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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大地搖晃

在我所受的教育中,大地是世界上最穩固的東西。其次,是大地上土司國王般的權力。

但當麥其土司在大片領地上初種罌粟那一年,大地確實搖晃了。那時,濟嘎活佛正當盛年,土司的威脅並不能使他閉上嘴巴。不是他不害怕土司,而是有學問的人對什麼事情都要發點議論的習慣使然。濟嘎活佛坐在廟中,見到種種預兆而不說話叫他寢食難安。他端坐在嵌有五斤金子的法座上,靜神斂息。他只略一定神,本尊佛就金光閃閃地來向他示現。也就在這個時候,肥厚的眼皮猛烈地跳動起來。他退出禪定,用指頭蘸一點唾液塗在眼皮上。眼皮依然跳動不已,他叫小和尚拿來一片金屑掛在眼上,眼皮又猛跳一下,把那金屑震落了。

活佛便開口問外面又發生了什麼事情。

答說,入了洞的蛇又都從洞裡出來了。

"還有呢?我看不止是蛇。"

答說,活佛英明,狗想像貓一樣上樹,好多天生就該在地下沒有眼睛的東西都到地上來了。

活佛就由人簇擁著來到了廟門前,他要親眼看看世界上是不是有這樣的事情真正發生了。

寺院建在一個龍頭一般的山嘴上面。

活佛一站到門口,就把一切都盡收到法眼之中。他不但看到了弟子們所說的一切,還看見土司家的官寨被一層說不清是什麼顏色的氣罩住了。一羣孩子四處追打到處漫遊的蛇。他們在小家奴索郎澤郎帶領下,手裡的棍棒上纏著各種色彩與花紋的死蛇,唱著歌走在田野裡,走在秋天明淨的天空下面。他們這樣唱道:

耗牛的肉已經獻給了神,

犛牛的皮已經裁成了繩,

耗牛纓子似的尾巴,

已經掛到了庫茸曼達的鬃毛上,

情義得到報答,壞心將受到懲罰。

妖魔從地上爬了起來,

國王本德死了,

美玉碎了,美玉徹底碎了。

活佛嚇了一跳,這首歌謠是一個古老故事的插曲。這個故事叫做《馬和耗牛的故事》。這個故事在有麥其土司之前就廣爲流傳了。有了土司之後,人們口頭多了些頌歌,卻把有關歷史的歌忘記了。只有博學的喇嘛還能從一些古代的文書上找到它們。濟嘎活佛曾潛心於本地歷史的研究,知道有過這樣一些歌謠。現在,沒有人傳授,這些失傳已久的歌又在一羣對世界茫然無知的小奴隸們的口中突然復活了。汗水一下從活佛的光頭上淌下來。他吩咐在藏經樓前豎起梯子,找到了記有這個故事的書卷。小和尚鼓起腮幫,吹去灰塵,包裹書卷的綢子的黃色就露了出來。

活佛換件袈裟,挾起黃皮包袱上路了。他要給土司講一講這個故事。叫土司相信,這麼一首歌謠不會憑白無故地在小兒們口中復活。

但他卻撲了個空,土司不在官寨裡。問什麼時候回來,官寨裡的人說,我們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看那些人憂心沖沖的樣子,不像是在撒謊。活佛說,那他就見見在經堂主事的門巴喇嘛。

門巴喇嘛對通報的人說:"他要見,就叫他來見吧。"

這時,活佛坐在二樓管家的應事房裡。經堂則在五層樓上。喇嘛如此倨傲,連管家都偷偷看了看活佛的臉色。活佛十分平靜地說:"管家看見他是怎麼對我的,不過,大禍將臨,我也不跟他計較。"帶著一臉忍辱負重的神色上樓去了。

麥其土司去了什麼地方?

噓!這是一個秘密。我對你豎起手指,但我又忍不住告訴你麥其土司帶著他的新歡在田野裡尋找可以野合的地方。

黃特派員留下的望遠鏡有了用場。我很容易就用望遠鏡套牢了父親和他的新歡在田野裡四處奔竄的身影。現在,讓我來告訴你他們爲什麼要到田野裡去吧。麥其土司的三太太在土司專用的牀上十分害怕。土司每每要在那張牀上和她幹事時,她就感到心驚肉跳。如果土司要強制,她就肆無忌憚地拼命反抗。這時,三太太長長的指甲深深陷入男人的肉裡,嘴裡卻不斷央求:"白天,白天吧。我求求你了,白天我們到外面去幹吧。"

土司問:"你是不是看見了什麼?"

