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哭泣的人羣,我惶惶然。一條人命就這樣簡單的去了,活著的人永遠(yuǎn)不知死去時刻的悲涼,死去的人,也永遠(yuǎn)不會知道活著的人要承受怎樣的雨打風(fēng)霜。
突然想起那一句詩:“慘慘柴門風(fēng)雪夜,白髮愁看淚眼枯”,如今,慘淡地變成“慘慘楊門失魂夜,青絲愁看淚眼枯?!?
驀然間,無數(shù)張臉從我眼前閃過,我頓感一陣暈眩,幸好倚住旁邊的樹才能站穩(wěn)。我爹由五姨娘扶著走來,他拍著我的肩,道:“葭兒,回去吧?!?
我看著他日漸蒼老的容顏,兩鬢斑白的發(fā),孱弱的身體,滿懷愴然,哀慟地哭道:“爹!”
我爹抱著我的頭,像小時候一樣拍打著我的肩膀,道:“別哭啊,別哭?!?
說完自己也是哽咽了起來。我想起那時候他的聲音爽朗而動聽,如今卻是這番蒼老,再次悲從中來。
恍惚間一道人影閃過,我心裡一驚,推開我爹欲再次查看清楚,那道人影已然不見影蹤。
泄氣地一嘆。爹隨著我的眼神望過去,所到之處都是正在整理白幡的下人,遂問道:“葭兒在看什麼?”
他的眼已渾濁,不復(fù)往日的清澈;他的發(fā)已漸白,不復(fù)往昔清亮;他的身軀逐漸羸弱,不復(fù)往昔神采。
是啊,我一直傷懷自己沒了娘,忽略了我爹也在同一時間失去了兩個女人,兩個枕邊人。無論他曾經(jīng)是否真愛,那始終也是他的女人。只是,他失去的兩個女人,到底是誰更讓他傷了心?
我看著爹已然不精氣的樣子,含在嘴邊的話硬生生吞了下去。
他的悲痛,如何會比我少,只是他是男人,是一家之主,所以必須要撐住而已。那微微顫動的肩膀不是正好證明著,他其實比誰都要難過嗎?
難道要我告訴他,我的兩個孃親,都是死於非命,死在一場或者是被精心策劃過的陰謀裡?要我告訴他,我自己現(xiàn)在都毫無頭緒的幕後推手嗎?還是告訴他,他的女兒,臨親王府的側(cè)妃,此刻正陷入一場災(zāi)難中?
我怎麼說得出口!
就讓他以爲(wèi),我只是爲(wèi)我孃的離去難過吧,反正娘也已經(jīng)不在了,何苦讓他知道真相後擔(dān)心難過呢。就讓他以爲(wèi),娘和四姨娘有了爭執(zhí),四姨娘一時想不開而自盡,娘由於後悔也服毒自裁吧。也好過,他繼續(xù)暗自神傷。也好過,讓他知道我並非孃的親女而憎恨起娘來!人已經(jīng)不在了,如果還要被憎恨和中傷,不是太殘忍了嗎?至少現(xiàn)在這樣,他身邊還有個陪伴著他的五姨娘,至少,他還有可以支撐的力量!
“沒什麼,爹,我想去四姨娘那裡祭拜一下?!?
爹點頭,道:“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去吧?!?
胸口像是堵上了一塊石頭,壓得我喘不過氣。我恍惚地走著,一股莫名的力量使我突然變得堅定起來,我告訴自己,不可以倒下,因爲(wèi)娘還等著我替她沉冤得雪!
月蘿,代替嬤嬤服侍孃的丫鬟月蘿,爲(wèi)何從一回來,我就沒有見過?
我記得上次還因爲(wèi)她,我責(zé)罰過翠倚。當(dāng)時翠倚很不服氣,說覺著月蘿不懷好意,我當(dāng)時以爲(wèi)她嫉妒月蘿,現(xiàn)在一想,她是什麼來歷都不清楚,我怎麼那麼糊塗讓她跟了我娘!
好好一個人,怎麼無緣無故憑空消失了?難道,她跟這件事也有什麼關(guān)聯(lián)?
