無論是才學,或是外貌,都足以讓女子傾心。
她喜歡看他笑,爲此,她弄了無數的小玩藝去引得他笑,白老鼠,七巧木等等,可,每次他似乎在笑,其實她看得明白,那不過是敷衍的笑。
那種笑,浮在他俊美如謫神的臉上,根本,就漾不進他的眸底。
他的眸底,有的,僅是讓她不敢窺望的魄寒。
這種魄寒,讓她一次又一次面對殘酷的現實,他並不喜歡她。
哪怕,她再怎樣努力,都沒有辦法讓他真正爲她笑一次。
所以,她開始嫉妒其他的嬪妃,尤其當她知道宸妃懷有皇嗣後,她的心,頓時陷入無邊的嫉妒中,憑什麼,她承恩這麼多年,依舊沒有子嗣的訊息,憑什麼宸妃就可以一再得懷上呢?
既然,前一次,宸妃意外地失去了第一個孩子,那麼這一次呢?
應該還會有另一個意外發生吧。
這個念頭攫住她的思緒時,她沒有辦法抑制地,用了一招陰毒的伎倆。
先假手她人打了纓絡,再用浸了麝香茄的水整整浸泡了纓絡三天三夜。
麝香茄初始無味,但一遇水,則會隨時間的推移慢慢將味道揮發出來,滲進衣物內,而纓絡的本身,再不會有一絲的味道。
這種香料,她是從一本古籍中看到,耗費重金,得來也頗爲不易,因爲無色無味,想是被人看到,也不過是當蕊粉,所以,剩下的一直保存在妝匣內的瓷盒中。
她一直奉行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卻不曾想,竟被她刻意籠絡的新晉秀女澹臺姮察覺,若不是今日澹臺姮逼急所言,恐怕,這個把柄不知道會讓澹臺姮握住多久。
她沒有料到澹臺姮亦識得這種香料,可,若是別有用心地研究古籍中的相關記載,識得這種香料,又有何難呢?
所以,她倚靠心腹宮女槿離的幫助,讓澹臺姮不能說,不能寫。
槿離的命,昔日爲她意外所救今時今日,卻爲她刻意而盡。
而她呢?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這深宮,鬥來鬥去,其實,爲的,終究不過是那一人罷了。
可那一人,永遠倔傲地看著她們。
看她們在蹉跎中變得心狠冷血卻,依舊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
她,早已成了舊人!
思緒萬千,在這一刻,僅化爲無邊的失落。
“彌補?皇貴妃娘娘,難道,您還容嬪妾彌補嗎?”
“本宮不喜歡看生離死別,但 ,本宮,不介意,看多一個人瘋。”
緋顏這句話說得極輕,她扶起癱坐在地的秦昭儀,秦昭儀本就是聰穎之人,自然,明白緋顏的用意。
“娘娘的意思,是才人本就瘋了?”
“瘋了的人,自然.她再說什麼,也沒人會信。這,對昭儀亦是好的。”
緋顏鬆開扶住秦昭儀的手,淡淡地道。
是,這樣,她才能救澹臺姮。
一個早已經瘋了,心智不清的人,又怎可能下毒呢?
她無法做到淡漠地看著澹臺姮死,都心如止水。
是的,她的心太軟,所以,面對這一切後宮女子之間的傾訛,讓她愈來愈厭倦。
終究帝王的愛,不會因這些有轉圜。
而她,又有什麼資格,去不屑這些女子呢?
她和她們不同的地方在於她幸運地得到了帝王的愛,正是這份幸運,讓她可以置身在圈外,不必爲了一夕的恩寵嫉妒,去做那些失控的事。
其實她若失去玄憶的愛,難道,真的就能淡然處之嗎?
