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
“貓咪!貓咪!”約翰喊著,“來這裡,貓咪!貓咪?”
他坐在後門臺階上,右腳邊擱了一個粉紅色的塑膠碗,碗裡放著牛奶。這時,下午兩點二十,天氣熱得出奇,西邊灌木林的大火傳來怪怪的味道。他還要在這裡坐上三個小時,男孩纔到放學時間。暑假時他隔三差五就來報道,現在上學了,一星期也就來一次。但今天不一樣,今天可是禮拜五,男孩在這天還是很有可能順路看望老約翰。
“貓咪!貓咪!”約翰哄到,院子盡頭有隻迷路的貓正蹲在約翰的籬笆下,是隻雄貓,一身的毛跟野草一樣亂。每次他叫它時,那隻貓便豎起耳朵,眼睛一直盯著那個粉紅色的碗。
“貓咪!貓咪!”他輕輕喚著,貓的耳朵又先前豎,身子沒有動,眼睛繼續盯著牛奶看。
“貓咪!貓咪!”約翰叫著,“牛奶,好喝的牛奶!”
貓咪終於走了過來,它走過一半院子又坐下來,憂慮地搖著尾巴。它不信任他,不過約翰知道它會聞到牛奶味,它遲早會過來的。
“貓咪,貓咪!”約翰呼喚著。貓咪豎起耳朵,做出預備跳躍的姿態,但又模模糊糊想起很久以前曾經被人踢了一腳,火柴也曾經燒了它的鬍子,它又退回原先供背的姿勢。但是它很快就會移動身子。
“貓咪————貓咪。”約翰喊著,臉上綻開一抹微笑,一種慈祥、安撫的微笑,是老年人經歷了殘酷人生,到了安全的地方仍然四肢健全、帶著些許智慧的微笑。
雄貓供起背來猶豫了一會,然後以優雅的步伐穿過院子,走上臺階,再丟給約翰最後一抹不信任的眼光,把患了疥癬的耳朵放下來,開始喝牛奶。
“好牛奶,”約翰說,脫下一直戴在手上的手套。“好牛奶給好貓咪喝。”
他輕輕地撫摸著貓咪,跟它說著話,它的背因他的撫摸而供起來。
牛奶很快被貓咪喝完。約翰抱著貓咪逗了它一下午。
五點二十,男孩真的來了。他穿了一件夾克,上面是學校的代表顏色,校服褲是藍色的運動褲,書包被他塞的鼓鼓囊囊的。
“咦!”他站在約翰面前,“哪來的流浪貓?這麼醜。”
“不知道,”約翰點起一根菸說。“它路過我這,我給了它一些牛奶,然後它就賴在這不走了。”
“你能幫我個忙嗎?”湯姆很突然說。
“當然可以。”約翰溫和道。
湯姆把校長寫的信遞給約翰看。
尊敬的湯姆同學的家長:
懇請兩位中的其中一位近日來校與我們商討湯姆以後未來的發展。湯姆自第一學期的功課以來表現甚佳,現在不誇張的說,湯姆上大學也只是時間問題。
請務必和我約時間當面詳談。就這類情況而言,通常很快就好。
愛德華·蘭戈 敬上
“誰是愛德華·蘭戈?”約翰問,把信夾回成績單中。
“他是你的班主任嗎?”
“不,他是學校校長。”
約翰搖搖頭,“所以說,你的意思是?”
“我爸媽都很忙的,我又不想找我祖父,只好找你來代替一下了。”
“小鬼,”約翰說,“這種事用不著找我,花個八十美元到好萊塢找個羣衆演員就行了。”
湯姆舔著嘴脣,“八十美元!我最多給你三十美元。”
約翰依舊微笑著,“行啊,拿來吧。”
他看著湯姆的髮際和T恤圓領露出的淺棕色頸背,目光飄到櫃子上層的抽屜,那是他放香菸的地方,下面兩層被他塞的滿滿的。可惜男孩並不喜歡抽菸,如果男孩可以陪他一起抽菸喝酒看恐怖電影的話,那他們現在一定可以稱之爲朋友。
“這個蘭戈,”他拍拍信道,“他認識你父母嗎?”
“他?”湯姆輕蔑地說,“他只是個校長,他什麼也不知道。”
“那麼說,他只知道你的事。”約翰說,彷彿做夢般看著酒瓶,酒瓶裡幾乎空了。“他曉得關於你的事;他手上一定有你的資料可以隨時查閱,從你在幼稚園時打過幾次架都一清二楚。但是他曉得什麼關於你父母的事情?”
