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海邊回來後, 我的孕吐反應神奇般地消失了,胃口依舊不太好,但早起不會再有噁心的感覺。令人不安的是, 我的小腹開始出現下墜的刺痛感, 極偶爾還會見紅。上胎教課時老師曾經說過, 前兩個月可能會有見紅的現象, 不用太擔心, 但如果伴隨腹部劇痛或者見紅不止,就要趕快去醫院檢查,看是不是小產的前兆。這樣一對比, 我的情況又不是太嚴重,所以只是留心觀察, 並沒有採取什麼治療措施。
因爲忙著公司在海外上市, 我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沒有見到笑宇了。他回得晚起得早, 與我彷彿生活在兩個平行的世界。唯一可證明他回來過的,是每天早晨留在桌上的字條, 提示我如何規律作息,如何孕期養生,雖然不知他都從哪抄來的,但我還是認真看完並且努力照做著。
下課回到家,飯店餐廳總會準時送飯過來:“每頓飯的菜單都經鄒總親自過目和修改, 如果您覺得還有哪裡不合口味, 一定務必告知, 我們好及時改進!”第一次推開門見到專程爲我送飯的餐飲部李經理, 我還以爲自己產生了幻覺, 直到她謙虛恭謹地說完,我才明白又是他的安排。
難得今天週二休息, 我想著去樓下取他乾洗的衣服順便買點日用品,剛準備出門,覺得突然小腹一陣陣抽搐作痛,扶著牆挪到洗手間,發現又見紅了。怔怔地看著那點猩紅,我將最壞的結果預想了一遍後不禁打了個冷顫。距離陳主任交待的產檢還有2天,實在坐立難安,我匆忙下樓打了輛車趕往醫院。
“你可千萬別有什麼事,你可千萬別有什麼事……”坐在出租車上,我輕輕安撫著小腹,嘴裡只反覆唸叨著這一句話。司機等紅燈的時候掃了眼後視鏡,那眼神如同我是個怪胎。
趕到醫院,因爲沒有預約,要等。我這纔想起來給笑宇打電話,一遍又一遍,始終是忙音。“護士”,我說:“我肚子疼得厲害,又見紅了,怕是孩子有什麼問題,麻煩您轉告陳主任能不能快點,這是我的病歷。”我拉住一個喊號的護士,如同垂死的泳者攀附最後一絲生的希望,顫抖著手將病歷塞進她手裡。
“好的,稍等。”可能看出我的臉色確實不太好,她推開了正在檢查中的陳主任的門,不一會,她探出了頭衝我招呼:“你進來吧。”
整個產檢過程格外凝重,陳主任緊著眉頭,自始至終沒有問我一個問題。敲擊了幾下鍵盤,盯著B超上的畫面和顯示數據看了許久後,她說:“情況不太好,有流產的跡象。”
心“咯噔”一下沉到谷底,眼前漆黑一片。世界上一切一切的希望,好像瞬間就那樣死了。眼淚刷得涌出來。這應該只是個玩笑,最惡劣荒唐的玩笑:“怎麼會?”我躺在B超室的牀上哽噎著:“前段時間一直好好的,所有懷孕初期的癥狀我都有,怎麼會突然……”
“應該不是突然,看起來胎兒一直髮育得不太好。”陳主任又仔細地回看畫面。
“爲什麼?和我吃過消炎藥有關係嗎?”
“原因有很多種,這個我也不好說死,有可能是你懷孕初期體質比較弱,也有可能和吃藥有關,或者本身胚胎的質量就不太好,都有可能。”
“情況很嚴重嗎?能保得住嗎?陳主任您一定要幫幫我,一定要幫幫我!”被這當頭一擊砸得搖搖欲墜,我胡亂擦了擦眼淚,開始不斷哀求。
“我給你開點保胎藥,你先吃著,看看效果怎麼樣,不過最近一定要特別留意,不能有任何劇烈運動,心情波動不要太大,保持平常心態,也許會有好轉。”說完她遞給我一摞紙巾讓我擦掉肚子上的耦合劑,又單獨遞給我一張:“擦擦眼淚吧,堅強點,都當媽媽了,要有勇氣面對一切!”我點了點頭,什麼都沒能聽進去。
拿完藥,我機械地走出醫院攔了輛車,去哪啊?司機問。SJ大廈。我說。
我不是孤立無援的,我還有笑宇——孩子的爸爸,即便這個孩子不能來到這個世界同我們見面,但他依然是我和他的孩子。
27樓,前臺一眼認出了我,“不好意思謝小姐,鄒總正在5層大會議室開視頻會議,您要不在這裡等他一下。”
“要多久?”我問。
“不太清楚,不過他今天的安排很滿,這個視頻會議後是一個高層辦公會,之後是一個上市顧問團隊會。”
“他帶手機了嗎?”
