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皇太子捐贈藏書樓對王凝之而言早已不是秘密了，一來是範寧早已向他報備，二來是範宣子也不止一次提起。

事實上，王凝之與前來參加壽宴的很多人一樣，都是爲這藏書樓捐了書的。

後來又聽說範宣子將壽禮委託給第二樓，而第二樓的掌櫃劉穆之又搞出拍賣會的噱頭，而王凝之對劉穆之是有些興趣的，所以就理所當然地留了下來。

他倒並不太在意，自己送給範宣子的壽禮會賣出什麼價，也並不打算在這次拍賣會中有什麼動作，所以這次來得很是休閒。

王凝之遊山玩水般坐著一條小船，就從寓所直接到了第二樓的碼頭，他的身邊非但沒有一個護衛，就連與之形影不離的陶淵明都沒有跟來。

他的船上除了兩個船工之外，便全是他的家人了。

王凝之的妻子是謝道韞，他們有四個兒子和一個女兒。

其中兩個兒子王蘊之和王平之早已成年，所以並沒有跟著他前來江州；剩下兩個兒子則爲剛滿十六歲的王亨之和十一歲的王恩之，還有十四歲的女兒王馥。

江左的官場本就鬆散，王凝之此次前來豫章也不是爲了公幹，所以理所當然地將他們帶在了身邊，——王亨之和王恩之還跟著他出息了壽宴，而且也自不量力地吟了一首詩，可惜沒有任何露頭的機會。

王凝之和王亨之、王恩之此來第二樓算是重遊舊地，謝道韞和王馥母女卻是慕名而來。

謝道韞的俏臉上薄施鉛粉，眼中似乎有一股巫山雲霧般的霧氣，長眉入鬢，三千青絲僅用一支梅花簪綰著；她看起來似乎比袁皙兒還要高一些，此時身穿淡紅色翠煙衫，素色紗裙，裙裾上繡著梅花點點。

範二帶著甘絛匆匆趕至第二樓的小碼頭，見到謝道韞的那一刻，竟不由心神恍惚，“這就是東晉第一才女謝道韞啊？”

謝道韞是謝奕之女，也是謝安的侄女，更是謝家的才女。

謝道韞還是很小的時候，參加了一個由謝安主持的家庭聚會，這次聚會的主題也就是談論詩文。時值天降大雪，窗外很快就成了白茫茫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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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安興致大起，指著外面洋洋灑灑的雪問，“白雪紛紛何所似？”

謝安的侄子謝朗立即答道，“撒鹽空中差可擬。”而道韞悠然神想後道，“未若柳絮因風起。”

這七個字比喻精妙、清新脫俗，征服了無數才高八斗的男人，替古代的女性爭足了面子。

因爲這一句，謝道韞成了足以與漢代蔡文姬相提並論的才女，“詠絮之才”也成了後人稱讚才女的最常詞。

在古代稱呼一個人爲才子時，多半是夸人的話。

可要是稱呼一個人爲才女，這女子就悲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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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古代女子講究“無才便是德”，某女若以“才”聞名，她一定是不幸的，不是她出軌了，就是她丈夫早死，又或者她被匈奴擄去了......

古代女子的才名，多半是由閨怨詩詞而得來的。

謝道韞的身爲才女，也有多數才女共同的憂愁。

據說謝安當初爲謝道韞選婿時，最先看中的是王徽之，卻不知怎麼又變成了王凝之。

王凝之稟性忠厚、行止端方，但其才華平平、聲名暗淡、迂腐不堪，根本無法與謝家子弟相比。

因此謝道韞出嫁後很是抱怨，“天壤之中，乃有王郎！”

意思是，想不到天地之間還有王凝之這樣差勁的人。

謝安看人的眼光就像球王貝利的預言一樣，他選了王國寶爲婿，又覺得司馬道子和司馬元顯會有出息，結果呢？

謝道韞將終身大事託付給謝安看上的人，所以就妥妥地悲劇了。

範二接到謝道韞之後，理所當然就想起了謝安，直到被身邊的甘絛輕輕碰了一下，他纔回過神來。

他趕緊對王凝之和謝道韞行了一禮，張口道，“晚輩範逸之恭迎王刺史、謝夫人以及兩位公子和小娘子。”