湯姆放下手中的筆。“他知道他們的名字,當然還有他們的年齡,他也知道我們全部都是衛理公會的教徒,其實那一欄不一定需要填,但是他們每次都會填。我們並不常上教堂,但是他一定會知道我們參加的是衛理公會的教會。他也知道我父親是靠什麼謀生的,表上也有這欄。那些資料每年都要填一次,我還蠻確定他所知道的僅止於此。”
“如果你的父母在家裡碰上一些麻煩,他會不會知道?”
“你這話什麼意思?”
約翰把瓶中最後幾滴酒喝掉。“吵架啦!打架啦!你父親晚上睡沙發,你母親酗酒什麼之類的。你想想,假使你家出狀況的話呢?”
湯姆看著他直皺眉。
“你會很爲他們擔心,非常擔心,你會沒有胃口,睡不著覺。最悲哀的是,你的學業會受到影響。對不對?對小孩而言,最慘的就是家裡出狀況的時候。”
男孩還是一臉懵逼地望著他,男孩知道約翰說的是什麼意思,只是不明白約翰爲什麼要跟他講這些東西。
“你在說什麼啊!”湯姆說,“我只是想讓你跟校長,寒暄兩句,然後回來把內容告訴給我就行了。”
“寒暄兩句?他可是你的校長。”約翰說。
他開始咯咯乾笑起來,“不愧是每門都是A+的怪胎。”搖椅嘎吱作響。湯姆看著他,起先有一點害怕和困惑,但過後他也笑了。兩人坐在沙發上笑個不停。溫暖的加州晚風從窗外吹來。
湯姆之所以看不清愛德華·蘭戈,是因爲他感覺他們沒有那麼熟,蘭戈校長卻每次看到湯姆都是嬉皮笑臉的樣子。可能是因爲塌鼻樑,還戴著眼鏡的原因。每次都需要通過臉上的肌肉來矯正眼鏡的位置,每次一見到他都是猥瑣的笑容,讓人覺得很是噁心。
蘭戈念大學的時候,同學們看到他來了,就會喊:“那個穿衛衣的苦瓜臉又來了!”他在大學時主修教育心理學,私底下認爲自己是最好的輔導老師,他能和孩子們打成一片,和他們談談心裡話。他能和孩子們一起閒扯,當他們發泄情緒時,也能沉默地傾聽。他了解他們的煩惱,因爲他知道當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受人欺負而張皇失措,會覺得自己多麼的沒有。
他每次在回想自己十四五歲的成長經驗時,仍然覺得很不愉快。
當約翰進入校長辦公室、關緊木門後,愛德華·蘭戈恭敬地站了起來,但卻很謹慎地未繞過桌子來迎接他,因爲他意識到自己腳上穿著球鞋,有些老派的人不瞭解穿球鞋有助於拉近與孩子的距離。
蘭戈心想,這老頭子倒是打扮得挺時髦好看的,頭髮向兩邊梳得一絲不茍,潔淨筆挺的三件式西裝上,打著整整齊齊的灰色領帶,左手拿著一柄黑傘(昨晚半夜就下起了大暴雨),拿傘的姿勢倒還挺講究。幾年前,蘭戈喜歡上了兒童文學讀物————《哈利波特》系列,在他看來,眼前這位老先生,如果不是因爲烏黑的頭髮、鷹勾鼻和油亮的中風,他會以爲這是鄧布利多而不是眼前的斯內普。他在心裡提醒自己,回家後一定要告訴珊迪這件事。
“赫蘭德先生。”他恭敬道,伸出手來。
“幸會。”約翰說,和他握握手。
“幸會,蘭戈先生。”約翰又重複道,在椅子上坐下來,很小心地拉平褲子,並把傘放在兩腳之間,身體稍微倚靠著雨傘,此時此景就好像是霍格沃茲的斯內普突然跑到麻瓜校長的辦公室。
“我很高興您能過來,”愛德華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來,“雖然通常都是學生的母親或父親來。”
當然開場白一定是這麼說,根據他累計了十三年的教學經驗,如果來見老師的是叔叔、阿姨或祖父母,學生的家庭一定出了什麼問題,如果癥結在於家庭問題,愛德華倒是可以鬆一口氣。家庭問題是很嚴重的,但像湯姆這麼聰明的學生如果染上吸毒的惡習就更糟了。
約翰掏出半包壓得半扁的駱駝牌香菸來,“抽菸嗎?”
