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後巷,最後一批醫(yī)者正在拆卸疫點的青布帷帳。
太學(xué)生們抱著藥箱穿梭其間,年輕的面龐上帶著久違的輕鬆笑意。
巷子深處傳來陶罐碰撞的清脆聲響,那是百姓們自發(fā)將醃製的梅子酒塞進醫(yī)者的行囊。
“先生留步!”趴在牆頭的張嬸喊道,她揚手拋下一串用紅繩繫著的銅錢,“給家裡娃娃買飴糖去!”
銅錢在空中劃出弧線,被年輕的太學(xué)生笑著接住。
更多木窗吱呀推開,婦人們挎著竹籃探出身來,新蒸的槐花餅、曬乾的野山菌紛紛落在撤離隊伍的籮筐裡。
掠過歡騰的街巷,越過硃紅府牆。
燕王府後院,徐妙雲(yún)今日宴請馬天和朱英叔侄。
涼亭下,漢白玉桌上陳列著八珍玉食:冒著熱氣的蟹粉獅子頭旁擺著冰鎮(zhèn)楊梅飲,青瓷盤裡碼著燒鵝,最當(dāng)中是整隻烤得酥脆的乳鴿,油星還在滋滋作響。
徐妙雲(yún)執(zhí)起酒壺,淡紅廣袖滑落時露出皓腕上翡翠鐲子。
她今日梳了驚鵠髻,鬢邊金鳳銜珠步搖隨著斟酒動作微微晃動,頸項修長白皙。
“這一杯,敬先生,還有朱英哦。”王妃眼波流轉(zhuǎn),“若是沒有你們,我一個弱女子,真不知道怎麼應(yīng)對,燕王府這一劫,終究是過了。”
馬天微微含笑:“王妃客氣,這是醫(yī)者本分。”
坐在徐妙雲(yún)身旁的徐妙錦捏緊了裙裾。
少女的留仙裙在微風(fēng)裡泛起漣漪,銀線刺繡的蝶羣彷彿要振翅飛去。
她偷眼望向?qū)γ妗?
馬天正伸手扶住差點碰倒的酒杯,修長手指與朱英生著凍瘡的手背短暫相觸,兩人相視一笑的模樣,讓少女無意識咬住了脣上胭脂。
“你們都是燕王府恩人,以後但有所需,燕王府全力助先生。”徐妙雲(yún)嘴角勾著笑意。
馬天朗聲一笑:“估計會有求王妃的時候,我在太子殿下那接了個差事。”
徐妙雲(yún)執(zhí)壺的素手在空中微微一頓,眼眸驟然凝重。
“先生接了什麼差事?”她將酒壺輕輕擱在托盤上,廣袖拂過時帶起一陣幽香。
馬天從懷中取出卷黃麻紙,徐徐展開:“太子欲設(shè)‘大明廣濟醫(yī)署’,要在各府州縣建官辦醫(yī)館。”
朱英也直起腰背,少年眼中迸出光亮。
徐妙錦雙手撐著俏臉,表情疑惑,顯然是看不懂。
徐妙雲(yún)卻微微蹙眉,這是她思考時的習(xí)慣。
涼亭外飄來零落的琵琶聲,她沉思了好一會兒後道:“陛下雖重民生,然三大營今歲需更換火器,黃河堤壩等著重修。北元殘部屢犯大同,軍費已佔國庫四成。先生,你要辦的這件事,難啊。”
侍女們捧著暖鍋過來添菜,王妃卻擡手製止。
她用銀箸蘸酒,在青石地面勾出大明疆域輪廓:“每縣設(shè)醫(yī)館需醫(yī)師二十人,藥材歲耗三千石。光培訓(xùn)郎中就需五年,以我對陛下的瞭解,他沒這個耐心。”
馬天朗聲一笑:“我就是個做事的,成與不成,都不打緊,能多培養(yǎng)出幾個郎中,多救幾個百姓,就好。”
他暗暗心驚。
史書上記載徐妙雲(yún)是女中諸葛,果然如此,她分析的極到位,也精準把握了朱元璋的性格。
“太子殿下說,先從應(yīng)天十八坊試點。”他翻轉(zhuǎn)酒壺,“陛下沒有耐心,我有的是耐心。”
徐妙雲(yún)凝視著地上漸漸蒸發(fā)的水痕圖,一笑:“若先生真要試行,可先聯(lián)合王氏醫(yī)館。南藥北運走漕幫,比官道省三成運費。晉商票號能解決銀錢週轉(zhuǎn)。”
她開始幫馬天分析。
馬天看著她美麗認真的臉,暗想,這王妃放在現(xiàn)代,那也是個女強人啊。
“聽王妃一番話,在下茅塞頓開。”他一笑。
“先生且放手去做。”徐妙雲(yún)斟酒時衣袖垂落,“燕王府別的不敢說,遼東的老山參管夠。”
……
砰!
朱高熾從椅子上蹦下,捧著比他手掌還大的青瓷茶盞,小心翼翼地挪著步子。
五歲的小王子穿著杏黃色團龍紋常服,胖嘟嘟的,腰間玉帶隨著蹣跚的腳步不斷晃動。
茶湯在盞中盪漾,映著孩子紅撲撲的臉蛋。
“朱英哥哥!”奶聲奶氣的呼喚讓正在剝松子的朱英擡起頭。
小王子被石階絆了個趔趄,朱英下意識要起身,卻見徐妙雲(yún)廣袖下的手輕輕擺了擺,王妃早讓侍女在石階鋪了軟毯。
朱高熾果然只是晃了晃,竟還騰出左手護住茶盞,獻寶似的舉到朱英面前:“父王說……說以茶代酒,敬恩人。”
朱英放下松子,鄭重其事地接過茶盞,瞥見盞底沉著兩片完整的茶葉。
這是燕王府待客的“沉茶禮”,沒想到小世子連這個細節(jié)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以後我能去濟安堂找你玩嗎?”朱高熾仰著頭,圓眼睛裡盛滿期待。
他發(fā)頂束著的小金冠歪向一邊,露出幾縷被汗水黏住的胎髮。
徐妙錦忍不住用團扇掩嘴輕笑,卻見姐姐警告地瞪了一眼。
朱英掏出帕子擦掉孩子鼻尖的汗珠,板著臉道:“那你可得把《孝經(jīng)》背了。”
朱高熾立刻挺直圓滾滾的腰板,掰著手指計數(shù):“‘身體髮膚’那章我會背!還有‘居則致其敬’也會背,過幾天,我肯定背完了。”
“朱英,你現(xiàn)在就是他的小先生呢。”徐妙雲(yún)微微含笑。
馬天望著石階上挨著背《孝經(jīng)》的兩個少年,心底泛起暖意。
陽光將他們的影子投在硃紅廊柱上,恍惚竟似看到二十年後,史書記載的那個體弱的洪熙皇帝,與他的太醫(yī)院使站在奉天殿前賞梅的畫面。
他當(dāng)然知道朱高熾是未來的皇帝。
所以,他並不反對朱英與他來往,朱高熾與朱元璋不一樣,是個仁慈的皇帝。
朱英以後做朱高熾的太醫(yī),應(yīng)該不錯。
沒準,還能用他的醫(yī)術(shù),讓朱高熾多活幾年。
史書上的仁宗皇帝,也是大明意難平,他在位還不到一年。
但是,一個“仁”字,說明了一切。
“在位一載,用人行政,善不勝書。使天假之年,涵濡休養(yǎng),德化之盛,豈不與文、景比隆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