央宗已經淚流滿面:"我沒有看到什麼,可我害怕。"

土司就像驚異自己何以爆發出如此旺盛的一樣,十分奇怪自己對女人怎麼有了這樣的耐心與柔情。他把女人抱在懷裡,說:"好吧,好,等到白天吧。"而白天的情形並不美妙。我看見他們急急忙忙要在田野裡找一個可以躺下的地方。要知道,這個情急的男人就是這片看上去無邊無際的土地的主人,卻找不到一塊可以叫他和心愛的女人睡下的地方。地方都給許多來路不明的動物佔據了。

溪邊有一塊平坦的巨石,走到近處卻有幾隻癲蛤蟆雄踞其上。土司想把它們趕走,它們不但不躲閃,反而衝著人大聲叫喚。

央宗剛躺倒在一塊草地上,又尖叫著從地上跳了起來。幾隻田鼠從她的裙子裡掉了下來。

土司只好讓女人站著,背倚一株高大的雲杉。當女人的裙子剛剛撩起,男人的褲子剛剛脫下,他們的下身就受到了螞蟻和幾隻杜鵑憤怒的攻擊。最後,他們只好放棄了野合的努力。他們徒勞無功的努力都被我盡收眼底。看來是沒有什麼希望了,除非他們能在空中睡覺。但他們肯定不懂得這樣的法術。傳說有一種法術可以叫人在空中飛行,但也沒有說可以在天上駕幸女人。當我把寶貝鏡子收好,父親和那女人氣急敗壞地從田野回來了。那羣家奴的孩子在棍子上纏著一條條顏色綺麗的蛇,在廣場上歌唱:

國王本德死了,

美玉碎了,

美玉徹底碎了。

土司的慾火變成了怒火,傳來行刑人一頓皮鞭打得小家奴們吱哇亂叫。土司的臉都給憤怒扭歪了,央宗卻歪著頭,看著他開心大笑。在此之前,我以爲女人就是女人,她被土司用強力搶過來,和我母親是用錢買來的沒什麼兩樣。現在,那笑容證明她是個妖精。後來,濟嘎活佛對我們說,妖精出來爲害,一種是自己知道,一種是自己也不知道的,三太太明明白白是後一種情形,所以在你們父親身後,你們不要加害於她。這是後話。

不知什麼時候,哥哥旦真貢布站在了我的身邊。他說:"我喜歡漂亮的女人,可這個女人叫我害怕。"

官寨外面的廣場上,央宗對土司說:"老爺,他們喜歡編歌,就讓他們唱唱我吧。"

我和哥哥走到他們身邊。

哥哥說:"活佛說,這歌是以前就有的。太太可不要叫這些下等人編什麼唱你的歌。下等人除了毒蛇的花紋,他們不會知道孔雀有多麼美麗。"

三太太並不氣惱,對著哥哥笑笑。

哥哥只好揮手叫人們散開。

土司和三太大穿過高大的門洞上樓了。這時,,那些在院子裡用手磨推糌粑的,用清水淘洗麥子的,給母牛擠二遍奶的,正在擦洗銀器的家奴突然曼聲歌唱起來。父親從他房間裡衝出來,擺出一副雄獅發怒的樣子,但家奴們的歌並不是孩子們唱的那一種,沒有什麼可以指責的地方。他只好悻悻然搖搖腦袋回房去了。

土司叫管家支了些銀子,要給三太太打下套新的銀飾。於是,那個曾在馬前向我敬過水酒的銀匠給召了進來。這個傢伙有事沒事就把一雙巧手藏在皮圍裙下。我感到,每當這個像一個巨大蜂巢一樣的寨子安靜下來時,滿世界都是銀匠捶打銀子的聲音。每一個人都在側耳傾聽。那聲音滿世界迴盪。

叮咣!

叮咣!

叮-咣-!

現在,他對那些唱歌的女人們微笑。他就坐在支撐著這高大寨子的巨大木柱和蔭涼裡,臉上隨時對人做出很豐富的表情。碾薄的銀子像一汪明淨的池塘在他面前閃閃發光。這人告訴過我他的名字,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了。我想卓瑪肯定記得。說不上來爲什麼,我反正覺得她肯定記得。卓瑪掐了我一把,說:"傻瓜啊!"

"你快說。"

"人家還服侍過你,這麼快就連名字也不記得了?你不會對我也這個樣子吧?"