“不了,戒菸有些年頭了。”
約翰把一根彎彎曲曲的香菸叼在嘴裡,又掏出打火機點燃香菸。他吸了第一口後便咳了起來,老毛病又犯了。
“我們應該從哪裡談起?”約翰說,他通過煙霧,裝作滿臉愁容地神態看著愛德華。
“是他們的父母請您代他們來學校的,還是湯姆單獨請您的呢?”
“蘭戈,這不重要。有什麼事直說吧,我又不是不告訴湯姆的父母今天是我來學校的。”他雙手交疊,香菸夾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間,坐起來挺直了身子,很嚴肅地看著愛德華。
“那封信我也看了,”約翰說,“湯姆應該沒什麼問題。”
“湯姆當然沒什麼問題,問題是你們物色好哪所學校了嗎?我希望湯姆可以保送上去。”
“保送?保送到哪?”
“當然是全美國最好的高中了,我現在手裡只有兩個名額。”
“看來明天我得再來一趟了。”
“不用那麼麻煩,先生。湯姆就在保送名額中,我只是想單獨告訴湯姆的父母這個好消息。”
“沒錯,是個好消息。”約翰點點頭,“但是湯姆可能並不在乎高中上什麼破學校。”
“我懂。孩子們很早就已經選好了心儀的學校。”
約翰站起來,蘭戈也站起來,他們又握握手,此次交談他完全沒不要來。
“老實說,湯姆是我見過最聰明最棒的學生。”
約翰微微一笑,“在其他孩子眼裡,他就是怪胎。”
傍晚,當約翰坐上晚公交車時,他回想起和愛德華交談時的情形,總覺得自己被耍了。換作任何人都會有這種感覺。
湯姆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到約翰家,他先把單車停好。十分鐘前,他纔剛吃過晚飯。他三步並作兩步跳上臺階,急忙穿過客廳。他看到約翰在那兒搖著搖椅,膝上放了一瓶酒。他還穿著體面的西裝,只是領帶已經鬆開,襯衫最上面的扣子也解開了。
“愛德華都說什麼?”湯姆問。
約翰故意慢吞吞地吊他胃口,然後約翰故意把杯子慢慢放在桌旁說:“你在保送名額中,保送到全美國最好的高中。”
湯姆深感懷疑,“就這?”
“還真的就這!”
“保送是什麼意思?”
“保送?保送就是不需要考試直接被學校錄取。”
“那我那不去學校了嗎?”
“這個你得問問愛德華。”
“我怎麼敢啊!”
“明天我再去一趟替你問問,你也真好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你的父母。”
“麻煩了,先生。”湯姆說完便急匆匆地騎車回家了。
他喝著波旁威士忌,一面搖著搖椅,一面看著男孩離開。
湯姆的父母各自睡在自己的牀上,兩張牀中間隔了一張牀頭櫃,上面有一盞漂亮的檯燈。他們的臥房是真正杉木造的,牆壁上整齊排列著各種書籍,正對著牀的兩個象牙書擋之間電視被放在上面,他們正在看《加勒比海盜》。
詹姆正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視。
“詹姆?”
“什麼?”
“把聲音放小點。”
“你認爲那學校怎麼樣?”
他看了她一會兒,然後搖搖頭說:“說實話,太遠了不方便,學費又死貴。”
“唉!”
詹姆咯咯笑了幾聲。“嘆什麼氣啊,湯姆被保送到全美國最好的高中,這是好事啊。”
“好事是好事。”她靜靜地說。
“那睡吧,明天早上八點還要開會呢。”
“那就睡吧!”她愛憐地說到。
他們進入了夢鄉。
湯姆坐在初等代數的課堂上,他的座位是第一排第四個位子。很明顯這是老師排的位置,湯姆認爲第七排第三個位置是最爽的,內排只有一個座位,而且其他人的一舉一動在後面都可以看的清清楚楚。
當傑克把試卷發到他面前時,湯姆面無表情地坐在位子上,毫無疑問又是A+。
傑克也是面無表情地把試卷發給他。對所有人來說湯姆這個怪胎得個A+是再正常不過了。他看著試卷時,他開始懷疑這是不是自己的試卷。
試卷上方的一個圓圈裡填著“92”,下面則清清楚楚寫著B+,這還是滿分一百二十分的卷子,同時還有老師的評語:不要懷疑自己,這可是我千辛萬苦找來的卷子,班上就你一個92是最高分,其他人基本上都沒及格。
看到標語,他才鬆了一口氣。仔細查看試卷,發現自己錯的也不是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