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廊下值守的內侍高唱一聲:「陛下丶太子殿下駕到。」
滿殿笑語霧時停下。
朱元璋帶著朱標大步進來,他們剛剛批完奏章。
「說了家宴不拘虛禮,一個個跟木樁子似的戳著,給誰看?」朱元璋擺擺手止住衆人起身即拜的動作。
他自顧自坐在馬皇后身側,拿起筷子就開吃,顯然是餓了。
馬皇后嗔怪地遞過絲帕,他卻頭也不擡地咬下一大口肉:「餓狠了!從午膳到現在才歇腳,你們自個兒喝,老子夜裡還得批二十奏疏,沒功夫跟你們灌黃湯。」
殿內氣氛這才鬆快些。
朱擠眉弄眼地給朱使眼色,燕王妃徐妙雲垂眸替馬皇后佈菜。
朱標端著酒盞繞過食案,在馬天身旁的空位坐下。
「舅舅,我來陪你喝一杯。」他語氣帶笑。
馬天知道他想問朱英的情況,也不點破,
他望著朱標腕間若隱若現的脈搏,微微皺眉:「殿下可還按時吃我給你的藥?」
朱標是高血壓,他還是有些擔心的。
史書上記載,朱標重要下,突然暴斃。
如今,他的急救箱,每月都自動更新,不會缺少降壓藥。
但馬天還是不敢掉以輕心,自己能救了馬皇后,也不知道以後能不能救朱標。
「舅舅放心,每日服藥,從未斷過。」朱標笑道。
燭光下,他蒼白的面頰確實透出幾分血色,不像往日那般青灰。
馬天點點頭,又交代他注意事項。
「對了舅舅。」朱標岔開話題,「廣濟醫署按你說的改了章程,頭批招了八十個學徒,你回頭得去授課了。」
「最近忙著案子,有些日子沒去了。」馬天點頭。
朱標眉頭皺起:「今各衛所都來行文,說缺戰地醫官;每年水患,疫癥又起,如果能多些醫官,能多救多少百姓啊。」
馬天心中一動,擱下筷子正襟危坐。
他望著朱標眼中灼灼的光,想起在現代醫學院解剖樓裡見過的人體模型,想起那些能看清細胞的顯微鏡。
這些在大明都是天方夜譚,可總得有個開始。
「我的建議是。」他斟酌著字句,「單靠廣濟醫署不夠。得設個「格物院」,專門教醫學丶算術丶幾何,往後再教「格物學」「化學」。得學這些基礎學科。比如爲什麼人會發燒,爲什麼用烈酒擦身能降溫,這些都要開了講。」
朱標身子往前傾了傾,滿臉猶疑:「可這些,能當飯吃麼?如今讀書人均以科舉爲正途,誰肯去學這些『奇技銀巧』?」
「所以得給出路。」馬天攤手,「凡在格物院學成者,經考覈可入太醫院丶軍中醫官署,甚至去工部丶欽天監任職。就像國子監生能入仕一樣,格物院弟子也能憑本事謀差事。」
想起歷史上,華夏就是在各基礎學科落後,以至於後面落後了西方。
他越說越激動:「先從醫學教起,讓百姓看見學了能救命丶能當官,自然有人願意來。等根基穩了,再教算術,算田畝丶核糧稅都用得上;教幾何,建城池丶修水利少不得—」
「好!」朱標一拍桌子,「就像舅舅說的,先教醫學!我前兒看《農桑輯要》,裡面說江南有種「牛瘟」,病死的耕牛能拖垮一個村子,若有懂醫理的人琢磨治法,就可避免。只是此事需得父皇首肯。他最煩「不務正業」的學問。」
馬天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朱元璋正在剔牙。
他心想,要在大明做這些,很難。
不過,能一步一步來,朱元璋不行,就等後世之君。
「回頭我陪你一起奏。」馬天重新端起酒杯,「陛下心裡頭清楚,如今大明缺的不是之乎者也的酸儒,是能做事的人。」
用膳後,外面已是夕陽西下。
朱元璋斜倚在鋪著狐裘的木椅上,發出輕微的鼾聲,馬皇后正用指尖替他按揉著緊繃的肩井穴。
殿內炭盆尚暖,朱樓與朱桐湊在角落比對兵書圖譜,朱棣則被徐妙雲拉著低聲說著什麼。
馬天與朱標走出大殿,來到廊下。
夜風寒意襲來,馬天感覺身上的酒氣瞬間消散了。
朱標卻似渾然不覺冷意,憑欄遠望。