她想,她是不能的。
所以,她沒有資格去不屑任何人。
她扶著秦昭儀,即便,這個女子,彼時曾用金指環讓玄憶不能臨幸於她,但那都過去了。
一個人,一直活在過去的斤斤計較中,會越來越患得患失。
更會忽視自己,目前所擁有的幸福。
所以,她願意,釋懷。
願意放下,一切太沉重的過去。
從偏殿出來,蘇暖正從正殿迎向她走來:
“皇貴妃娘娘,太皇太后醒了,傳您過去。”
“嗯,有勞蘇嬤嬤了。”
“皇貴妃娘娘,秦昭儀 —— ”蘇暖望向她扶著的秦昭儀,不由問道。
“昭儀亦要隨本宮一併去回太皇太后的話,煩請蘇嬤嬤代爲通稟。”
“是。”蘇暖返身,往正殿行去,秦昭儀的手陡然顫了一下,緋顏更緊地扶了一把她的手臂,將這抹顫意一併地消去。
甫進正殿,太皇太后正靠在軒窗下的貴妃榻上,見緋顏近來,太皇太后摒退一衆宮人,語音低緩:
“不必行禮了。”
太皇太后的鳳目睨向她們二人,道:
“皇貴妃可是有什麼事先要回稟哀家麼?”
“回太皇太后的話,今日,澹臺才人一事,確實有隱情稟於太皇太后。”緋顏躬身先道。
“隱情?”太皇太后的語意裡並未有任何的訝異,低徊地道,“還有什麼隱情,是哀家不知道的。”
“太皇太后,嬪妾有罪!”
秦昭儀愴然地跪倒於地,語音潛然。
“說來聽聽,怎地從隱情,變成有罪了?”
“自年後,澹臺才人就因著天相大變,時常喃喃自語,皇上又將近半年,未曾翻其牌子,每每深夜,更可聽得澹臺才人不眠不睡,兀自嘻笑怒罵異於常人。
因其有時清醒、有時發作,非常藥所能醫。而嬪妾身爲青衿宮主位,若讓各宮得知才人如此,定會說嬪妾失責。故一直壓著未敢上稟,眼見著,昨日,心智缺失的澹臺才人出了這麼大事,方知道瞞不下去了!”她復叩首,聲音楚楚,“太皇太后,是嬪妾失責,導致不能安撫宮人在先,瞞其病情於後,還請太皇太后責罰!”
“心智缺失—— ”太皇太后念出這四字,不置可否。
“太皇太后,臣妾去往冰冉殿時,恰逢澹臺才人誤咬傷秦昭儀,臣妾亦命院正替才人珍治,確實,心智受損。”緋顏在一旁稟道。
“好一個心智受損。”太皇太后冷冷道,“秦昭儀,你的失責之失,哀家自會有所處置,如今,你且退下!”
“是,嬪妾告退。”秦昭儀幾乎是躬跪著身子,退出殿外。
太皇太后的鳳目轉凝向緋顏,帶著幾許的灼灼:
“皇貴妃,哀家只讓你去隨聽,誰準你又擅自做了轉圜! ”
緋顏依舊躬身,語音並無一絲的驚惶:
“回太皇太后,依臣妾之力,豈能轉圜事實,太皇太后吩咐臣妾隨聽,臣妾僅是將所聽到的,據實回稟。”
“罷了!”太皇太后的語音裡帶了幾分的不悅,“這件事,不必再審,皇貴妃更不必再隨聽了!”
緋顏依仍躬身,並不多說一句話,她明白,此刻恭順地聆聽,才能讓太皇太后對她方纔的逾矩稍有所緩解。
她並不指望,能瞞天過海,但她知道,秦昭儀這麼說,不僅是可以救得澹臺姮一命,更能讓太皇太后即將做出的發落有一個臺階可下。
可,這一次,她終究是科錯了。
原來事情的轉圜,並不在於她一人。
“適才,鴻臚寺卿的夫人進宮,澹臺才人的丹蔻裡混有黃彤是鴻臚寺卿所爲。所以,這件事,不必再審理,皇帝很快就會發落鴻臚寺卿,與後宮,再無關係 。”
太皇太后說完這句話,緋顏的心底,猛然攫束到一種疼痛的意味,她不覺擡起眼睛,正與太皇太后的目光對上:
“太皇太后—— ”
“不必再說,這件事,不用再管。”
她無法允聲,所有的聲音都哽在喉口。
“退下罷,哀家今晚不想用膳,這些事終究太煩人。”
是,當然煩人,連太皇太后都沒有想到,區區莫須有的一件合歡糕中毒,會牽連進這麼多不相干的人吧,甚至殃及到前朝。
而,太皇太后本要針對的那人,卻置身事外,冷冷地看著這一出好戲的上演——
她俯身退下,耳中,僅迴旋著,“皇帝很快就會發落鴻臚寺卿”這句話。
玄憶發落澹臺謹?
