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
朱元璋斜倚在御座上,眸光森寒。
馬天進殿,擡眼看見御座下的朱棣,後者微微頜首。
顯然,田祿的供詞與呂昶的牽涉,已被朱棣呈報過了。
「陛下。」馬天將一方摺疊的宣紙舉過頭頂,「呂昶的字,也是他的意思。」
內侍接過宣紙,展開的剎那,蒼勁的八個字躍出:身在江南,心思塞北。
朱元璋的目光定在那字跡上,
良久,他低低地笑了起來,帶著一絲沙啞的蒼涼:「呂昶啊呂昶,你這把老骨頭,到了這會兒,還是這麼擰。」
朱棣猛地擡頭,視線掃過那八個字,怒火霧時衝上頭頂:「父皇!『心思塞北」!這分明是念著他的大元朝廷,念著草原上的舊主!此等逆臣賊子,豈容———」
「住口。」朱元璋打斷。
他擡手指向那幅字,目光裡的銳利漸漸被一種複雜的黯然取代:「老四,你看字,要看筆墨背後的深意。你可知這八個字,藏了幾層意思?」
朱棣一愜,嘴脣動了動,終究沒說出話來。
「第一層。」朱元璋的聲音很輕,「是愧疚。當年他不遠萬里來到應天,懷裡揣著元帝賜的玉佩。他一路見到了戰亂之苦,可直到咱親去請他,他說『食元祿一紀,不可背主求榮,但天下百姓需錢糧活命』。」
朱元璋眼神幽幽,目光落在「身在江南」四字上:「第二層,是忠心。不是對元廷的愚忠,是對他心裡那桿秤的忠。他這輩子,算盡天下錢糧,唯獨算不清自己這顆心。草原上的妻兒被元軍扣了幾十年,他每年都託人去找,卻從不敢說。他總說『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可他心裡那君,是讓他有家不能回的舊主,是讓他妻兒漂泊的殘元。」
馬天想起呂府書房裡那盞冷透的茶,想起老人銀髮下那雙平靜到死寂的眼睛,
原來那不是貪生怕死,是早已將生死看透的悲涼。
「第三層。」朱元璋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是想回家啊。塞北的風,比江南的雪野要烈。
他妻兒在草原放牧,他當年在元廷當差時,常說等致仕了,要回去替妻兒放馬。可這江南的官帽一戴,就是一輩子身不由己。」
朱棣站在御座旁,深深皺眉。
他一直以爲呂昶是鐵面無私的能臣,卻從未想過這鐵面之下,藏著如此洶涌的舊事與思愁。
「好一個呂昶啊。」朱元璋重重嘆了口氣,語氣裡卻沒了半分怒意,反而帶著幾分讚賞,「沒有他,當年我軍平定張士誠時,哪來的糧草?沒有他,洪武初年那幾場大旱,戶部哪能擠出賑災的錢糧?天下稅賦能這麼快恢復,十成裡,有他呂昶的三成功勞。」
殿內靜得能聽見朱棣下意識的呼吸聲。
馬天暗暗心驚。
這是他第一次聽見朱元璋用如此分量的話,讚許一個可能心懷異志的臣子。
「父皇。」朱棣終於忍不住開口,「可他畢竟牽涉到翁妃的陰謀,又寫下這等大逆不道之語。」
「該治罪,自然要治罪。」朱元璋眼神重新變得銳利,多了些難以言喻的悵然,「國法在前,
私情在後。把他交由刑部,按律定罪。」
「按律定罪?」朱棣與馬天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呂昶的字已是謀逆之證,按律當誅族,可朱元璋的語氣裡,卻聽不出半分斬草除根的狠厲,反而像是在處置一件不得不辦的差事。
朱元璋彷彿看穿了他們的心思,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退下。
馬天和朱棣,退出了大殿。
朱元璋看著那八個字,輕嘆:「當年你跟咱說,『陛下要的是治世能臣,不是殉國烈夫』如今,你想做烈夫了,可這天下,還需要他這能臣啊。不過,咱成全你!」
馬天與朱棣並肩走在御道上兩人都還在想著呂昶的事,迎面走來一羣宮女,行色匆匆,爲首的司言海勒,連向來端莊的行禮都只潦草頜首,便要擦肩而過。
「海姑娘。」馬天伸手攔住,「宮中何事如此匆忙?」
海勒擡頭,秀眉緊:「國舅爺,燕王殿下,皇后娘娘方纔下了懿旨,封了芷羅宮,此刻正單獨召見翁妃娘娘。」
「什麼?」朱棣大驚,「芷羅宮?母后跟翁妃單獨見面?太危險了!」
翁妃敢指使人用痘癥布暗害皇后,此刻單獨相處,豈不是羊入虎口?
