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錚又一次被勃然大怒的皇上趕出了御書房，他已記不清被趕出去多少次了，看來這位準(zhǔn)岳父大人不太好打交道啊。
出了宮門，方錚沒有回府，而是直接去了城西影子下屬們的暫住地。特務(wù)機(jī)構(gòu)的籌備工作迫在眉睫，皇上催得甚急，一向憊懶的方大少爺大反常態(tài)，生平第一次認(rèn)真辦起事來。他有很多事要與溫森和幾十號老弟兄們商量，畢竟這種事他沒經(jīng)驗，而下屬們卻是將來影子機(jī)構(gòu)的骨幹中堅份子，方錚壓根兒沒什麼官架子，所以他不介意有事兒大家一起商量著辦，這樣興許可以查遺補(bǔ)漏，少挨皇上幾句罵。
潘尚書府內(nèi)。
時已入夜，寬敞的書房內(nèi)點(diǎn)著幾盞油燈，豆大的燈光或明或暗的在絲絲微風(fēng)中搖曳。
潘尚書穩(wěn)穩(wěn)的坐在太師椅上，他的腰板如往常一般挺得筆直，神情也如往常般平靜，只是兩鬢間斑白的華髮和臉上橘皮般的皺紋，卻顯露出這位執(zhí)掌朝堂數(shù)十年，權(quán)勢熏天的權(quán)臣已然老態(tài)畢現(xiàn)。再大的權(quán)力，再多的金錢，臨到老了，能留下什麼？終歸還是一捧黃土，什麼都帶不走。
可惜潘尚書看不開，或者說他刻意拒絕去想這個問題，這世間能看透權(quán)與利的，能有幾人？上至九五至尊，下至山野農(nóng)樵，誰不是在窮一生之力追逐著這兩樣?xùn)|西？
所以儘管潘尚書已近古稀之年，權(quán)勢之大，已然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他仍然放不開。人越老就越害怕，他怕失去那種一呼百應(yīng)的風(fēng)光，他怕潘家這個偌大的家族在他死了之後衰敗沒落，不復(fù)往日榮耀，他更怕皇上望著他時那冷冷的目光，如同一支冷箭般，洞穿他的心臟……
林青山默默無語的坐在潘尚書的對面，望著老態(tài)龍鍾的老大人，心中不知怎的，泛起幾分憐憫。真奇怪，朝堂之上一手遮天，對待政敵殺伐果斷，文武百官皆要承仰鼻息的吏部尚書，太子太師，他需要憐憫麼？
閉著雙眼，潘尚書像在打盹兒似的，半晌，卻忽然開口了，聲音沙啞乾澀：“確定了麼？”
林青山恭聲道：“確定了，而且此事皇上已交由方錚去辦，如今方錚正在悄然發(fā)展。”
潘尚書聽到方錚的名字，老臉不由閃過幾分懊怒，哼了哼：“那乳臭未乾的黃口小兒，何德何能受如此深厚之聖眷？”
林青山淡淡的笑了笑，沒有回答潘尚書的話。他只是個幕僚而已，從他科考落第之後潘尚書收容他的第一天起，他便深深的知道自己的身份，幕僚，他可以給老大人提供情報，可以給老大人提出建議，但他沒辦法迴應(yīng)老大人對皇上的滿腹怨氣和牢騷。
深深的嘆息一聲，潘尚書悽然道：“皇上這是要對付老夫了啊！臣不爲(wèi)君所容，何以立足於朝堂，何以立威於百官？罷了，罷了，老夫辭官去也……”
似是看穿了潘尚書的作態(tài)，林青山淡淡笑道：“老大人何出引退之言？且不論老大人乃太子之師，他日太子若登大寶，朝堂之上何人敢與老大人爭鋒？且說老大人多年來苦心培植的勢力，您忍心拋卻嗎？老大人若引退，您門下遍佈華朝的門生故吏倚靠何人去？還請老大人三思啊！”
潘尚書深深看了林青山一眼，又閉上眼，欣慰的笑道：“天下文人士子多矣，唯有青山知我，呵呵。”
林青山急忙躬身道：“門下不才，願爲(wèi)老大人解憂。”
潘尚書笑道：“青山何以教我？”
林青山眼皮一跳，忙道：“不敢，門下以爲(wèi)，老大人之憂，無非天威難測，爲(wèi)君所不喜，而君所不喜者，一曰黨爭，二曰老大人權(quán)柄過重，但是這兩樣，卻是老大人立足朝堂，號令百官之根本，不可能讓出來的。如此一來，老大人與皇上之間的矛盾，已成死局，不可解也。”
潘尚書不置可否，淡笑道：“嗯，繼續(xù)說，勿需顧慮。”
林青山瞧了瞧潘尚書的臉色，一時卻也琢磨不透他是在鼓勵自己，還是壓根沒把自己的話當(dāng)回事，想了想，林青山還是咬了咬牙，將自己想說的話說了出來，只是聲音放低了很多。
“……既然已成解不開的死局，門下以爲(wèi)，那就不必解了。”
潘尚書聞言眼皮一跳，猛然睜開雙眼，渾濁的眼中忽然閃過幾絲令人驚悚的寒芒，隨即又立即消失，重新恢復(fù)了渾濁的模樣。
淡淡的一笑，潘尚書平靜的道：“青山此言何意？”語氣中帶著幾分陰森森的寒意。
