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太熱, 頂著披肩長髮如同戴著密而厚的帽子圍脖,隨時都能捂出汗來。謝斯琪本就是長髮及腰,這半年來我又從未打理, 任它茂密生長, 如今看著鏡子裡的三千煩惱絲, 滿腦子都是剪掉的衝動。
衝進樓下一間極不起眼的小發廊, 我對著門口的小工說:“剪頭髮。”
小工請出了理髮師, 那個精瘦的男人問我:“剪多少,修一修嗎”
我把拇指和食指一比劃,剪到這麼短。
比劃的長度大約是1公分。
男人不解地問, 是剪掉這麼多嗎?
不是,我說, 是剪到還剩這麼多。
男人訝異地看我, 因爲實在不熟, 什麼也沒好意思問,搖了搖頭, 又說:“你想好了嗎?”
“嗯。”
女孩子,一輩子總是要理一次圓寸的,即便你的頭型不夠圓,臉型不夠正,耳朵腦門露出來不夠體面, 但, 又何妨, 誰也沒有規定圓寸是男生的專利。
咔嚓一剪刀下去, 髮長只齊耳了。邊上一個正在做頭的中年婦女在深深無聊中看了一眼地上齊而長的落髮, 說,太可惜了, 太可惜了。
“上次也有個來理這麼短的,哭著進來的,說要減短,我給她剪的時候,她一直哭一直哭,直到理完了還在哭,看來你的心理素質比她強多了!”
理髮師利落地揮著手裡的剪刀,這個時候我的髮型已經變成了標準的運動頭。他在暗示什麼?同是失戀,我的狀態還不錯嗎?
“還剪嗎?再剪要露頭皮了。”
“剪,就是露頭皮的那種圓寸。”
咬咬牙,彷彿過去所有的記憶都是生長在髮絲上的,剪得越多,忘得越乾淨,傷痛好得越快。自欺從來都是心甘情願的,唯一可安慰的是,總會有新的記憶生長出來,即便慢,即便煎熬,但是全新的,告別過去的。
愚蠢的女人,可是你忘記了,髮根的那1公分,纔是你的致命傷。
從髮廊出來的時候,簡直神清氣爽,連夏風都是微涼的。
“謝——”
回頭,是鄒笑添,正從車裡出來準備上樓。
“你怎麼來了?”
“你,你你,你你你……”他看著我有點腿軟,上樓的時候那麼矮的臺階都能被絆到。
“你什麼你,問你怎麼來了!”
“你,我剛纔,我還以爲我看錯了,真是你!你要出家嗎?”他大概還不太適應我的新發型,說不出的驚訝,兩隻手幫忙比劃著。之後迅速罩上我的頭,放肆地□□,手感大概極好,我剛摸過,毛茸茸的。
我把頭一偏,不讓他再繼續:“天熱,理個涼快點的。你幹嗎來了?找亦然嗎?她沒在家,去學校了。”
“沒有,我找你來的。聽說你不在琴行上課了,我來申請上門學。”他跟著我進屋,說得極虔誠。
“上門學?那你的琴呢?”