思及此,我不免加快了腳步。
三歲的時候,我整天喜歡吃糖,纏著啞婆要糖,啞婆總也不給。我常常託著腮偷偷哭,四姨娘總會突然地路過,給我各種好吃的東西。
五歲的時候,我爬樹跌斷了腿,躺在牀上直叫喚,天黑了窗格邊飛出一隻只蝴蝶的影像,我暫時忘記了疼痛。
七歲,我出紅疹,臉上疙疙瘩瘩的,我哭著丟了鏡子,四姨娘就把自己的臉也弄花了,告訴我乖乖吃藥就會很快好起來。
十歲,中秋佳節(jié),我當(dāng)著衆(zhòng)人的面給娘帶上翠色耳墜,無意間看見對面的四姨娘淚眼婆娑。
我那時爲(wèi)什麼沒有發(fā)現(xiàn),原來我的親孃一直在我身邊,從來沒有離開?
我那時爲(wèi)什麼沒有發(fā)現(xiàn),一直有那麼一個人,悄悄地關(guān)心著我,關(guān)注著我?
原來我一直都有兩份同樣重的愛,只是我自己沒有發(fā)覺。
而我都做了什麼?
我笑嘻嘻地當(dāng)著她的面叫另一個人做娘!
我開心地挽著了另一個人的面從她身邊走過!
我靠在別人的懷中撒著嬌!
我沒有盡過一次做女兒的職責(zé)!
我甚至連她的喪禮上,也沒能以她女兒的身份爲(wèi)她盡最後一次孝!
這樣不堪的我,怎麼做人家子女的?
三哥,一定不會原諒我吧!
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她的喪葬已然結(jié)束。論身份而言,她不過是爹的侍妾,所以即使喪葬,也是簡單的。我捂著嘴躲在樹叢裡,石碑上簡單的幾個字卻那麼深刻地刺痛我的眼,壓抑、悲痛、傷感一股腦向我襲來,我用力扯著衣角,不知何時已經(jīng)雙眼迷離。
出乎意料的,三哥,我的同胞兄長,只是淡淡地看了看我,道:“既然來了,就跪下來給她磕幾個頭吧,也算,是你送她最後一程了?!?
“你不怪我嗎?”我嗚咽著出聲。
他悽然一笑:“怪你?爲(wèi)什麼要怪你?我知道娘這麼做一定有她的理由。我也不怪二孃,她始終養(yǎng)育了你這麼多年。何況,她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目的,就是爲(wèi)了保全你。”
我愕然。
“不管以前有什麼樣的秘密,我都不想去計較,娘和二孃之所以先後離去,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原因,只要她們死了,就不會再有人提起這件事。所以以後的日子,你好好的活著就好,其他的事情,交給我?!?
我心酸不已,那一聲遲來的“哥”,最終化爲(wèi)最動聽的語言,喊出了口。
只是一轉(zhuǎn)瞬,我就只剩下兩位至親了。
正在這時,玉潔嬤嬤來告別。她說怕娘一個人會孤單,所以執(zhí)意要守著她的墳直到終老。我怎樣勸說也是無濟(jì)於事,嬤嬤鐵了心要陪著娘。她想起她已垂垂老矣,所牽掛之人皇宮裡的冰青嬤嬤也已相見,她沒有什麼朋友,回宮也是等著日暮西垂的一日。
哥也說耄耋之年的老人,還是滿足她的願望得好,我也就隨了她去了。
我望著嬤嬤戰(zhàn)巍巍的背影,倍感心酸,也不知道此一別是否還有相見之日,我心裡默默道:嬤嬤,你要保重。
紅蓮還是坐在墳邊,神色艾愴,木然地凝視著墳頭,嘴巴一開一合,似乎在言語著什麼。我們湊近了,才發(fā)現(xiàn)她在重複地說著“一個人,孤單”等字樣,極不尋常。
我和哥面面相覷。
“算了,由她去吧。她侍候娘多日,感情想必是極深的。就讓她多陪娘一會吧?!?
我點點頭,難得還有一個如此忠心的丫頭,平日裡接觸雖不多,看她每次對我都是冷言冷語,想必也是知道一些內(nèi)情的。等她精神好一些,再問不遲。
我回頭再看了一眼,娘,您泉下有知,一定要保佑女兒和哥哥。
突然,一聲巨大的碰撞聲傳進(jìn)耳膜,我想回頭看看到底發(fā)生何事,可哥哥卻捂住了我的眼,道:“別看?!?
待他放下手來,我纔看到,紅蓮額角流血,已經(jīng)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我趕緊跑過去想救她,她卻掙扎著身子慢慢蠕動,望著孃的墓碑,一寸一寸往前,當(dāng)她手指觸及到墓碑正面,極是微弱地一笑,道:“夫人……奴婢不會讓您一個人……孤單單……孤單單走,奴婢……來陪您了。”
說完,已是氣絕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