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俠兒的地位，可謂江河日下。

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遊俠兒是義氣高標的代名詞，太史公曾把他們寫入《史記》；到了漢末，遊俠兒便成了袁紹曹操之流，於是班固也只能譏史公“序遊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

可誰能想到，如今的遊俠兒竟成了地痞無賴的代名詞？

奇怪的是，在西漢時專門由宦官擔任的中書令，如今卻變成了最清貴華重的職務(wù)。

不是我不明白，實在是這個世界變化太快！

被袁崧一頓數(shù)落，範二頓時難堪起來，儘管魏晉風度講究笑罵由人，可他畢竟是個十六歲的年輕人啊。

劉華強曾憤怒地說，“不氣盛叫年輕人嗎？”

範二的情緒也瞬間被點燃，面容一僵後，彎腰向袁崧行了一禮，朗聲道，“袁公的求全之毀，學(xué)生銘感五內(nèi)，但學(xué)生聽過這麼一句話，‘道不同，不相爲謀’；如果袁公沒別的吩咐，那在下告辭。”

範二故作平靜地說完這話便轉(zhuǎn)過了身子，這兒太過壓抑，實非久留之地。

“還是有些脾氣的嘛?！痹聦牰姆笖Q不以爲杵，反倒很欣賞這種血性，先在心中默默點了三十二個贊後，又戲謔道，“你這小兒，你倒說說有什麼志向?！?

“在下的志向是，——文能提筆控蘿莉，武能牀上......”範二頭也不回地四十五度角看向天空，悠悠地把話說了一半，又差點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

這都什麼跟什麼嘛，怎麼能把自己上輩子的齷齪思想帶來這個毫無污染的時代呢？

不是說好了純潔的古代生活從昨天就開始了嗎？

“嗯？”袁崧聽不懂範二的胡言亂語，只是皺了皺眉。

範二隻得收拾情緒，迴轉(zhuǎn)身對袁崧拱手道，“祖輩尚不畏斧鉞，學(xué)生又豈懼刀槍？學(xué)生也想學(xué)學(xué)曹魏武，既可橫槊賦詩，又能齊家治國?！?

範二的先輩中，範汪、範寧、範弘之都是因爲諫言而被罷黜，正是盡忠的表現(xiàn)，範二如今表明自己學(xué)不來他們忠言諫語，卻願意向曹操學(xué)習(xí)。

這一番話，也正是對袁崧剛纔所謂的“不能繼承祖先遺志”和“遊俠兒”的正面反駁了。

袁崧聽範二怒氣衝衝地表明志向，又不由點了點頭，要學(xué)曹操橫槊賦詩、齊家治國？不錯，很不錯！

“清平之奸賊，亂世之英雄！”——如今不正是亂世嗎？

不管許子將對曹孟德的評語如何，袁崧對範二的表現(xiàn)還是極爲滿意的，他的臉上無悲無喜，只是出語道，“理想很豐滿，那你讀了什麼書？可能吟詩做對？”

範二點了點頭，認真迴應(yīng)道，“前幾天剛讀完《榖樑傳集解》，至於吟詩作對什麼的，那都是小道，學(xué)生也略懂略懂?！?

袁崧一時無語。

範二所言的《榖樑傳集解》，全名《春秋榖樑傳集解》，正是他的叔祖父範寧的作品。

人家範二不僅把先輩讀過的書都讀了，而且把先輩寫的書也讀了，這話還是對自己剛纔所謂的“你不遵祖先遺志”的有力反駁嘛。

這小子很記仇嘛，真是完美的一擊！

還有，袁崧深通音律，也常常以填詞唱曲爲樂，現(xiàn)在卻被眼前這小子說是小道！

看著三丈外的範二一副大仇得報的小人得志樣，袁崧氣得暗暗咬了咬牙，“老夫倒想看看你所謂的小道學(xué)得如何。”

這是要考究自己嗎？範二有些後悔自己的咄咄逼人，也不會因此怯場，“請先生賜教?！?

既然是考究學(xué)問，官職什麼的就先放一邊，剩下的只有前輩晚輩先生學(xué)生了。

袁崧點點頭，略一思索，便開口道，“兩猿截木山中，看小猴子怎樣對鋸（句）？”

這是罵自己身材消瘦嗎？

範二想了片刻，朗聲答道，“一馬陷身污泥裡，問老先生如何出蹄（題）。”

範二的迴應(yīng)中沒有半個髒字，袁崧卻很快感覺了出來，他也意識到眼前這孩子的確是才思敏捷，只是鋒芒還是有些外露。

真是個妖孽！

有了這想法，袁崧很快又想出了第二個對子，“老夫還有一句上聯(lián)，‘國之將亡必有’?！?

“那我的下聯(lián)是，‘老而不死是爲’?！?

