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怒喝,如同晴空一聲炸雷,在靜謐的金鑾殿上回蕩不絕。
正倚著柱子睡得酣暢香甜的方錚被嚇得一個踉蹌,差點(diǎn)倒頭栽到地上。
“誰?誰叫我?”方錚揉著驚恐的眼睛,茫然四顧。
見方錚這副憊懶的混帳模樣,皇上氣不打一處來,大怒道:“朕在叫你,給朕滾過來!”
方錚嚇得頓時一個激靈,連滾帶爬搶出班來,悲愴大呼道:“皇上——皇上,微臣冤枉!微臣是清白的……”
衆(zhòng)大臣愕然,鄭儒正在彈劾太子,你跟太子八桿子打不著,你叫什麼冤?
皇上卻早已知道方錚的老毛病,任何事情,甭管弄沒弄明白,先喊冤再說,這是方錚的生存保命法則之一。
皇上聞言更是怒不可遏,大喝道:“給朕閉嘴!”
“不是啊,皇上,真的不關(guān)微臣的事,微臣是清白的……”方錚猶自沉浸在喊冤中不能自拔。
“再裝模作樣,朕便責(zé)你廷杖了。”皇上臉色鐵青。
方錚聞言渾身一抖,立馬停了哭嚎,整了整衣冠,一本正經(jīng)的跪下,沒事人似的沉聲道:“是,皇上,微臣知錯了。”
滿朝文武皆報以鄙視的目光。——這什麼人吶!太不著調(diào)了!
“方錚,你既然出了班,便說說你的看法吧,鄭儒參劾太子四大過錯,並請廢黜,朕想聽聽你的意見。”
方錚一楞,原來是這碼事兒,接著又是一驚,參劾太子?皇上這麼快便發(fā)動言官了?
所謂朝爭,若非有必勝的把握,一般都不會直接在朝堂之上面對面的撕破臉的,平時互相不對付的人,就算當(dāng)面恨不得捅你刀子,表面上也不得不裝出一派和氣的模樣,對政敵虛與委蛇,任何爭鬥若擺上明面,那就是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難道皇上竟有必勝的把握?
再看看坐在皇上下首,滿臉鐵青目露怨毒之色的太子,方錚心中又是一凜,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子,道:“皇上,微臣以爲(wèi)……太子無甚大錯,不必廢黜。”
“什麼?”此言一出,不但是大臣們,連皇上都面露驚愕之色,誰也想不到,一向是太子死敵的方錚,居然會公然爲(wèi)太子說好話,他今兒這是吃錯藥了?
太子也面露異色,頗有些意外的盯著方錚。
“方錚,說說你的理由。”皇上沉聲道,語氣不喜不怒,平淡無波。
方錚討好的朝皇上笑了笑,道“皇上,自古長幼有序,廢長而立幼,此乃取禍之道,太子乃皇上之嫡長子,不可輕言廢黜,所謂四大過錯,更是荒謬無稽,乃欲加之罪也,不值一哂,太子監(jiān)國期間,將朝事政務(wù)打理得井井有條,更是突顯了太子的能力,所以,微臣以爲(wèi),廢黜太子一事,皇上不必理會。”
方錚這番話雖然有點(diǎn)不著邊際,可大臣們卻聽出來了,他這是真的爲(wèi)太子說好話,今兒倒真奇怪了,方錚這是怎麼了?衆(zhòng)所周知,方錚力捧福王上位,按說以方錚那並不太高尚的人品,此時正該落井下石纔對,怎會掉過頭來爲(wèi)太子說好話?老鼠給貓求情,這碼子事兒,怎麼透著一股怪異味道?
方錚話音一落,殿內(nèi)議論之聲紛起。而方錚本人卻神色如常的直起腰板,沒事人似的左右張望,卻見胖子站在文官列班的前兩排,正用極其幽怨的目光,滿含指責(zé)的看著他。如同被人拋棄的怨婦一般悽然欲泣。
方錚一陣惡寒,頭皮直髮麻,死胖子,你就不長點(diǎn)腦子?