我說不會。她這才把銀匠的名字告訴了我。那個傢伙叫做曲扎。卓瑪只和他見過一面-至少我以爲他們只見過一面——就把銀匠的名字記得那麼清楚,使我敏感的心隱隱作痛。於是,我就看著別的地方不理她了。卓瑪走過來,用她飽滿的碰我的腦袋,我硬著的頸子便開始發軟。她知道我快支持不住了,便放軟了聲音說:"天哪,吃奶的娃娃還知道嫉妒,叫自己心裡不好受啊!"

"我要把那傢伙殺了。"

卓瑪轉身抱住我,把我的腦袋據在她胸前的深溝裡,悶得我都喘不過氣來了。她說:"少爺發火了,少爺發火了。少爺不是認真的吧?"

我不喜歡她因爲給了我她的身子,就用放肆的口吻跟我說話。我終於從她那剛剛釀成的乳酪一樣鬆軟的胸前掙脫出來。脹紅了臉,喘著大氣說:"我要把他做銀子的手在油鍋裡燙爛。"

卓瑪把臉捂住轉過身去。

我的傻子腦袋就想,我雖然不會成爲一個土司,但我也是當世土司的兒子,將來的土司的兄弟。女人不過是一件唾手可得的東西。我丟開她到處轉了一圈。所有人都有他們自己的事情。土司守著到了手卻找不到機會下口的三太太。二太太在波斯地毯上一朵濃豔花朵的中央練習打坐。我叫了她一聲,可她睜開的眼睛裡,只有一片眼白,像佛經裡說到的事物本質一樣空泛。濟嘎活佛在門巴喇嘛面前打開了一隻黃皮包袱。家奴的孩子們在田野裡遊蕩,棍子上挑著蛇,口裡唱著失傳許久卻又突然復活的歌謠。自從畫眉事件以後,他們對我這個高貴而寂寞的人有點敬而遠之。我很寂寞。土司,大少爺,土司太太,他們只要沒有打仗,沒有節日,沒有懲罰下人的機會,也都是十分寂寞的。我突然明白了父親爲什麼要不斷地製造事端。爲了一個小小的反叛的寨子到內地的省政府請願,引種鴉片,叫自己的士兵接受新式的操練,爲一個女人殺掉忠於自己的頭人,讓憎人像女人們一樣互相爭寵鬥氣。明白了這個道理,並不能消除我的寂寞。那些幹活的人是不寂寞的。哥哥不在寨子裡,沒有人知道他去了什麼地方。那些人他們有活可幹:推磨,擠奶,硝皮,紡線,還可以一邊幹活一邊閒聊。銀匠在敲打那些銀子,叮咣!叮咣!他對我笑笑,又埋頭到他的工作裡去了,我覺得今天這銀匠是可愛的,所以卓瑪記住了他的名字並不奇怪。

"曲扎。"我叫了他一聲。

作爲回答,他用小小的錘子敲出一串好聽的音節。這一來,我就忘記了剛纔的不快,回自己的房裡去了,一路用石頭敲擊樓梯的扶手。卓瑪還在屋裡,她是看見了我才把臉對著牆壁的。既然她一定要一個傻瓜,一個小男人來哄她,那我就哄吧。我說,銀匠其實不錯的。

"就是嘛,"她果然把我當成傻子來對付,"我喜歡他是個大人,喜歡你是個娃娃。"

"不喜歡我是貴族,喜歡他是個銀匠?"

她有點警惕地看我一眼,說:"是。"那頭就嬌羞地低下去。

我們就在地毯上許多豔麗的花朵中間愛了一場。她整理好衣衫,嘆口氣說:"總有一天,主人要把我配一個下人,求求少爺,那時就把我配給銀匠吧。"

我心上又是隱隱一痛,但還是點點頭答應她了。

這個比我高大許多的姑娘說:"其實,你也做不了這個主,不過有你這份心,也算我沒有白服侍一場。"

我說:"我答應了就算數。"卓瑪摸摸我的腦袋,說:"你又不能繼承土司的位子。"

天哪,一瞬間,我居然就有了要篡奪權力的想法。但一想到自己不過是一個傻子,那想法就像是泉水上的泡沫一樣無聲無息地破裂了。你想,一個傻子怎麼能做萬人之上的土司,做人間的王者呢?天哪,一個傻子怎麼也會有這樣的想法?我只能說是女人叫我起了這樣的不好的念頭。

