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于謙:我爲(wèi)何要跪?
楊溥看到二人舊主這頹廢的姿態(tài),不由苦笑一聲,道:“太……贛王爺,世子,我楊溥這人沒什麼大本事,只會讀書唸書背書,承蒙王爺擡舉,做的一官半職,輔佐王爺您十餘年,又在昭獄裡蹲了三年,至今仍活的渾渾噩噩?!?
朱高熾感嘆道:“楊先生謙虛了,你是建文二年進士,才學(xué)兼?zhèn)?,又有相度,倘若不是跟著我走了歪路,仕途只會是一帆風(fēng)順,倒是我拖累你了。”
楊溥搖了搖頭,道:“我爲(wèi)您效力了十二年,又蹲了三年的昭獄,這份知遇之恩,楊某就當(dāng)是已經(jīng)償還了,不圖所報,見王爺與世子安好,臣便放心了。”
朱高熾聽出了弦外之音:“楊先生這是要走?”
楊溥點了點頭:“現(xiàn)在的贛王府不是我所期待的贛王府,我本以爲(wèi)我這一生都只會效忠一人,現(xiàn)在看來,這裡並不適合我?!?
朱高熾並未挽留,問道:“楊先生打算去哪兒?”
楊溥感慨道:“天下之大,何止是五湖四海,風(fēng)吹到哪兒便是哪兒,總有安身立命之地。”
朱高熾思忖片刻,說道:“我可向江西布政使寫一封推薦信,他與我有些許淵源,我任儲君時曾對他提攜一二,可在承宣布政使司爲(wèi)楊先生某得一份差事,品銜不會太高,但總是能吃上朝廷俸祿的?!?
楊溥輕笑道:“臣謝過贛王爺擡舉,但此事還是免了,楊某人受了您太多恩惠,如今好不容易還清了債,若是再拖您謀職,豈不是又欠了一份天大的人情?”
說罷,他躬身作揖,便轉(zhuǎn)身離去,不再回頭,背影蕭條,令人悲嘆。
他在牢獄裡等了三年,等來了雄主衰敗,天下變節(jié)。
楊溥期待的是一位縱然困於逆境也有騰空九天之志的朱高熾,而非是像現(xiàn)在這般,甘於沉寂泥塘的贛王。
人各有志,他自打永樂元年任太子洗馬,入東宮做事,十二年兢兢業(yè)業(yè)的爲(wèi)朱高熾效力,後來受了風(fēng)波被捲入其中,在昭獄裡飽受三年荼毒,欠朱高熾的提攜之恩早已還清。
有悔乎?
無悔矣。
朱高熾起身欲相送,奈何腿腳不便,需旁人攙扶才行,可坐於對面的朱瞻基並沒有絲毫的動作,只是雙眼無神的盯著棋盤。
最終,這位昔日的太子爺,如今的贛王爺,還是沒能去送老友最後一程。
待人走後,朱高熾長嘆了一聲。
朱瞻基方纔緩緩擡起來頭,雙瞳黑白分明鋒芒畢露,哪裡還有剛纔的遲鈍:“何不將楊溥留下,他是大才,我們王府缺的正是這樣一位能臣?!?
朱高熾嘆道:“我不想再將楊溥牽扯進來了,他好不容易纔洗淨(jìng)身上污濁,我又如何忍心讓他再走一趟生死關(guān)?”
朱瞻基眸子閃爍:“未嘗不是沒有一線天機……”
“你想的太多了,咳咳?!?
朱高熾擡手捂口,劇烈的咳嗽了起來,放下手時,只見掌心一片鮮紅。
朱瞻基有所動容:“爹……”
“伱不必再說。”
朱高熾擡手打斷了兒子的話語,斬釘截鐵的說道,“我沒幾年可活了,我死以後,你一人獨木難撐。看在我的面子上,只要你能踏踏實實的當(dāng)這個贛王,老四也不會太過爲(wèi)難於你的。”
聞言,朱瞻基的眸子又黯然了下來:“爹,你知道,我志不在此。”
“志不在此?”
朱高熾覺得胸腔沉悶,“也罷,人死一捧黃土,我這把病入膏肓的老骨頭也攔不住你,但我告訴你,只要我一日還殘存著口氣,你就一日給安分著。”
朱瞻基默然不語。
……
浙江,杭州府。
錢塘縣的太平裡,也稱清望街,南宋時稱南新街,街道有一戶門前懸掛“於宅”牌匾,一門三進好生氣派。
這於家是山西考城人,其曾祖於九思曾在元仁宗時任杭州路總管,故而於家也舉家遷至錢塘。祖上雖說顯赫,然近些年來,於家卻愈發(fā)頹廢不振,上一代的於文明好歹也是洪武年間的工部主事,到這一代的於彥昭乾脆不仕了。
不過於家並未就此落寞,太平裡都知道,於彥昭有一個天生聰慧的兒子,好學(xué)聰明,讀書過目不忘。六歲時在清明節(jié)與父親一道去上祖墳,路過鳳凰臺時,其叔父隨口說道:“今日同上鳳凰臺。”
而這六歲小兒朗聲應(yīng)答:“他年獨佔麒麟閣?!?