「方纔在席上,殿下欲言又止。」馬天一笑,「是想問朱英的功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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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標含笑點頭:「舅舅瞧出來了。劉三吾先生進講課,不知那孩子聽進去多少?那老頭學問雖好,就是太刻板,怕嚇著孩子。」
「劉先生昨兒還在我跟前誇他呢。」馬天嘴角著揚了揚,「說朱英不僅能背,還能有自己的理解,那老頑固,難得夸人。」
朱標的眼神瞬間亮起來:「真的?我就知道他隨我,打小就」
話沒說完,他停下了。
馬天知道後面那句「隨我」,朱標終是沒說出口。
「殿下,你又把朱英當雄英了吧。」他輕嘆。
朱標極輕地嘆了口氣:「舅舅,不瞞你說,那次見朱英趴在書案上寫字,那握筆的姿勢—太像了。哎,我知道我這樣不太對,可我對不起雄英,我想彌補。」
「可你想過沒有?」馬天湊近,壓低聲音,「若他真不是雄英呢?你這般將心思全擱在他身上,往後如何擺脫?」
朱標張了張嘴,最終卻只化作一聲更深的嘆息:「我知道這念頭荒唐可雄英走的時候,才八歲啊。我當時就不該帶他出去!」
馬天拍了拍他肩膀,心中那團疑雲又涌了上來:「我心中一直有個疑惑,雄英病逝那日,你和陛下丶娘娘都在吧?太醫們可都仔細檢查過?」
「怎麼沒檢查!」朱標道,「太醫院的三位院判輪著瞧,戴院使也在,都說都說氣息已絕,心口也涼透了。當時還焚了銀盆裡的艾草,薰了三次屍身,不可能有錯的。」
馬天沉默了。
按說皇家子嗣的生死絕無兒戲,太醫院的診視流程更是嚴苛到近乎繁瑣。
若朱雄英當真斷氣,又如何能復生?
馬天不信鬼神之說,更不信死而復生的奇蹟。
「也許!」朱標眼中閃過一絲近乎偏執的光,「也許是上天憐我,把雄英送回來了。哪怕只有一絲可能,我也不會放棄。」
馬天看著他單薄的身影。
眼前這位太子,此刻心中糾纏的,究竟是失而復得的狂喜,還是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的執念?
夕陽西下,凜冽的北風捲著沙塵呼嘯而過。
行人們裹緊棉襖低頭疾走,唯有車輪碾過凍硬的車轍聲在空曠的街面上迴盪。
兩輛相向而行的馬車,在街角猛地停下。
左側馬車的車簾被掀開,李新探出頭來。
他眼圈發黑,聲音裡透著壓抑不住的急切:「達魯花赤,合撒兒呢?是不是被你藏起來了?」
對面馬車的錦簾並未掀開,只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她死了。」
「什麼?」李新猛地拽住車轅。
「難道你不知道?」車內的女聲帶著銳利,「合撒兒的屍身是在秦淮河下游撈上來的,心口插著一把短刀。」
李新頓感天旋地轉。
他眼前浮現出合撒兒臨行前繫緊護腕的模樣。
「是誰幹的?」他低吼道,「她身手那麼好,尋常人怎麼近得了身?」
「我也想問你。」女人聲音如冰,「那天你們不是一起行動嗎?爲何她死了,你卻好好的?」
李新眼中寒光閃過,
他想起墓道里瀰漫的腐草味,還有那腳步聲。
「我們在出來的墓道上碰到了個人。」他下意識緊了腰間未出鞘的佩刀,「那人極強,我只能引開那人,讓合撒兒帶著孩子走。」
車內的女聲剎那急促:「當時那孩子,是不是真活著?」
這個問題讓李新猛地證住。
「是活的。」他艱難地吐出三個字,「有一口氣在,我以爲是詐屍,當時還嚇到了我。」
「果然。」車內的女人語氣裡不知是釋然還是驚疑李新卻顧不上琢磨這話的深意,急問:「達魯花赤,合撒兒到底怎麼死的?」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女人的聲音重新恢復了冰冷,「墓道爲何會有外人?你這個陵衛指揮事是怎麼當的?我看合撒兒的死,八成跟那人有關。」