他,畢竟是養育自己十三載的父親啊。
哪怕,沒有父女的情誼,但,真的,能讓她做到不顧嗎?
他爲什麼要承認這件事呢?
對,他疼愛澹臺姮,替她應下,也不足爲怪。
可,他知道這件事的處置結果嗎?
她的手心一陣的發冷,在這片冷冽中,佟兒輕扶住她的身子,卻聽得,她低低地說了一句:
“傳肩輦,去昭陽宮。”
昭陽宮。
紀嫣然候在御書房門口。
她手中的托盤內,是一疊精緻的蓮花酥。
聽得通傳時,她姍姍入內,玄憶正放下手中的紫毫,瞧見她進來,淡淡一笑:
“嫣然今日又做了什麼?”
“不過是蓮花酥,聖上不是喜歡這酥的甜香不膩嗎?”
她把托盤放在一旁的幾案上,卻見玄憶眉心略略蹙緊,不由道:
“聖上還在爲前朝的政務煩心?”
玄憶將那些摺子,復撂在一旁:
“不過是些瑣務罷了。”
紀嫣然瞧他並無心用糕點,望了一眼窗外的月色,巧笑盈盈地道:
“不如臣妾陪皇上在庭院裡走走,權做散心罷。”
“也好。”
今晚,他不僅是爲了政務煩心,更是爲了澹臺謹一事,讓他對背後那一人的所爲,再再地覺到失望。
所以,遲遲不提審澹臺謹,僅是在等,背後那一人的按捺不住。
曾幾何時,他會把這些謀算也用於對那一人身上,是他之前,從來沒有想到過的。
那一人,畢竟是他視爲生父的人。
緩緩走出殿外,月色,涼薄。
心,涼薄。
紀嫣然走在他的身後,打開摺扇,輕扇幾許微風入懷:
“聖上 —— ”
“呃?”玄憶轉眸凝向欲言又止的紀嫣然。
“聖上可會氣臣妾今日惹惱了皇貴妃娘娘?”問出這一句話,咻得,她的耳根子一併紅了起來。
她,還是忍不住,問了這句。
是的。
她本以爲,依舊可以做到雲淡風清的不介懷。
恰原來,她沒有辦法做到真的不介懷。
“爲何這般問?”
“臣妾總覺得,聖上是惱了臣妾,不該這樣壓著皇貴妃娘娘的話,畢竟,好歹,她亦是聖上的新寵。”
“嫣然,你似乎話中有話。”玄憶淡淡一笑,並不再凝向她,只把目光投注在近殿的那幾株合歡樹上。
如今,這昭陽宮內,到處都是合歡樹,這毛毛刺刺地小花,一簇簇地開著,倒比其他的花,都讓他覺得賞心悅目。
“是,臣妾話中有話。”紀嫣然深吸一口氣,空氣的合歡花香,卻讓她吸進的這口氣,並不十分舒暢,“聖上以前愛林嫿愛得那麼深,爲什麼,一轉眼,就對一名聖女如此傾心呢?”
“呵呵,嫣然是怎麼看待的呢?”玄憶依舊淡淡地笑著,並不反駁。
緋顏這個身份,對於嫿嫿來說,目前來看,無疑是最安全的。
當,這背後的黑手,愈加肆無忌憚,在放手一博,即將御駕親征的時候,他不希望,緋顏真實的身份,再次被揭開。
包括,對於妹妹一樣的紀嫣然,他都不會透露。
哪怕,被人誤解,他用情不專,又如何呢?