袁崧的上聯(lián)出自“國之將亡必有妖孽”，範二的下聯(lián)則截自“老而不死是爲賊”。袁崧本想用《中庸》斷章取義指出範二是個“妖孽”，卻反被後者引用了《論語》罵爲“老賊”。

兩人一來一往，都是引經(jīng)據(jù)典，罵人不帶半個髒字，就算謝安範寧陶潛等文學(xué)名士在側(cè)，也只會暗呼“快哉”！

僅僅只是兩句對子，袁崧已大略看出了範二的才思敏捷，他心中雖有被小輩在小道上壓倒的些許不鬱，更多的則是爲範二懷才卻寂寂無名而不平。

“倒也有些狂妄的本錢了，可聽說過‘小時了了（伶俐），大未必佳’之典？”

“孔文舉年十歲，隨父到洛。時李元禮有盛名，爲司隸校尉。詣門者，皆俊才清稱及中表親戚乃通。文舉至門，謂吏曰：‘我是李府君親?！韧?，前坐。元禮問曰：‘君與僕有何親?’對曰：‘昔先君仲尼與君先人伯陽有師資之尊，是僕與君奕世爲通好也?！Y及賓客莫不奇之。太中大夫陳韙後至，人以其語語之，韙曰：“小時了了，大未必佳?！蔽呐e曰：‘想君小時必當了了。’”

聽範二朗聲背出這時還沒出現(xiàn)的《世說新語》上的掌故，袁崧對範二的才學(xué)算是徹底折服了，又做出最後的掙扎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又當何解？”

說到底，袁崧還是覺得範二的鋒芒畢露有些過分了，這也是範氏一門幾乎全被罷黜的根源。

範二也不知袁崧是好意還是譏諷，便用自己的話說道，“便是老子說的，‘道可道，非常道’，亦是‘佛曰，不可說’，亦是夫子說的‘君子慎言’......”

“用《莊子》的原句，又當怎麼說？”袁崧點點頭，又有些期待地繼續(xù)追問道。

“《莊子·知北遊》有云，‘辯不如默，道不可聞；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

“君之才學(xué)，不下乃父，志亦不下乃父，妙極！”袁崧首次對範二用了“君”字，誇讚之語亦來自內(nèi)心，說完這話後又喊了一句，“來人，將我的佩劍取來?！?

範二兩世爲人，與袁崧的對答中對子的答案源於範逸，對策則功在範逸之，能得到袁崧的高看，也算是僥倖。

範二聽了袁崧的誇讚，又不知他取劍來是什麼意思，心又忐忑起來。

兩人互相對望，默默無語，直到袁崧接了佩劍，範二纔開口問道，“府君這是？”

袁崧不語，拿著佩劍緩緩走向範二，而後手持劍鞘把劍舉到後者身前，鄭重其事地說道，“剛纔領(lǐng)教了你的才學(xué)，又得知了你的志向，我很看好你。此劍名爲江流，雖不是什麼名劍，但我已佩戴三十年；今贈於你，希望你能滌盪江湖，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

晉庭南遷江左，名士風流纔是這個時代的主流，他們佩戴的耍帥道具不是鵝毛扇加牛尾巴組成的麈尾，便是能夠遠傳到島國的摺扇，還堅持佩劍的有幾？

袁崧的佩劍，實在是太珍貴了。

範二聽著袁崧的勉勵，彷彿看到了夢裡那個白鬍子爺爺對自己循循善誘，“少年，我看你骨骼清奇、本性純潔，我這裡有本神功秘籍，你拿去修煉吧！今後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xué)，爲萬世開太平的重任就交給你了！”

問題是，袁崧和那些推銷武林秘籍的白鬍子老爺爺不一樣??！人家這是無償?shù)馁浰桶∮心居校?

範二沒來得及想天下到底有沒有免費的午餐這個高深的問題，眼淚卻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雙手也緩緩舉起，珍而重之地接過長劍。

一種被領(lǐng)導(dǎo)看重，馬上就要升職加薪，拳打白富美、腳踢高富帥，從此走上人生巔峰的即視感蔓燃在範二的心頭，他也由此許下了自己的承諾，“定不負府君厚望！”

只要袁崧看重自己，就算他不舉薦也可招爲幕僚，自己用兩世的經(jīng)驗和智慧在吳郡這一畝三分地發(fā)家致富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只是，該怎麼開始呢？

範二緩緩拔出手中的佩劍，劍身如一泓秋水，在陽光下緩緩流淌。

江流，果然名不虛傳。

袁崧用欣賞的目光看著專注的範二，又用敘述的語氣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昨晚出事之後，通玄寺的住持和孫道君都夤夜造訪了本府，那些屍體和傷者也都被帶回去了，除了你......”

“鏘！”

範二心下大振，劍亦自然而然地入鞘。

天師道的道君孫泰也在吳郡嗎？但願吳郡不是天師道禍亂的始發(fā)地！

“他評價你，很不錯。”袁崧又淡淡地說道。

很不錯？

範二當時就不淡定了。

孫泰怎麼可能注意到我?。侩y道袁崧也是天師道的人？

他贈送佩劍江流，是因爲孫泰的一句評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