方錚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又給他使了個放心的眼色。
胖子收到方錚的目光,不由一楞,接著若有所思,眼皮迅速的耷拉下來,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不言不動。
“皇上,老臣附議方大人。”
“老臣亦附議,廢長立幼,實(shí)不可爲(wèi)。”
“……”
“……”
不少大臣也站出來搭腔,他們有的是太子的心腹,也有的純粹是站在祖制的立場,方錚一番話之後,朝堂的整個風(fēng)向都變了,不利於太子的言論漸漸消失。
以鄭儒爲(wèi)首的倒太子派神色怨忿,不解又不滿的盯著方錚,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皇上將衆(zhòng)人的反應(yīng)瞧在眼裡,又不經(jīng)意的看了一眼神色平靜的太子,隨即淡淡道:“太子監(jiān)國乃是朕的旨意,太子也無甚大錯,廢黜一事,暫不必提,退朝吧。”
於是,一場蓄謀好的廢黜風(fēng)波,在方錚的干預(yù)下,卻意外的流產(chǎn)了。衆(zhòng)大臣搖著頭,滿懷疑惑的退出了金鑾殿。
太子離開之前,特意向方錚笑了笑,以示感激,笑容顯得有幾分詭異。
……
御書房內(nèi),皇上正無力的躺在書案旁的軟榻上,面色蒼白,虛弱的喘著粗氣,語氣卻異常火爆的大罵。
“你……你這個混帳!說!爲(wèi)何在朝堂上胡攪蠻纏,彈壓廢黜太子之事?今日若不說出個所以然來,朕要砍你的腦袋!”
皇上氣得渾身直顫,連花白的鬍鬚都禁不住抖了起來。
方錚習(xí)慣性的一縮脖子,苦著臉道:“皇上,您消消氣,您身子不好,可別氣壞了……太子廢不得啊,至少現(xiàn)在廢不得,此時若廢,朝堂必有禍?zhǔn)隆?
皇上神情一凝,沉聲道:“什麼意思?說清楚。”
方錚小心的看了看皇上的臉色,低聲道:“皇上,微臣前幾日跟您說過,太子在京城之外的某處秘密訓(xùn)練了一支軍隊(duì),這支軍隊(duì)到底有多少人,裝備如何,訓(xùn)練怎樣,領(lǐng)兵者是何人,咱們對這些一無所知,更何況太子與邊軍還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係,不確定的因素實(shí)在太多了,此時若廢了太子,不但不能給朝臣和天下百姓們一個說法,反而容易將自己給擱進(jìn)去,您知道,賠本的買賣是做不得的,微臣……微臣實(shí)在不知,皇上您……您這次爲(wèi)何如此急於求成?這不像您的風(fēng)格呀,以前您都是老奸巨……咳咳,老謀深算的。”
皇上神色漸緩,捂嘴咳了兩聲,接著嘆了口氣,神色鬱卒道:“你說的這些,朕何嘗不知?罷了,朕剛纔不過是泄一泄怒火,你做得沒錯,是朕錯了……”
方錚陪笑道:“哪能呢,皇上永遠(yuǎn)是正確的,微臣只不過是給皇上提了個醒而已,在微臣心目中,皇上一直都是高瞻遠(yuǎn)矚,高屋建瓴,高深莫測……”
“行了行了,把你的馬屁收起來吧,朕消受不了……”
皇上沉沉的嘆了口氣,渾濁的老眼定定的望著門外層層疊疊金瓦紅牆的宮殿,目光蒼涼而絕望,就像一位溺水的老人,正拼命在浮沉間尋找救命的稻草。
“知道朕今日爲(wèi)何大反常態(tài),如此心急的廢黜太子麼?”