沒有任何一件事,比得上嫿嫿的安然無恙。
“在臣妾心中,聖上並不是好色之人,可,這一次,聖上對皇貴妃的寵溺擔護,卻讓臣妾覺得—— ”紀嫣然頓了一頓,咬了一下粉脣,復停住步子,轉到玄憶跟前,“聖上似乎變了。”
“朕變了?”玄憶亦止住步子,凝向紀嫣然。
“聖上,臣妾不希望聖上變成這樣,這樣的聖上讓臣妾覺得很陌生,並且——”今晚,她所說的話,都那麼不連貫。
是因爲,她的心,也沒有辦法連貫起來吧。
攝政王昨晚說過的話,又出現在她的耳邊。
那句話,終究讓她沒有辦法再連貫地看一些事,和一些人。
“嫣然在朕面前,何時變得如此欲言又止呢?”
月華下,紀嫣然望著眼前,猶如滴神一般俊美的男子,她承認,她的心,有那麼一絲的悸動莫名。
這種悸動,其實,在她選秀那時,就開始了。
只是,她一直迴避,不願去正視,總以爲,這不過是再次相見的悸動。
可,今晚,她知道,不是。
“聖上,她畢竟是北郡送來的聖女,聖上對於她的底細又知道多少呢?臣妾真的擔心,皇貴妃對聖上的心,絕不是聖上所想要的那樣。”
“朕想要怎樣的心呢?”
玄憶依舊笑著,他的笑,能讓所有的女子迷醉,包括她,其實,也不能免俗。
這樣的笑,真的,讓她沒有辦法轉移眸光,明知道,繼續這麼望下去,僅會更加地沉淪。
“聖上,臣妾以爲,沒有任何企圖的心,纔是聖上所該要的。皇貴妃,太不純粹,臣妾懇請聖上 —— ”
“不必說了。”玄憶斂起笑意,只那麼一剎那,他的臉上,再無一絲的表情。
紀嫣然粉脣輕微地哆嗦了一下,仍舊道:
“臣妾可以不說,但臣妾不能眼看著聖上陷進北郡精心策劃的陰謀裡。”
“朕自有分寸。”
玄憶語氣愈淡地說出這句,徑直往前行去。
紀嫣然措不及防,躬身避開他的步子,卻未料,後退的蓮步,踩到一小塊甬道旁的卵石,身子一晃,險見就要向後跌倒。
玄憶忙伸臂一攬,勾住她纖細的腰際,她的身子,方穩了下來。
手上的摺扇,輕然地落地,她的手,陡怯地搭到他的肩上。
第一次,她這樣的搭在他的肩上。
第一次,他這樣地攬住她的身子。
他的臉,第一次,離得她這樣地近。
從耳根子處的紅,一併,霞飛染滿她的臉頰,她的手心,甚至能體味到自己碎砰的心跳聲,是那麼清晰強烈。
他的龍涎香,一脈脈地襲進她的鼻中,熟悉的味道,熟悉的他。
只是,心境,再不似以往刻意的僞裝。
後天,她就將是他的皇后,他的妻子。
從此以後,她真的,能僅僅做到淡然自居嗎?
快樂,她要的是快樂,可這份快樂,爲什麼,不能是和他有關的呢?
“聖上,臣妾 —— ”她輕啓朱脣,說出這一句話,芷蘭馨香的氣息,籠在彼此之間。
有細碎的腳步聲走近,隨著白光一閃,他偏轉的眸華驟然深暗,她隨他的視線望去,緋顏笑著站在距離他們最近的地方。
她的手上,正撿起地上那把摺扇,攤開摺扇,她看到上面所題的字,隨後,她笑得更加地燦爛。
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說得,莫過於此刻緋顏臉上的笑。
她望著攬住紀嫣然的玄憶,一手,拿起那把摺扇,輕輕地晃了一晃,只那麼一晃,她的眸底,卻蘊上另一種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