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陰暗,鉛雲(yún)低垂,纏綿的秋雨已經(jīng)淅淅瀝瀝的下了一整個上午。中午時分,從市區(qū)到西郊墓園的唯一一班公交車停在了終點站。後門打開,從車裡走出最後一位乘客——一個披著黑色外套,挎著帆布包,穿著深藍牛仔褲的小個子女孩兒。
女孩兒擡頭望一眼天,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素白的臉,她的眼神並不如同齡女孩那樣純淨無憂,而是漆黑如夜,彷彿藏了許多秘密。女孩打開傘,緩緩走向墓園大門。黑白相間的板鞋踩在水窪地上,濺起一串串水珠,水珠落在早已泥濘斑斑的褲腿上,留下一道道痕跡。
西郊墓園坐落在半山腰,從山腰處呈階梯型往下,墓碑一排又一排。女孩兒走進墓園大門,順著小路拾級而上,走到中間那一排,往裡走到第十七個墓碑前站定。墓碑上的照片裡是一個年紀大約三十左右的女人,眼神溫和,笑容恬淡,依稀和女孩兒有幾分相似。
女孩伸出手,擦掉墓碑上的積水,輕輕撫摸著照片。然後從帆布包裡拿出一捆包裝的漂漂亮亮的雛菊,放在碑前。
雨似乎有些小了,她收了傘,屈膝蹲下,靠在墓碑上,並不去管身上的衣服褲子是不是弄溼了。
她把頭緊緊靠在照片上,彷彿靠在誰的懷裡一樣。
“媽媽,我來看你了?!迸堥_小嘴,喃喃低語,“你一定會怪我,怪我怎麼下雨還到處亂跑吧?可是,我迫不及待的想要來見你,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女孩翹起嘴角,脣邊浮現(xiàn)一絲笑容,使她看起來如嬰兒般純淨。
“媽媽,我終於,把蘇錦鵬送進了監(jiān)獄。”與笑容不符的,是她在念出那個名字時,眼神裡的刻骨仇恨?!皨寢?,原諒我,原諒我不能叫他爸爸。從你死後,他就再也不是我的爸爸了??赡銧懯颤N要選擇死,爲什麼要丟下今今呢?十年了,我花了十年的時間來報仇,爲什麼你不能睜開眼看看呢?”
女孩閉上眼,淚水和著雨絲從眼角滑落,一串又一串,像極了晶瑩的珍珠。
五歲以前,蘇今的生活就如童話城堡裡的公主。她的父親有一家工程承包公司,雖然不大,但足夠讓她買到別的小夥伴買不到的漂亮衣服、文具和進口零食。她的媽媽是個全職家庭主婦,會做很好吃的飯菜,會做衣服、鞋子,還會繡花。家裡所有的布藝,從沙發(fā)套到窗簾,從桌布到紙巾盒,都是媽媽做的。
爸爸對她有求必應,媽媽疼她愛她,一個滿足物質(zhì),一個滿足精神。蘇今覺得,她是那棟樓裡最幸福的孩子了。
可是六歲那年,爸爸回來的次數(shù)漸漸少。即使是見面,他和媽媽也不說話,有一次,爸爸回來竟然打了媽媽!蘇今驚恐的看著那個暴怒的男人,好像不認識他似的。
爸爸嫌惡的看了她一眼,罵道:“賠錢貨!”
那是她第一次聽到這個詞,雖然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但她知道,那是不好的。爸爸,開始討厭她了。
再後來,爸爸媽媽之間的爭吵越來越激烈,直到有個女人挺著大肚子登堂入室,媽媽不再和爸爸吵架,而是默默流淚。
大肚婆耀武揚威的離開之後,爸爸再也沒回來過。
男人,說變就變,面目全非。
三個月後,有人給媽媽捎來一份離婚協(xié)議書,媽媽當場撕得粉碎。
“離婚?除非我死!”蘇今躲在窗臺下,看到目眥欲裂的媽媽狠狠說出這句話。
捎信的人尷尬的笑笑,勸道:“嫂子你這是何必呢?拖著也不是辦法,倒不如早點兒離了好拿到一筆撫養(yǎng)費。畢竟,人家連兒子都給鵬哥生了,你又不能生兒子,白佔著位子幹嘛呢!”
媽媽拿出搟麪杖,轟走了捎信人?;匚葜?,她緊緊抱著蘇今痛哭流淚。蘇今仍記得媽媽的淚水是那麼的苦,小小的她,生出不符合年齡的情愫:恨!
七歲那年,媽媽墜樓了。
那天的天氣似乎很好,秋風習習,豔陽高照。再過不久就是蘇今的生日,媽媽答應她到時候帶她去遊樂園玩兒!可是,卻有人不合時宜的上門來——去年的大肚婆,這次肚子沒了,手裡卻抱著個小男孩兒。
蘇今緊緊攥著媽媽的衣角,媽媽卻沒有生氣,而是彎下腰,摸摸她的頭,溫柔的笑著說:“今今,去門口的小賣部給媽媽買包糖,媽媽中午給今今做糖醋排骨好不好?”
蘇今懂事的點點頭,拿著兩塊錢去買糖。
當她慢慢走下樓梯,走出單元門,走到花壇旁邊的時候,心裡忽然滋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懼!這股恐懼促使她回過頭去,當她回頭時,看到一個黑影像一隻大鳥般從她家11樓的陽臺上落下。
“砰”的一聲巨響,黑影重重撞擊在水泥路上,殷紅的血緩緩向四面蔓延開來……
“有人跳樓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小區(qū)裡的人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對著屍體指指點點。
蘇今呆呆的看著人羣忽而聚集,忽而散開,心頭茫然一片。
“這不是今今嗎?你媽媽跳樓了,你還不快去把你爸爸找回來啊!還愣著幹嘛?”