潘尚書的反應(yīng)林青山看在眼裡，自己也驚怖不已，臉色變得蒼白，額頭上沁出了層層冷汗。跟隨潘尚書多年，他當(dāng)然知道潘尚書的爲(wèi)人，今日這話說出來實(shí)乃大逆不道，若潘尚書還沒有下定決心，或者猶豫不定的話，那麼林青山就肯定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以潘尚書的性格，自己有了謀逆之心，他便不會留一個禍患在身邊牽連到自己。
但是高風(fēng)險往往也意味著高回報，林青山更明白，若他的話說到潘尚書的心坎上去了，他日大事成後，自己封侯拜相，榮光無限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這是一場以生命爲(wèi)賭注的豪賭，贏了，他將很可能高官厚祿，榮歸故里，一掃落第之時家鄉(xiāng)人對他的嘲笑譏諷的恥辱，繼而封妻廕子，成爲(wèi)人人稱羨的士族階層。
輸了，他將徹底的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任誰都不知道，這位經(jīng)常出入尚書府的中年男子去了何處。幾年之後，他的名字會被人漸漸遺忘，彷彿世上從沒出現(xiàn)過這個人。
文人雖弱，但狠起來卻比武夫更勝三分。幾乎眨眼之間，林青山便咬牙做了決定。
“老大人容稟，門下這番話聽來或許大逆不道，但確實(shí)是門下的心裡話。……皇上年已老邁，卻遲遲不將皇位讓給太子，這就說明，皇上對太子還不夠滿意，甚至……皇上有換儲之心也未可知……”
林青山擡頭看著潘尚書平靜的臉色，接著道：“所以，門下以爲(wèi)如今太子殿下的地位，也不是很牢固，而老大人身在高位，權(quán)柄過重，不論皇上有無換儲之心，肯定是不能再容下老大人的，沒有一個皇帝喜歡看見大臣手中抓著天下過半的權(quán)力，這對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是一種挑釁！”
潘尚書聞言橘皮般的老臉終於抽動了幾下。
林青山對潘尚書的反應(yīng)很滿意，繼續(xù)道：“請恕門下直言，無論老大人辭與不辭，皇上都必定不會放過您了。老大人門生故吏遍佈天下，這是整個華朝都知道的事，在民間看來，這是老大人德高望重，但在皇上眼裡，您的力量和威望已經(jīng)與皇權(quán)分庭抗禮了，試問，皇上怎會容許您辭官離京，逍遙自在的安度晚年？這不是放虎歸山麼？”
潘尚書終於變了臉色，蒼白的臉上表情變幻，害怕，不甘，繼而猙獰。在豆大的燈光下，顯得恐怖之極。
林青山被嚇到了，吶吶不敢再多說一句，但心裡卻放下了大石。看來，潘尚書被自己說動了。
潘尚書何嘗不知這些道理，只是身處高位，多年來早已身不由己，自己對權(quán)力的渴望和追逐，門生故吏對他的倚仗，皇帝對他的信任，迫使他不得不一步一步走到了高峰，很多事情他不願做，不想做，可自然便有人幫他做好，然後歸到他頭上，久而久之，便形成如今這種騎虎難下的態(tài)勢。
曾幾何時，自己竟然成了皇上心頭的一根毒刺？當(dāng)年君臣和睦，其樂融融的回憶至今還在潘尚書腦海中縈繞，時過境遷，直至今日，自己卻要被皇上必欲除之而後快，世事無常，何至於斯！
定了定神，潘尚書忽然問道：“方錚籌辦影子機(jī)構(gòu)，太子殿下有何說法？”
林青山恭聲道：“門下去見了太子殿下，太子只說了一句話：‘父皇做的任何事，必定有他的道理，孤是全力贊同的。’然後便打發(fā)門下回來了。”
潘尚書冷笑了一聲，然後望向林青山，沉聲道：“你呢？你有何想法？”
林青山毫不猶豫道：“老大人，方錚組建影子機(jī)構(gòu)，這是皇上對您下手的第一步，老大人不可不察啊！”
潘尚書似笑非笑的看著林青山，道：“你跟老夫說了這麼多，到底想表達(dá)什麼意思？”
林青山囁嚅著，吶吶不敢出言，接著，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似的，林青山擡起頭來，目光平靜的直視著潘尚書的雙眼，淡聲道：“如今這種局勢下，門下以爲(wèi)，既然天威難測，以老大人的能力，莫如……換天吧！”
換天！潘尚書心頭大震，臉色劇變，厲聲道：“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林青山點(diǎn)了點(diǎn)頭，“門下知道，老大人，您還有別的選擇嗎？如果您願意引頸就戮，那麼門下願與老大人滿門同死！”
誰願意伸著脖子讓人砍？執(zhí)掌權(quán)柄數(shù)十年的權(quán)臣，習(xí)慣了象牙塔頂端的風(fēng)光，怎麼可能甘心被皇上一句話就滿門抄斬？