在場衆(zhòng)人無不震驚,對此小兒甚是欽佩,都覺此子日後定成大器。
果不其然,永樂十年時,這於家小兒便通過了歲考,被錄取爲(wèi)錢塘縣儒學(xué)生員,成爲(wèi)了十五歲的秀才,這於家小兒,名爲(wèi)于謙。 秀才作爲(wèi)士大夫階級的底層,跟達(dá)官貴人比自然是比不了,可相較於平民百姓,秀才無疑是羨煞旁人的存在。享有見官不跪的特權(quán),也不用受徭役這種苦罪,如果是廩生,還能享有朝廷的津貼。
在鄉(xiāng)下時倘若有一桌子人在吃飯,席間談話談得很開心,但當(dāng)一位秀才突然走了進來,衆(zhòng)人馬上閉嘴不語,放下筷子,對他恭恭敬敬,等便到秀才起筷,他們才重新拿起筷子。這期間沒人敢高談闊論,縱然有些耐性不好的憋不住,也只敢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但也不敢說太多。
於宅門堂裡,懸掛著一副畫像,這是于謙的祖父於文明所收藏的前宋右丞相文天祥的畫像,他在《過零丁洋》中所作的“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氣勢磅礴,情調(diào)高亢。
正值舞象之年的少年于謙,眉清目秀,容貌秀偉,站在桌前看著文丞相畫像提筆思忖良久,方纔落筆作詞。
片刻,白紙黑字,氣勢磅礴。
于謙讚道:“嗚呼文山,遭宋之季。殉國忘身,捨生取義。氣吞寰宇,誠感天地。陵谷變遷,世殊事異。坐臥小閣,困於羈繫。正色直辭,久而愈歷。難欺者心,可畏者天。寧正而斃,弗茍而全。南向再拜,含笑九泉。孤忠大節(jié),萬古攸傳。載瞻遺像,清風(fēng)凜然?!?
重名節(jié),輕名利。
重成仁,輕殺身。
雖然尚且年輕,然而於謙品性卻猶如寒風(fēng)中的玉竹。
做完一首佳詞,他微微頷首,正欲出門時卻有貴客上門。
“于謙呢,誰叫于謙?”
宅院裡傳來尖銳的聲音,讓于謙微微皺眉,他走出門堂,原來是一身著茶駝色袍子的素面男人,臉面乾淨(jìng),身上帶著陰柔之氣。
此時,於父也從房中走了出來,略帶疑惑的問道:“閣下是?”
那茶駝色袍子的人輕咳一聲,道:“咱家是司禮監(jiān)傳旨太監(jiān),奉皇帝爺聖命前來錢塘,你們這裡哪個是叫于謙?”
于謙上前一步,拱了拱手:“我便是于謙,不知公公有何貴幹?”
傳旨太監(jiān)問道:“你見咱家,爲(wèi)何不跪?”
“我爲(wèi)何要跪?”
于謙淡淡的說道,“我是永樂十年錢塘縣生員,照例,免跪。”
於父忍不住咳嗽了兩聲,瞪了一眼自家兒子。
話說的沒錯,可宦官最是記仇,你得罪了對面這號人,他有一萬種法子能讓你難受。
然而傳旨太監(jiān)聞言並未發(fā)怒,只是輕笑道:“少年當(dāng)如此,有骨氣,有血性,不錯,咱家就喜歡你這樣的年輕人?!?
行了,咱家也不和你寒暄了,就說正事。”
這傳旨太監(jiān)小心翼翼的取出了一道封好的聖旨,道,“陛下有旨,宣浙江杭州錢塘縣生員于謙接旨!”
他瞥了一眼這於家小兒,心道有種這次你還不跪。
于謙只是硬又不是傻,立馬便俯身跪拜:“學(xué)生於謙,問聖躬安,吾皇萬歲萬萬歲!”
傳旨太監(jiān)心想你小子這次怎麼學(xué)聰明瞭,咱家還想你這次要是再不跪,咱家就給你以大不敬的罪名拿下,你怎麼跪的比誰都快啊。
于謙臉上不動聲色心裡卻在冷笑,好你個死太監(jiān),還想騙我一手,我頭再硬能有刀硬嗎,哥們兒雖然不怕死,但死在你個閹人的手裡也太丟人了。
於父跪在聖旨前心想吾兒真乃麒麟子,能屈能伸方爲(wèi)丈夫,日後定成大器。
一番勾心鬥角之下,傳旨太監(jiān)看到于謙這麼老實跪著也就絕了找茬的念頭,宣旨道:“奉天承運皇帝,敕曰:
朕聽說你們錢塘有個小夥子叫于謙,打小人就聰明,小夥子不錯啊,繼續(xù)努力,破例封你爲(wèi)左春坊司儀郎,赴京入東宮做事,小夥子雖說當(dāng)了官,但還是要戒驕戒躁,保持本心。欽此!”
皇帝的這道聖旨通篇用的大白話,這在大明朝已經(jīng)不是罕見事了,太祖爺和當(dāng)今永樂皇帝都不是喜歡咬文嚼字的人。
然而在念完聖旨以後,傳旨太監(jiān)握著聖旨的手卻忍不住抖了一下。
他事先是不知道聖旨內(nèi)容的,然而在念完旨之後,他才意識到了一個關(guān)鍵的問題——
這姓於的小子,以後是要跟在太子爺身邊做事的。
左春坊司儀郎,秩正六品,掌侍從規(guī)諫,駁正啓奏,凡皇太子行事有傳於史冊者,錄爲(wèi)記注,於歲末送交史館。屬於是根正苗紅的東宮屬官,充當(dāng)太子身邊的侍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