蘇今依舊呆呆的,好像沒聽到說話聲,她捏著手裡的兩塊錢,心裡一遍又一遍的重複:媽媽要我去買糖,做糖醋排骨。媽媽要我去買糖,做糖醋排骨……
媽媽死後的記憶變得非常模糊,唯記得蘇錦鵬和那個女人一起回來,要把她帶走。她抱著媽媽親手縫的小布熊,就是不肯走。
“這屋子死過人的,住著也不嫌晦氣!”女人撇撇嘴,笑嘻嘻的說道。
蘇今狠狠瞪著她,趁他們不注意,衝過去撞向她的肚子。女人被撞得連連後退,嚷道:“這小雜碎!和你媽一樣都是黑心爛腸的,你媽想害我兒子,你想害我!”
蘇錦鵬一把揪住蘇今的頭髮,狠狠把她摔了出去,蘇今撞到牆上,鮮血順著眼睛流了下來。眼前的視線漸漸變得模糊,依稀可以聽見女人和蘇錦鵬的罵聲。
媽媽,你帶我走吧。
蘇今沒有死,只是太陽穴後面多了個疤。好在頭髮擋著,看不出來。
她不但沒有死,還變得很乖,乖得不像個七歲的孩子。
每天早上自己起來淘米煮稀飯,吃完後收拾好碗筷,獨自乘公交上學。中午在學校食堂吃午飯,放學回家後會幫著看管弟弟,若是她的“新媽媽”做飯便罷,若是不願意,她會自己打電話叫外賣。
“雖然是個賠錢貨,不過也算能頂上半個傭人來使喚了?!敝旃鸱嫉靡獾男χf道。
蘇今徹底當上了弟弟蘇明的小保姆,蘇明會說話之後,學會的第一個三字詞語便是——賠錢貨。
“賠錢貨,給我拿襪子!”
“賠錢貨,幫我做作業(yè)!”
“賠錢貨,給我錢買吃得!”
“賠錢貨,站住別動讓我打!”
“賠錢貨,把我的剩飯吃了,不許浪費一粒米!”
這樣的稱呼一直延續(xù)到蘇今高考結(jié)束,她拿著蘇錦鵬的犯罪證據(jù)和錦泰地產(chǎn)的競標書,走進了那個男人的辦公室。
那個男人的五官深刻,有點像混血兒,加上他四肢修長,身材挺拔,帶她進去的小秘書看到他時雙眼都快放光了。
蘇今只看了他一眼便垂下頭,越是皮相好的男人,越危險。
男人帶著懷疑的目光凌厲的落在她身上,她知道,一個女兒要出賣自己的父親,的確讓人匪夷所思。
不知從哪裡來的勇氣,她快速的說道:“我知道你本事很大,你可以去查證,如果我騙了你,你把我抓起來也不遲。但如果這些都是真的,對你的好處可是很大的。”
“你呢?”男人發(fā)問了,聲音低緩,蘇今聽著,竟覺得十分溫柔?!澳愕玫降暮锰帲质鞘颤N呢?”
蘇今抿緊脣,半晌之後方道:“我要他們不得好死!”
“他們?包括你父親,你繼母和你的弟弟?”
蘇今倔強的擡起頭,卻始終不敢看他深邃的眼睛,含恨說道:“他們是我的仇人。”
她似乎聽到他嗤笑一聲,她的臉瞬間變得血紅,在她有些後悔踏進這間辦公室時,男人開口說道:“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就要謝謝你了,小姑娘。”
蘇今一言不發(fā)的走出辦公室,兩個月後,錦泰地產(chǎn)破產(chǎn),江氏拿到了那片黃金地段的開發(fā)權,正式進軍地產(chǎn)界。
雨已經(jīng)停了,天色依舊昏暗,靠在墓碑上的女孩兒已經(jīng)不在,只留下一簇盛放的雛菊迎風招展。雛菊下面,壓著一張報紙,報紙上醒目的黑體字寫著:已破產(chǎn)的錦泰地產(chǎn)老闆蘇錦鵬及其妻子朱桂芳涉嫌商業(yè)詐騙、行賄受賄一案今日宣判。
蘇今臨上公交前又回頭看了一眼墓園,嘴角溢出一絲笑意,蘇錦鵬,朱桂芳,你們就好好享受自己的牢獄生涯吧!
你們,既然用了兩年時間逼死我媽媽,就別怪我用十年時間讓你們墮入地獄!
還有你們的孽種蘇明,我一定會好好“教養(yǎng)”他,讓你們爲他“驕傲”的!
別再說什麼他是我弟弟的可笑之話,也別說孩子是無辜的了!你們逼死媽媽時,何曾想過她纔是最無辜的!
小三該死,小三的孩子也該死!
當他和我爭奪財產(chǎn),爭奪父愛,爭奪家庭的時候,他就是個儈子手,一點兒也不無辜!
那些指責我,說我冷血的聖母們,請收起你們廉價的同情心吧!刀子沒有捅進你們的血肉,你們怎會知道那是怎樣的噬心之痛呢!
媽媽,不要怪我狠心,我只是,太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