想想,這一天還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想起來了。那天想對將要發生的事情作點預言的濟嘎活佛在經堂裡受到了冷遇。他在門巴喇嘛面前把那捲藏書打開。那首正在黃口小兒們口裡唱著的歌謠就出現在兩個有學問人的眼前。在活佛珍貴的藏書裡,那個故事的每一句話後面都有好幾個人在不同時期加上的種種註釋。這些故事因此變成了可以占卜吉兇的東西。那段歌謠下寫著,某年月日,有人唱這謠曲而瘟疫流行經年。又某年月日,這歌謠流行,結果中原王朝傾覆,雪域之地某教派也因失去扶持而衰落。門巴喇嘛搖搖頭,揩去一頭汗水,說:"這些話,我是不會對土司說的。是禍躲不過。註定的東西說了也沒用。你想想,土司是長了能聽進忠告的耳朵的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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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佛說:"天哪,看來土司白白地寵愛你們了。"

門巴喇嘛說:"那你到這裡來,我到你廟裡去當住持。"

活佛曾想去西藏朝佛,也想上山找一個幽靜的山洞閉關修行,但都不能成行。他看到自己一旦走開,一寺人都會生計無著。只有思想深遠的活佛知道人不能只靠消化思想來度過時日。他這一次前來,還不是爲一寺人的生計著想,爲那些人尋找食物來了。坐在金光燦燦的經堂裡,和這個喇嘛說著不閒的閒話,他也覺得比在寺裡的感覺好得多了。他甚至害怕門巴喇嘛結束這場談話。他想,不論這個人品行如何,總算是個智慧和自己相當的人物。就爲了這小小的一點樂趣,他甚至對這傢伙有點謙卑過頭了。他聽見自己用十分小心的口吻說:"那你看,我怎麼對土司說這件事好。"

門巴喇嘛搖搖頭說:"我不知道。土司的脾氣越來越叫人捉摸不定了。活佛你再請喝一碗茶?"這明顯是叫人走路了。

活佛嘆了口氣說:"那麼好吧。我們是在爭誰在土司跟前更有面子。但在這件事情上,我想得更多的是黑頭藏民,格薩爾的子孫們。好吧,我自己去對土司講吧,叫他不要弄到天怒人怨的地步就是了。至少,他還不至於要我這顆腦袋吧。"於是,也不喝那碗熱茶,就挾起包袱下樓了。

門巴喇嘛回頭看看經堂裡的壁畫。門廊上最寬大的一副就畫著天上、人間、地獄三個世界。而這三個各自又有著好多層次的世界都像一座寶塔一樣堆疊在一個水中怪獸身上。那個怪獸眨一下眼睛,大地就會搖晃,要是它打個滾,這個世界的過去、現在、未來都沒有了。門巴喇嘛甚至覺得宗教裡不該有這樣的圖

畫。把世界構想成這樣一個下小上大,搖搖欲墜的樣子,就不可能叫人相信最上面的在雲端裡的一層是個永恆的所在。活佛找到管家說:"我要見見土司,請你通報一下。"

管家以前是我們家的帶兵官,打仗跛了一條腿後成了管家。他當帶兵官是一個好帶兵官,曾得到過一個帶兵官能得到的最高獎賞:一條來自印度的虎皮衣領。這條衣領和一般人理解的衣領不一樣的。那是一整頭老虎的皮子,綬帶一樣披掛在一件大磐上面。虎頭懸在胸前,虎尾垂在後邊。這樣披掛下來,再沒有威風的人也像是一隻老虎了。現在他已經是一個出色的管家了。正是有了他出色的打點,父親和哥哥纔會有時間出去尋歡作樂。

管家說:"天哪,看看我們尊貴的客人被委屈了。"

於是,親自給活佛獻茶,又用額頭去觸活佛形而上的手。形而上的手是多麼地綿軟啊,好像天上輕柔的雲團。這種儀式一下就喚回了活佛尊貴的感覺。他細細地品了口茶,香噴噴的茶在舌尖上停留一下,熱熱地滾到肚子裡去了。管家問:"好像要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

"就要發生了。"

"土司可不要聽這樣的話。"

"聽不聽是他的事。我不說,一來以後人們會笑話,說我連這麼大的事情要發生了也不知道。二來,世上有我們這種人在,這種時候總是要出來說說話的。"

於是,前帶兵官就一點沒有軍人的樣子,像一個天生的管家一樣,屁顛顛地跑到土司房前通報去了。要不是他親自出馬,土司是不會見活佛的。管家進去的時候土司正和三太太睡在牀上。

管家說:"濟嘎活佛看你來了。"

"這傢伙還想教訓我嗎?"