“這我不知道,不過5層的大會議室是屏蔽手機信號的,即便帶了也不能接通……”
我衝她點了點頭,走進電梯按下5層,再忙,總是要有休息時間的,哪怕只有一分鐘,聽他說上一句安慰的話,於現在的我已是最有效的麻醉劑。
下降的電梯在21層停下,上來的四個女孩子正毫不忌諱地爆著他們大老闆的隱私:“你說那個新來的Lisa嗎?怎麼會,我聽說老大都要當爸爸了,副總以上的都知道這件事呢,據說是前幾天加班吃飯的時候他自己說的,還讓大家幫他想名字呢!”
“真的嗎?”
“當然,不然你問楊總去!”
“那Lisa豈不很可憐……”
“別說了!”其中一個女孩略帶譴責地制止了其他幾個,眼神迅速地凜過我這個陌生人,電梯裡頓時安靜下來,除了幾聲不甘地唏噓。
5層到,看著大會議室的指示牌,腳下每邁出的一步都是那麼艱難。怎麼說?怎麼開口?先說笑宇你要做好思想準備,還是上來就直說?他會怎麼回答?會是怎樣的反應?至少我應該表現得堅強一些,不能在他面前哭,如果實在忍不住,也不要哭得太過哀傷……陳主任不是說會有轉機嗎?至少這還不算最壞的結果,我還可以這樣勸他……
走到大會議室的門口,剛將門推開一條縫,“小姐,請問您有什麼事嗎?”門裡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走出來將門帶上,立在門邊上問我。
“我……來找鄒總。”
很猶豫,要不要說我是誰,要不要就此打斷他的視頻會議,打亂他往後的安排,畢竟事關我們的孩子。
“您也看見了,鄒總正在開會不方便。”
“那我,坐裡面等他可不可以?”
“不好意思,要不您在外面等一下吧,不過估計時間會比較長,您看……”
“算了吧。”狠狠咬了咬牙,我強迫自己打消掉叨擾他的念頭,因爲不想妨礙他的工作,又或者,是我自己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在這個時間場合告訴他一切。趁門又被重新推開的短短幾秒,我貪婪地看向會議室的最前方,鄒笑宇正坐在那裡與投影屏幕上的老外交談,擴音器裡傳出他沉穩的聲音。當我還想再多看一眼的時候,大門“砰”得一聲嚴實合上,吝嗇透出一絲光線。
他會知道的,但不是現在。
走向電梯間,按下行,等了很久後打開的電梯裡疊著密密麻麻的人頭,我溜邊站在了最外層,眼看著電梯門緊挨著我關上。人多的密閉空間呼吸不暢,我的小腹又開始隱隱作痛,只能緩緩輕撫著,努力調整呼吸的頻率。
停到一層,電梯門剛打開,身後一陣衝力猛得將我推向門邊的大理石包框,雙手下意識地向前探去,還沒來得及觸到任何物體,身子已經“咚”得撞向牆面凸起的棱角,可怕的是,最先著力的是我的小腹。一陣刀絞般的疼痛後,溫熱的液體開始順著大腿根一路流下,我捂著肚子驚慌失措,不明所以的人們紛紛退避。“快,叫鄒總!鄒笑宇!他在5層開會,快,快去叫他!”我抓住門口保安的手,卻被他嚇得一把甩開,他瞪著驚恐的眼神看著我,不知道我有什麼企圖。我又拉住身邊一個正從大樓裡走出的中年女子,幾近哀求著,能幫我去5樓叫鄒笑宇嗎?或者叫輛救護車?幫幫忙好嗎?那個女人並沒有被我的慌亂而打動,只是漠然地看著我,用眼神和我說,你是誰,我認識你嗎,我爲什麼要幫你,然後推門而去。再沒有等待的時間,我忍著劇痛在門口攔下輛出租車,“去……去第一婦產醫院。”
後來回想起來,車上的這段記憶已經完全空白,除了下車時司機罵罵咧咧,說我弄髒了他的車座墊,一定要我多給20塊錢乾洗費才能作罷。
躺在手術檯上的時候,陳主任問我,你想好了嗎?