潘尚書失魂落魄的坐在椅子上，楞楞的盯著書桌上豆大的油燈，久久不發(fā)一語。
“老大人，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您該下決定了，將太子扶上龍椅，以後誰還敢與您爭長論短？若您對太子殿下也不放心的話，甚至可以……取而代之。”
潘尚書聞言眼皮又是一跳，呼吸忽然變得粗重起來。
林青山的聲音放得很低，幾不可聞，如薄霧般不可捉摸：“老大人，如詩如畫的錦繡江山，不一定非得姓周的，它也可以姓潘。”
潘尚書的老臉不停的抽搐著，渾濁的老眼佈滿了血絲，放射出貪婪而興奮的光芒，呼吸粗重得如同牛喘，夾雜著老年人胸腔中沉悶的痰音，如同彌留之際的茍延殘喘。
天下共主，九五之位，黃袍披身……潘尚書做過幾千幾萬次這樣的美夢了。每次從夢中笑醒，卻只能穿戴上大臣的官服，手執(zhí)笏板，呵欠連天的坐著官轎，來到金鑾殿上早朝。向著一位他認(rèn)爲(wèi)根本沒資格沒能力坐在龍椅上的皇帝三叩九拜。
爲(wèi)什麼坐在上面的不能是我？爲(wèi)什麼不能讓我來說那句“衆(zhòng)愛卿平身”？如果我來做皇帝，必會比他做得更好，國家也絕不會像現(xiàn)在這般內(nèi)憂外患，瘡痍遍地，天下的子民將在我的帶領(lǐng)下，豐衣足食，禮教昌盛，國家會在我的手中變得強(qiáng)大繁榮，威震天下，萬邦來朝！
潘尚書的眼睛漸漸紅得可怕，是的，我有這個能力博一博，天下遍佈著我的門生故吏，軍中亦有不少忠於我的中高級將領(lǐng)，只要我登高一呼，金鑾殿上的那張龍椅離我不再遙遠(yuǎn)。皇上既已對我動了殺機(jī)，此時便只有魚死網(wǎng)破一途。
爲(wèi)了這個國家，我已經(jīng)付出了一生的精力和智慧，如今自己老了，皇上卻想卸磨殺驢，我怎能甘願伸出脖子挨那一刀？這座江山，是我撐起來的！爲(wèi)什麼不能有我的一份？更何況我的勝算不小，機(jī)會，也許就在這一瞬間，把握住了，江山便會改朝換代！
林青山笑了，笑得很開心。潘尚書隱藏在心底的慾望，成功的被他激發(fā)了出來，如同井噴一般，不可遏止了。這也意味著，大事若成，他林某人將作爲(wèi)開國第一功臣，封妻廕子，永享聖眷。他林青山，從此以後，不再是那個失敗的落第秀才！
潘尚書目光由害怕畏縮，變得猶豫，漸漸的，最後終於堅定起來。
“鼎之輕重，未可問也？”潘尚書的嘴角忽然笑了笑：“鼎之輕重，或可問也！”
嘆息了一聲，潘尚書悠悠道：“罷了……”
接著潘尚書站起身來，沉吟了片刻，低聲道：“欲速則不達(dá)，此事當(dāng)徐徐圖之。你去試探一下老夫門下那些官員們的意思，記住，不可走漏半點(diǎn)風(fēng)聲，只能試探，未可明說！此事關(guān)係你我身家性命，萬不可草率！”
林青山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語氣卻依然平靜的道：“門下省得。”
潘尚書捋須道：“這段日子老夫便去拜訪幾位軍中將領(lǐng)，成與不成，便看天意了……”
林青山忍不住問道：“……老大人，太子那邊是否……”
潘尚書笑了笑：“太子殿下既然全力支持他的父皇，那便讓他一直支持下去吧，人各有志嘛。”
林青山凜然遵命，正欲轉(zhuǎn)身告辭而去。
“慢著！派人告訴蕭懷遠(yuǎn)，要他仔細(xì)盯著太子的一舉一動，隨時告訴老夫。”
“是。”
林青山退了出去，潘尚書呆呆的坐在書房裡，眼睛定定的望著牆上掛的一幅畫，那是皇上親筆所畫，畫完之後贈送給他的一幅傲竹圖。圖上青鬱挺拔的翠竹，在蕭瑟的寒風(fēng)中傲然屹立，不屈不撓。
潘尚書出神的盯著這幅畫，渾濁的老淚盈滿雙目，接著滾滾而下，口中喃喃道：“竹本無心，何故多生枝節(jié)？皇上啊，皇上啊……老臣想做個忠臣啊，是您逼得老臣做不了忠臣啊……”
一陣夜風(fēng)拂過，桌上的油燈晃了幾下，將潘尚書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潘尚書沒來由的忽然打了個寒顫……
與此同時，正在西城與影子屬下們聊天打屁交流感情的方錚方大少爺，也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莫名其妙看了看天色，方錚撫了撫佈滿雞皮疙瘩的雙臂，喃喃道：“我靠！入秋了，該吃螃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