到底該稱謝道韞爲“謝夫人”還是“王夫人”，其實是由王家的郡望和謝家的郡望而定的；範二當這王凝之的面開口稱其爲“謝夫人”，豈不是說瑯琊王氏不如陳郡謝氏？

除非是向謝家人的提起謝道韞，否則多半也還是應該稱其爲“王夫人”。

這個時代的稱呼不是小問題，名不正則言不順嘛。

事實上，任何有關禮儀的都不是小問題。

陸納就因爲他的侄子給謝安上錯了食物，而將其暴打一頓。

範二不經意間的稱呼，已然引起了王凝之的反感，他對範二的接待只是點了點頭，隨之一甩麈尾；謝道韞倒是聽出了範二口中的疏忽，卻沒有任何立場指出來，所以只是笑了笑。

王馥自然早就聽說過了範二之名，此刻親眼見了他，又看了看他手中握著的劍，果然感覺他與衆不同。

卻又因爲男女授受不親的緣故，她並不敢把目光放在他身上太久。

範二本想著王凝之或是王亨之會給自己和謝道韞引薦的，然而並沒有。

但他想想也就瞭然了。

他們之間的階級實在是差距太大了。

範二很快就調整了心態，努力將自己放在最卑微的地位，引著他們一家五口往第二樓正門而去，衆人一路上也並不說話。

相比於將目光投向第二樓正門的王凝之父子三人，謝道韞和王馥更多地還是將目光放到了第二的玻璃牆上。

此時陽光從她們身後射到第二樓的牆面上，牆面又將陽光反射回來，竟是異常的刺眼。

衆人到了第二樓正門口時，發現門口已圍了百十來人。

王凝之終於忍不住問道，“他們在那兒幹嘛呢？時辰也差不多到了吧？”

“他們正在圍觀的，是晚輩所做的藏書樓效果圖。此時將效果圖擺出來，也是爲了堅定諸位的信心......至於時間，刺史來了，那肯定就是到了。”

範二的意思是：您要是早一點來，拍賣會早就開始了。

王凝之聽出了他話中之一，卻沒有任何愧疚，只是“哦”了一聲，又道，“想不到你還能做畫？老夫倒要去看看。”

範二點點頭，便高聲道，“王刺史到。”

聽說王凝之到來後，衆人便轉過頭，參差不齊地向他行禮致意，又紛紛給他讓出一條道來。

王凝之與衆人笑著點點頭，便昂首往裡走去，這才發現顧愷之、桓玄、雷恩加爾、扶余清慧等人也被衆人圍在了裡邊。

衆人似乎看到了王凝之身後的謝道韞等人，所以又不約而同地退了退，謝道韞母女與衆人和善地點點頭，這才走近範二所繪的《藏書樓效果圖》。

初見範二所畫的這張圖時，許多人的第一反應還是驚訝，主要是這種繪畫手法實在是太寫實，太像了！

而欣賞了他的藝術手法，評價出他表達出來的意境時，方家們大抵又會說，“真是匠心獨具，有心了！”

顧愷之的評論，也大抵如此。

衆人在第二樓門口紛紛擾擾了好一陣之後，終於聽到了一聲鐘響，而後便是劉穆之的聲音傳了過來，“諸位，咱們的拍賣會馬上就要開始了。現在請看清楚你們手上的票，看看票上是不是有四個數字？第一位數字表示的是樓層，以一打頭的座位就在一樓，以二打頭的是在二樓.....再看第二位數字，第二位數字的一二三四表示的是東南西北，比如說你的號碼是一一一一的話，表示的是一樓東廳十一座位；如果你的號碼是二二三四的話，表示的是二樓南邊三十四號位，希望大家不要坐亂，不明白的可以詢問各樓層的服務人員。諸位現在就開始進場吧！”

其實根本就用不著劉穆之特意說明，因爲買票的時候他們就已大概知道是什麼位置了。

三樓不留給王凝之、顧愷之、桓玄這些人，難道還能留給一般的商賈嗎？

衆人拿著票紛紛進場，這才發現天井處今天已經起了一個高臺，高臺上放著一張齊胸高的桌子，上面還有錐子、擴音器等物。

此次設在一樓的座位也就只有東廳和西廳共一百來個座位罷了，南廳是正門進來的接待處，北廳則是儲放待拍賣物質的倉庫。

參加拍賣會的大部分人員還是在二樓和三樓，這兩層樓每層的人數都在二百多人，在二樓和三樓的樓梯口，分別站著十餘個引導員。

這些人不但可以將貴賓引導入房中，待會開始拍賣的時候，還可以替他們報價。

王凝之一家很快就進入了，三層的一個七八丈見方的小雅間中。

這個雅間正好是北面的第一間，所以有東面和北面兩個玻璃牆，採光很不錯；其餘兩面則是由厚木板組成的，其中還有一個小小的洗手間。

王亨之和王恩之進了雅間後便玩起了窗簾，一拉繩子就上下移動的窗簾，對他們而言實在是新奇的物事。

王凝之看著雅間內的榻上毯子鋪得很厚，又見到了親切的幾杖後，當即表示滿意。

幾杖也就是方便手扶著斜靠的小幾，一般酒席上不會設這種東西，因爲士人行必合禮、坐必端正；除非是老年人或者身體不好，很少有人當著別人的面倚靠幾杖，至少範宣子、範輯、範寧等人可以不用幾杖。

王凝之這種率性而爲的名士，又怎能不用幾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