“啊!忘車上了,我剛在車裡看見好像是你,太吃驚了,就忙著下車看個究竟,琴都忘了拿……”
“過一陣子吧,最近我也沒心思教。”其實是沒心思教他,睹人思人。
“我知道。我哥都告訴我了。下週二開庭我也會去。”他在沙發上坐下,把語速放得很慢,好讓我聽懂他的大舌頭:“說來找你學琴,其實是藉口,主要還是來看看你,雖然不是我哥的授意,但自從方倩阿姨去世後,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情緒失控的樣子。我想,既然你們都是我的兄弟,如果我能從中傳些話,會不會讓你們都好過些。”
“應該不會,只會讓我們更痛苦。”我白他一眼,沒好氣地說。
“會不會你要先聽我說完。”他繃著臉接過我的話:“爲你的事我還捱了他一拳。前兩天都快凌晨3點了,他又突然滿身酒氣地闖進我公寓,強迫我從睡夢中迅速清醒,聽他絮絮叨叨把整件事講完,中文夾著英文含混不清,我都沒太聽明白。之後他問我,你說,你的兄弟會原諒我嗎,要怎樣她才能原諒我……不停地問,直到靠在沙發上睡著。看他倦怠的樣子,也不知道究竟幾天沒閤眼了。我給他蓋被子的時候,發現他的手裡一直緊緊攥著個絲絨方盒,抽出來打開一看,大概是他準備向你求婚的戒指吧,上面刻著英文花體小寫的的y和q,戒指上拴著張小紙片,是他的筆跡,寫著‘遇見你是我的奇蹟’。”
“……”
心中微慟,說不出爲我還是爲他。很想打斷笑添的話,很想告訴自己不要聽,很想摸一摸頭頂密密的青茬對自己說放得下便不必負重。可嗓子眼就是被粘住了一般,囁嚅不出半點聲音,怔怔地由著他講下去。
“我哥和方倩阿姨的母子之情,不是我可以想象和理解的,他在6歲之前一直過著沒有父親的童年,在那個年代的中國,私生子的境遇大概比在美國要難上千倍。我們去美國留學的時候,一次在一箇中國同學家吃了碗海帶肉丸湯,我哥竟然哭了。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他想起了方阿姨。他說小時候夏天,方阿姨單位的食堂中午偶爾會做海帶肉丸湯,方阿姨捨不得吃,就用搪瓷缸裝好鎮在涼水裡晚上給他帶回去。有一次方阿姨下班回家,推著自行車上個大坡,中間摔了一跤,膝蓋磕破了,搪瓷缸裡的湯也灑了一地。她顧不得膝蓋流血,趕緊蹲下來拾地上沾滿灰土的搪瓷缸,可早就什麼都不剩了。我哥站在坡上的大樹後面,看見方阿姨用手拭了拭眼角,大概是哭了。回去後誰也沒說這事,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但這一幕深深刻在了我哥心裡,他說其實方阿姨一直以來只爲他活著,而他從幼年起的夢想就是盡全力讓方阿姨幸福地生活下去。”
“方倩阿姨的過世很突然,那天我們正在教室裡上著課,突然就被老師叫了出去,接著就被警車帶去了醫院,而眼前看到的,只有一張雪白的牀單。我哥當時大哭大叫的聲音,估計整個醫院都能聽到,第二天是他高考二模,他腫著眼睛去的,結果所有科目都考了零分,當時轟動了全校,因爲誰也沒想到穩坐年級第一的他竟會交白卷。”
“就這樣,他一個人扛著所有的悲慟、疑惑和探究的決心走到了今天,如果不是因爲愛上你,現在的他應該正處在如願以償的釋放和解脫中,而不是這樣的痛苦掙扎和失控。”
“你對他的失望和怨恨是再正常不過的,換作是誰,大概都不能承受,雖然他是我哥,但毫不偏頗的說,這件事他做得的確有失水準,不過在我看來,他對你的欺瞞恰恰是因爲將你看的太重,太怕會因此失去你。這次出唱片的時候製作人就和我說,得失心重,是因爲太在乎,讓我放輕鬆。其實你們又何嘗不是,因爲太在乎,纔會這樣的患得患失。其實你們都可以把心放寬,裝下更多的東西,才能看見彼此最深最重的愛。”
鄒笑添,真沒發現,原來你還是個高桿的說客。我的一頭長髮怎麼能因爲你這一席話就白剪了呢?“說得真好,可惜這些話要麼應該去對你哥說,要麼應該他自己來對我說,你覺得呢?”
“他對你說,你會給他機會嗎?有時候,旁觀者的話才更動聽。走了走了,你這個髮型,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不過別說,挺個性!我喜歡!”笑添重又換上滿面桃花沒心沒肺的笑:“快點原諒他吧,這樣我才能接著找你學琴呢!”
原諒不原諒,其實要問時間,時間說,這是件可長可短的事,那些說我到死都不會原諒你的話,其實都是假話。最久不過一輩子。到死,就什麼都可以原諒了。那之前,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養長頭髮,和時日一起成長,決定到底要不要原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