“前些日子,宮裡的御醫(yī)們給朕會診,他們已經(jīng)斷言,朕……可能只有一個月左右的壽命了……”
“什麼?”方錚大驚失色,臉上頓現(xiàn)焦急之色:“皇上,別開玩笑啊,微臣膽子小,受不得驚嚇……”
“朕會拿自己的壽數(shù)來開玩笑麼?”皇上不滿的瞪了他一眼,咳嗽了幾聲,盡顯龍鍾病態(tài)。
“這幾日上朝,幾乎都是太監(jiān)們把朕擡上龍椅的,朕擔(dān)心……也許明日,朕便倒在了牀榻上,再也起不來了……”
方錚怔怔的看著皇上,想起以前皇上待他的種種好處,不由雙目涌上一陣溼意。前情尚歷歷在目,斯人卻即將駕鶴西去,想到這裡,方錚再也忍不住掉下淚來。
“傻孩子,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哭什麼……”皇上面色蒼白的瞧著他,臉上卻滿是慈祥的笑意。
“沒……沒哭,風(fēng)大,沙子吹進(jìn)眼裡了。”方錚嘴硬道。
似乎不想讓二人沉浸在這種悲傷的氣氛中,皇上繼續(xù)道:“……所以,朕才如此著急廢黜太子,因爲(wèi)時間不多了,朕若身死,諸皇子野心勃勃,天下必將大亂,百姓們又將陷於刀兵戰(zhàn)火之災(zāi),而朕的這幾個皇子,也必同室操戈,手足相殘,這是朕最不願看到的。所有這一切的因由,完全都是太子這個名位而引起,所以朕必須在死之前,抓緊時間將此事安排妥當(dāng)……”
“現(xiàn)在的關(guān)鍵,便是找出京城外太子掌握的那支軍隊(duì)的具體位置,在太子還未來得及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之前,徹底的剿滅它!”皇上說到這裡,渾濁的老眼猛然睜開,精光暴射,殺意凜然。
“微臣已將影子的所有人手全都派出去了,想必這幾日會有結(jié)果。”
皇上點(diǎn)了點(diǎn)頭,閉上了眼睛,胸膛急促的起伏著,彷彿不堪重荷一般,無力的躺在龍榻上,喘息道:“若一時找不到,也要預(yù)先做好防範(fàn),朕昨夜已秘令馮仇刀的龍武軍,和韓大石的龍襄軍連夜拔營,向京城方向推進(jìn),駐紮在離京城只有數(shù)裡之遙的城外,若有變故,他們可以用最快的速度馳援京城。這也是朕今日爲(wèi)何敢命人蔘劾太子的原因。”
皇上忽又睜開眼,盯著方錚道:“方錚,近來京城危機(jī)重重,你要保護(hù)好你的家人和宓兒,莫要令他們受到傷害纔是……”
方錚含淚點(diǎn)頭笑了笑,道:“微臣也會保護(hù)好皇上,不令您受到傷害。”
皇上聞言笑了,笑容滿是欣慰。
出了宮,方錚心中仍沉甸甸的。皇上眼看快駕崩了,回首往事,這位看起來好象時刻兇巴巴,時刻在呵斥訓(xùn)斥他的皇上,其實(shí)一直在用他自己的方式,默默的對他好,默默的支持他,甚至容忍他經(jīng)常闖下的小禍,犯下的小錯,更多的時候,他並不像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是一位孤獨(dú)而倔強(qiáng)的老頭兒,毫無原則的寵溺著他的晚輩,雖然強(qiáng)勢,但心地依然善良。
回過頭,方錚望著漸漸閉合的宮門,沉沉的嘆了口氣。長平在宮裡陪著皇上,雖然大家都不說,可他們彼此都知道,她這是想陪她的父皇安靜的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路。
希望她在宮裡不要太悲傷了,心頭同樣悲痛,方錚竟也找不出話去安慰她。
回到府裡,嫣然正在臥房內(nèi)撥著算盤珠子清帳,昔日琴棋書畫皆是京城一絕的才女,如今嫁與商人婦,使起算盤來卻也有模有樣了。
看到這幅恬靜安然的畫面,方錚心頭不由浮起淡淡的溫馨,悲痛的心情稍稍緩解。來者可追,自己將來也會老,也會像皇上那樣病入沉痾,然後慢慢死去,人生短短數(shù)十載,若能與心愛之人一起白頭偕老,便是死了,也是嘴角含著幸福的輕笑吧?
“不許動!打劫!把衣服脫了,本土匪只劫色,不劫財……”方錚悄悄繞到嫣然身後,一把抱住她,壓低了聲音惡狠狠的道。
嫣然嚇了一跳,隨即聽出方錚的聲音,頓時格格直笑。
“夫君別鬧,妾身在盤帳呢……”嫣然嬌笑躲閃。
“盤什麼帳呀,這種事兒交給手下人去辦嘛,你只管掌握大方向就行,要不然手下養(yǎng)那麼些人,都是吃乾飯的麼?”
嫣然不高興的嘟嘴道:“什麼吃乾飯的呀,夫君交給我打理的青樓,手下幾個管事都挺能幹的呢,以後可別這麼說他們了。”
這時下人來稟,福王殿下請方錚去秦淮河邊的雅敘樓。
方錚不用猜就知道,這小子沉不住氣,打算問他爲(wèi)何在朝堂上幫太子說話了。
“這傢伙的腦含量莫非全長到肥肉裡去了?現(xiàn)在都還沒明白我的用意,對他的智商終於有了新的認(rèn)識……”方錚不滿的一邊咕噥一邊往外走去。
“侍衛(wèi)!走!”