馬天更是臉色劇變,來不及多想,揮手便朝西側宮道走去:「走!去芷羅宮!」
三人急急趕到芷羅宮。
芷羅宮的大門果然緊閉,數十名大內侍衛按刀而立。
爲首的侍衛見是朱棣與馬天,連忙行禮,卻依舊橫刀攔在門前:「啓稟殿下,國舅爺,娘娘有盲,任何人不得入內。」
「滾開!」朱棣怒喝一聲,「本王的母后在裡面!出了事你擔待得起?讓開!」
馬天更是直接,左手成掌便要推開侍衛:「我姐姐若有半點差池,你們整個侍衛營都給她陪葬!」
「殿下!國舅爺!」海勒急忙拉住兩人,「娘娘既然下了這道懿旨,必定有她的分寸。翁妃娘娘此刻已是釜底游魚,娘娘豈會沒有防備?你二位若硬闖,反倒是亂了娘娘的部署啊。」
寒風在宮門前盤旋,兩人都停了下來。
朱棣看著緊閉的宮門,心中萬分焦急。
在他看來,翁妃就是毒蛇,母后爲何要獨自面對那條毒蛇?
馬天揹著手在宮門前步,心中更急。
「一刻了。」朱棣盯著宮門,「已經一刻了,裡面怎麼一點動靜都沒有?」
海勒眼眸垂落,咬了咬嘴脣。
她看著眼前兩個焦躁如困獸的男人,一個燕王,一個國舅,此刻卻只能像尋常子弟般,在宮門外徒勞地擔憂著母親與姐姐的安危。
這個國舅纔出現,就有這般深厚親情了?
芷羅宮內。
馬皇后端坐於木椅上,長裙下襬垂落至地面,端莊威嚴,唯有袖口露出的素白裡襯,還留著幾分尋常女子的溫軟。
她面前的青磚上,翁妃穿著單薄的粉色宮裝,髮髻散亂,卻依舊跪得挺直。
「這些年,本宮待你不薄吧。」馬皇后的聲音很輕,「你初入宮時,水土不服,是本宮讓御膳房日日給你燉了草原風味的奶酒。」
翁妃擡起頭,竟露出一絲詭異的笑意:「是,娘娘待我,當真是體貼入微。若不是娘娘這般「體貼」,我又怎會時時記著,自己是大元的遺女,是看著兄長戰死在明軍鐵蹄下的亡國之人?」
馬皇后面色冷冷,她見過戶山血海,聽過百姓哀豪,卻從未想過這看似溫順的翁妃心中藏著如此洶涌的恨意。
「所以,你就用那染了痘毒的百子圖,來害本宮?」她冷喝,「你可知,痘癥若在宮中蔓延,
會死多少人?」
「死多少人?」翁妃譏笑,「當年我大元百姓死於明軍鐵蹄,又有誰問過死多少人?娘娘若被抓到草原,在我大元宮廷裡受盡折辱,會不會也和我一般,想著心剔骨的復仇?」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馬皇后緩緩站起身,「本宮現在信了。」
她走到翁妃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跪在地上的女人,眸光銳利:「國法在前,宮規在後。
你害的不是尋常宮妃,是大明朝的皇后,是陛下的髮妻。」
翁妃笑了起來,笑聲淒厲:「事到如今,成土敗寇,我沒有話說。只求娘娘給我個痛快,也算全了我這亡國之人的體面。」
她閉上眼睛,似乎已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痛快?」馬皇后冷哼一聲,「你用痘毒布害本宮時,可曾想過給本宮痛快?你求死,本宮會成全你。但你芷羅宮裡那些從草原帶來的侍女,本宮一個都不會放過。」
「什麼?」翁妃猛地睜開眼,面色瞬間變得慘白,「娘娘!她們是無辜的!她們只是跟著我從草原來到這牢籠般的宮廷,從未參與過任何謀劃!娘娘向來仁慈,連宮中蟻都不忍傷殺,爲何要爲難這些弱女子?求你放過她們。」
馬皇后看著她驚慌失措的模樣,眼神裡沒有半分憐憫。
「仁慈?」她輕輕抽出衣襬,「本宮的仁慈,是給守規矩丶懂分寸的人。你觸了本宮的底線,
就該知道,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除了仁慈,更要有雷霆手段。你以爲,本宮單獨召見你,是爲了聽你哭訴冤屈?本宮是要讓你知道,背叛者的下場,從來不是一死了之那麼簡單。」