李新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我被那人打下斷魂崖了,若不是掛在百年松樹上,我也已經是屍體。我只能躲起來,養好傷,纔回京。」
車內的女人沉默了片刻,開口:「你回鐘山後,立刻查清楚那天墓道里的人是誰。」
「是,我會爲合撒兒報仇。」李新目中噴火。
「我會安排人與你接頭。」女人道。
話音未落,車伕甩響了馬鞭,馬車軲聲「咯瞪咯瞪」地碾過石板路,很快消失在巷子深處。
李新站在原地,望著空蕩蕩的街道。
坤寧宮。
馬天和朱標還在廊下。
這時,朱元璋帶著朱棣走出來。
「都在這兒著喝西北風?」朱元璋揮手,「咱要去奉天殿批摺子,跟你們交代件事。」
馬天笑著攤攤手:「姐夫,莫不是要動你妻子了?」
「啊?」朱標大驚,「父皇要動母后?」
「混帳!」朱元璋擡腳端在朱標屁股上,「聽你舅瞎咧咧!咱要動的是翁妃。」
「翁妃?」朱標驚還是震驚,「她一向連芷羅宮都不出,怎麼了?」
朱元璋沒接話,只指了指馬天和朱棣:「他兩查你母后的痘癥案,查到了沙棗花。咱昨夜特意去芷羅宮轉了圈,殿裡的確有沙棗花,翁妃用來泡茶。」
「姐夫,你這麼直接去試探,豈不是打草驚蛇?」馬天無語。
「在這宮裡,她能驚到哪兒去?」朱元璋瞪眼,「甕中捉鱉的事兒,著什麼急?不過那女人也可憐,你們先暗中查,拿到實據再拿人,別驚了其他耗子。」
「遵旨。」朱棣頜首。。
「標兒,跟咱走。」朱元璋大步而去。
朱標跟在後面,走了兩步又回頭,月光照亮他眼中的憂慮:「舅舅,萬事小心。」
看著父子倆的背影消失在遊廊盡頭,馬天擰了擰眉。
「起的比雞早,睡的比狗晚,」他揉了揉發酸的後頸,衝朱棣攤手,「你說他們一個皇帝一個太子,圖什麼?」
朱棣無語地看著他:「舅舅,求你閉嘴吧。你個大嘴巴子,遲早惹禍。」
「切!」馬天撇嘴,「我也回去了,有事明兒再查。」
芷羅宮。
司言海勒抱著一匹蜀錦穿過遊廊,廊下值守的宮女見她過來,連忙行禮。
大殿上,翁妃正臨窗刺繡。
聽見腳步聲,她頭也未擡:「是海司言來了?」
「娘娘賞給翁妃娘娘的錦緞。」海勒道翁妃手未停:「替我謝謝娘娘。」
海勒目光落在翁妃腕間那串草原風格的銀鐲上:「娘娘,我想討杯熱茶暖暖身子。」
翁妃終於擡起頭,臉上綻開一抹明媚的笑。
她揮手命侍女:「還不去給海司言湖茶?去後殿把我藏的沙棗花取來,那茶解膩。」
侍女應聲而去,腳步聲消失在屏風後。
殿內只剩下兩人,海勒上前半步:「燕王和馬國舅,查到沙棗花了。」
翁妃捏著繡針的手猛地一顫,喃喃道:「難怪-難怪昨晚陛下會突然來芷羅宮。」
「戶部庫房的出入記錄,都是芷羅宮,」海勒低聲道,「這次的關,怕是難過了。」
翁妃眼中閃過一絲驚恐:「需要我這條命嗎?」
海勒垂下眼眸,輕輕頜首。
翁妃笑了,笑聲裡帶著一絲悽然,又有幾分釋然。
「進宮那年,我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她看向海勒,「替我轉告公主殿下,照顧好我應昌城的家人。」
「你放心。」海勒頜首。
這時,侍女端著茶盤進來。
翁妃立刻收斂了神色,重新掛上那抹明媚的笑。
「海司言快嚐嚐,」她親自遞過茶盞,「這沙棗花還是去年宮裡人在外買的,如今喝一口,倒像是又看見了漠北的沙丘。」
海勒接過茶盞,熱氣模糊了她的東睫毛。
她望著翁妃強裝平靜的臉,望著茶湯裡沉沉浮浮的沙棗花,宗得立甜香太過濃烈。
窗外的風更緊了。
翁妃捧著自己的茶盞,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
她想起漠北草原上的星空,想起母親熬的沙棗花粥。
「海司言。」她聲音異常平靜,「你是我在這宮裡唯一的家鄉人,陪我喝完杯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