“大人,去哪?”
方錚酷酷的打了個響指:“天竺。”
……
雅敘樓其實(shí)是一座建在秦淮河邊可以欣賞江景的茶樓,文人雅士們聚會吟詩一般都會選擇此樓,說得好聽叫附庸風(fēng)雅,說得不好聽,無非就是方便他們吟完詩後,直接登上畫舫召妓。
——好象兩種說法都不太好聽?
方錚到雅敘樓的時候,胖子已經(jīng)灌了一肚子茶水,本就圓溜溜的肚子,更顯得飽滿充實(shí),這要給他一把九齒釘耙,他都不帶化妝的。
走進(jìn)以屏風(fēng)相隔的雅座,胖子一見方錚,如同見了親人般,挺著圓溜溜的肚子便朝他滾了過來。
方錚嚇得急忙扶住他:“慢點(diǎn)兒,慢點(diǎn)兒,這都幾個月了,怎麼還這麼不小心,傷著肚裡的孩子怎麼辦?”
胖子滿頭黑線:“……”
“方兄,現(xiàn)在可怎麼辦呀!我可急死了,太子估計(jì)快坐不住了,咱們得想想辦法呀……”胖子急得像顆球似的原地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方錚大奇:“咦?你不怪我早上爲(wèi)太子說話?怎麼問都不問我一句呀?”
胖子一楞,隨即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呵呵,不怪你,我知道你有目的的,爲(wèi)的就是穩(wěn)住太子,拖延他起兵的時間……”
方錚大驚:“這才半天不見,胖子你吃靈丹妙藥啦?怎麼腦子忽然變得如此靈光?這麼複雜的問題居然能想明白,真是不簡單吶……”
胖子苦笑道:“方兄,你就別埋汰我了,這麼複雜的問題……咳咳,當(dāng)然不是我想明白的……”
方錚如釋重負(fù),確定了,還是以前的胖子。
胖子笑道:“我給方兄介紹一位故人,此人方兄也是認(rèn)識的……”
方錚恍然,合著胖子請到了高人,難怪能看清自己的意圖。
正在這時,雅座的屏風(fēng)後傳來一男一女兩個聲音,聲音又軟又糯,令人甜膩欲絕。
“你喜歡我嗎?”女人深陷愛河的聲音。
“喜歡。”男人滿含情意。
“那你喜歡我什麼呀?”
“我什麼都喜歡。”
“那什麼是什麼呀?”
“什麼就是全部。”
“全部什麼呀?”
“全部都喜歡。”
“那你喜歡什麼呀?”
“什麼都喜歡。”
“……”
“……”
(無限循環(huán)中……)
方錚和胖子坐在屏風(fēng)的另一面,兄弟倆冷得像冬天裡的寒號鳥,各自不停的搓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這情話說的,真他媽提神!
方錚努了努嘴,不可置信道:“別告訴我你介紹認(rèn)識的就是這倆貨啊,我立馬派侍衛(wèi)把他們?nèi)忧鼗春友e去,正好路不遠(yuǎn),省力氣。”
胖子急忙搖頭,神情茫然。
既然不是熟人,方錚就不客氣了,狠狠的敲了敲屏風(fēng)的木框,朝屏風(fēng)後面正沉浸在愛河不可自拔的狗男女大喝道:“喂!你們倆都給老子閉嘴!要膩歪滾到客棧開房去,別他媽在公共場所噁心人!”
方錚吼過之後,屏風(fēng)後面立馬就安靜下來,半晌沒發(fā)出聲。
方錚這才扭過頭,板著臉對胖子道:“明兒我得給皇上提個建議,建議給咱華朝的律法里加上一條,像這種陶冶了自己,噁心了別人的人,罰款!重重的罰款!罰到他惜字如金爲(wèi)止。”
胖子苦笑道:“方兄,此樓叫雅敘樓,你這……也太不雅了吧。”
方錚沒好氣的瞪他一眼:“你雅,你雅不可耐!”
“甭廢話了,趕緊把你要介紹認(rèn)識的高人請出來吧。”
胖子神秘的朝他一笑,然後朝屏風(fēng)外拍了拍手,只見一位高高瘦瘦,身穿略顯陳舊的灰色儒衫,面帶微笑朝二人走來。
方錚一見此人,頓時兩眼發(fā)直,定定的望著此人半晌,忽然拉起胖子的手,大叫道:“快跑!咱倆在書院曠課一年多,東窗事發(fā),陳夫子來逮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