我有什麼可想的呢?胎盤已然脫落大半,難道還能自己長回去嗎?
靜脈全麻的時間可以很長,也可以很短,失去意識的那一瞬,我看見子孓躺在病牀上那張慘白的臉,看見子孑蜷在角落裡那雙嗜血的眼。這個世界上發生的所有事,不過一場又一場輪迴著的因果報應,誰也無法跳脫其中而獨活。閉上眼睛,兩行溫熱的淚滾向手術檯上的無菌牀單。如果可以,我當真希望這次再也不要醒來。
只可惜,我依舊睜開了無神的雙眼,看向空無一人的牀邊,看向黑邃無底的窗外,看向沒有絲毫變化的小腹,悲慟地想,笑宇還不知道,他正熱切期盼的孩子,已經沒有了。
麻醉過後,傷口刺痛,全身乏力。我躺在病房裡,整個人差點翻滾下牀,費盡了全力也摸索不到桌上的揹包,按下呼叫器,護士很快趕來,問,有什麼事嗎?
請你,請你幫我遞一下電話,在包裡……
顫巍巍地撥出去,已經關機。手機上顯示出的9點在我眼前晃動著。護士過來取走了我的輸液袋後關燈離開,黑暗的病房裡我瞪著空洞的雙眼看向對面的牆壁,毫無準備,根本不知如何面對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只能傻愣在那裡,掉不出一滴眼淚,腦裡只翻來覆幾個字——孩子沒了,孩子沒了,我和他的孩子沒了。
凌晨2點,手機終於響起,“這麼晚了你在哪裡?”他的聲音急切暗啞,終於將我拉回到現實,一切自以爲堅定的意念在聽見他聲音的剎那轟然坍塌:“婦產醫院。笑宇,我,我流產了……”不想因爲太過悲傷而影響他的情緒,我強忍住哭泣,嗚咽著說完。
電話“啪”得掛斷。終於,我們即將一起面對這個殘酷的現實。
看著他推門而入的身影,我那早已痛到麻木的心點點回暖,我還有他,不是嗎。“笑宇……”我說。
他沒有開燈,一步一步走到我的牀邊,直直立在那裡,藉著窗外微弱的月光看著我,啞聲說道:“在你眼裡,其實這是一個不被期待的生命,是不是?”
我以爲自己聽錯,勉強想要支起的身子無力地攤回牀沿,“你說什麼?”月光下,他瘦削的面龐異常清冷,如寒霜。
“當你知道這個孩子存在的那一刻起,當你下定決心說出‘拿掉’的那一刻起,你便開始了完美的報復,對我曾經帶給你的傷害,最成功,最致命的報復,無論我怎麼懇求你,怎麼討好你,怎麼守護你,都沒能阻止你的報復……”
我徹底懵在那裡,聽他冷靜無比的控訴:“所以你纔會毫無顧忌地出海捕魚,纔會每天只吃一點甚至不吃,纔會始終對我表現出若即若離,纔會在我向你求婚時提出再等一個月,其實這些都是你布的局,設的套,爲的,只是對我曾經給你帶來傷痛最有力回擊……”
“姍姍曾經和我說過你可能不想要這個孩子,說她這樣問你的時候你並沒有反駁,我毫無剋制地衝他大發脾氣,甚至覺得她是因爲嫉妒在詆譭你。認識她10多年來,這還是我第一次對她發那麼大的脾氣,現在想來,她大概只是在提醒我,而我卻並沒有留意,或者根本不願意去相信。”
“現在,你終於如願了,解脫了,將我徹底擊敗了,你,還有什麼想要對我說得嗎?”
他低垂著頸項,看向我的眼裡蒙著一層霧氣,遮蔽了我可以辨別的一切,在他那滴淚落下前,我閉上了眼睛,極力剋制住全身的顫抖,虛弱而絕望地說:“沒有了,都被你說了,我再沒有可說的了……”
門靜靜地關上,他悄無聲息地離開,留給我的,只剩一片死寂的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