翁妃癱坐在地上,看著馬皇后的背影,忽然覺得無比陌生。
那個平日裡會親自給宮人包紮傷口丶會爲受災百姓落淚的仁慈皇后,此刻身上散發出的凌厲殺氣,讓她不寒而慄。
原來,鳳冠之下,不僅有母儀天下的溫柔,更有鐵腕。
而她終究是低估了,這位從布衣之妻走到皇后之位的女人,胸中藏著怎樣的狠厲與果決。
芷羅宮的大門終於緩緩打開。
馬皇后出現在門口,清冷而孤絕,
「姐姐!」馬天幾乎是跟跪著上前,目光急切地掃過她周身,直到看見她袖中露出的完好手腕,才長舒了口氣。
朱棣緊隨其後,張了張嘴,想問的話卻被馬皇后眼中的冷冽堵了回去。
馬皇后微微擡手,示意二人不必擔憂。
「沒事了。」三個字落得極輕。
馬天和朱棣看著她鬢邊未及整理的髮絲,看著她眼角不易察覺的疲憊,都不敢追問殿內究竟發生了什麼。
「傳本宮旨意。」馬皇后轉向侍立一旁的掌印太監,聲音多了幾分殺伐之氣,「芷羅宮翁氏,
構陷中宮,罪無可赦。賞她,及隨侍其側的十三名侍女,各三尺白綾,體面了斷。」
「啊?」馬天猛地擡頭。
他看著姐姐平靜無波的側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親自爲宮人上藥的皇后,此刻竟要一口氣賜死十四個人?
朱棣也愜住了。
他見過戰場廝殺,見過詔獄酷刑,卻從未在母親眼中見過如此徹底的冷硬。
「姐姐!」馬天終於忍不住開口,「那些侍女未必———」
「弟弟。」馬皇后打斷他,「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宮牆之內,容不得半點僥倖。今日放過一個,明日或許就有百個翁妃站出來。」
馬天緩緩點頭,又有些陌生。
他看著姐姐被鳳冠壓得微沉的脖頸,看著她玄色衣襬下若隱若現的素白裡襯。
坐在皇后之位上的,從來不止是他的姐姐,更是大明朝的國母。那素白是她的底色,而玄色,
纔是她必須披上的鎧甲。
「另外!」馬皇后轉向一直垂首侍立的司言海勒,眸光微暖,「司言海勒,於宮中亂象察微知著,舉發翁氏有功,著即晉升尚宮,領後宮女官事。」
「謝娘娘隆恩!」海勒跪下。
寒風呼嘯。
馬天與朱棣一左一右跟著馬皇后往坤寧宮走去。
回到坤寧宮,暖閣內的炭火驅散了些許寒意。
馬皇后卸下鳳冠,揉了揉被壓得發疼的額頭,示意兩人坐下。
朱棣搓了搓凍僵的手,開口:「母后,兒臣今日在奉天殿稟明父皇,呂昶也參與了翁妃的陰謀,父皇決定將他打入刑部大牢。」
馬皇后動作一頓,眼神中帶著幾分意外:「呂昶?他雖牽涉其中,卻與翁妃不同。呂昶這些年爲朝廷彈精竭慮,大明稅賦能如此快恢復,他功不可沒。不能僅因這一事,就將他打入大牢。」
馬天皺起眉頭,眼中滿是疑惑:「可他寫下『身在江南,心思塞北」這般大逆不道之語,與翁妃又有何區別?同樣是對朝廷有異心,難道不該一視同仁?」
「不一樣!」馬皇后猛地揮手,「翁妃是蓄意謀害,爲的是一已私慾與仇恨;而呂昶,他心中雖有對舊主的愧疚丶對草原的思念,卻也從未曾真正背叛大明。這些年,他恪盡職守,爲百姓丶爲朝廷耗盡心血,不能寒了這樣臣子的心。」
說罷,她起身披上披風,快步向殿外走去:「去奉天殿,本宮要爲呂昶求情。」
馬天望著姐姐匆匆離去的背影,擰緊了眉頭。
今日的馬皇后,在芷羅宮下令賜死翁妃及侍女時的狠厲果決,此刻又爲呂昶據理力爭的急切,
都讓他感到陌生。
他忽然發現,自己似乎從未真正看懂過這位身處皇后之位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