"他來對你講講爲什麼有這麼多奇怪的事情。"

土司這纔想起了自己養在經堂裡的喇嘛:"我們的喇嘛們,門巴他們不知道來給我講講嗎?"

管家笑笑,故意叫土司看出自己的笑容裡有豐富的含意,有很多種的猜測和解釋。除了這樣笑笑,你還能對一個固執的土司,一片大地上的王者怎麼辦呢?土司從這笑容裡看出點什麼來了,說:"那我就見見活佛吧。"土司這時給和種種古怪的現象弄得心煩意亂,但他還是故作輕鬆地問:"你看我要不要穿上靴子。"

"要的,還該親自出去接他。"

土司順從地穿好靴子,到樓梯口接活佛去了。活佛從下面向土司仰起了他的笑臉。土司說:"啊,活佛來了,你要怎樣教訓我。"

活佛在梯級上站住了,大喘一口氣,說:"爲了你江山永固,爲了黑頭藏民的幸福,話輕話重,你可要多多包涵啊!"

土司說:"我聽你的,活佛你上來吧。"土司甚至還伸出手,想扶活佛一把。就在這兩雙大手就要互相握住時,春雷一樣的聲音從東方滾了過來。接著大地就開始搖晃了。大地像一隻大鼓,被一隻看不見的巨手擂響了。在這巨大的隆隆響聲裡,大地就像牛皮鼓面一樣跳動起來。最初的跳動剛一開始,活佛就從樓梯上滾下去了。土司看到活佛張了張嘴巴,也沒來得及發出點什麼聲音就碌碌地滾到下一層樓面上去了。大地的搖晃停了一下,又像一面篩子一樣左右擺盪起來,土司站立不住,一下摔倒在地上。更可氣的是,倒地之前,他還想對活佛喊一句什麼話,所以,倒地時,話沒有喊出來,卻把自己的舌頭咬傷了。土司躺在地上,感到整個官寨就要倒下了。在這樣劇烈的動盪面前,官寨哪裡像是個堅固的堡壘,只不過是;堆木頭、石塊和粘土罷了。好在這搖晃很快就過去了。土司吐掉口裡的鮮血,站起身來,看見活佛著樓梯往上爬了。土司立即覺得這個被自己冷落的活佛纔是十分忠誠的。他一伸手,就把活佛從下面拉了上來,兩人並排坐在走廊的地板上,望著那巨大而神秘的力量所來的方向,聽著驚魂甫定的人們開始喊叫,從叫聲裡就可以知道有房子倒塌了,有人死了。河水用短暫而有力的洶涌把河上的小橋沖垮了。土司看到自己巨大的寨子還聳立在天空下面,就笑了:"活佛,你只有住在我這裡,橋一塌,你就回不去了。"

活佛擦去頭上的汗水,說:"天哪,我白來了,事情已經發生了。"一臉灰土的土司握住活佛的手嘿嘿地笑個不停。笑一聲,一口痰涌上來,吐了,又笑,又一口痰涌上來。這樣連吐了五六七八口,土司捂住胸口長喘一陣,嘆了口氣說:"天哪,我幹了好多糊塗事吧?"

"不多也不算少。"

"我知道我幹了什麼,但就像是在做夢一樣。"

"現在好了。"

"現在我真的好了?好吧,你看我該怎麼辦呢?"

"廣濟災民,超度亡靈吧。"

土司說:"進房休息吧。女人肯定也給嚇壞了。"

居然就引著活佛往二太太的房裡去了。剛進房間,我母親就在活佛的腳前跪下了。她用頭不斷去碰活佛那雙漂亮的靴子。土司就扶住被自己冷落許久的二太太,說:"起來,叫人給我們送些可口的東西來。"那口氣好像是剛纔還在這房間裡,從來沒有迷失過自己一樣。土司還說:"天哪,這麼餓,我有多久沒有好好吃東西了?"母親吩咐一聲,那吩咐就一連聲地傳到樓下去了。然後,二太太就用淚光閃閃的眼睛看著活佛,她要充分表達她的感激之情。她以爲已經永遠失去的男人回到了她身邊。

大地搖晃一陣,田野裡那些奇怪的情形就消失了。死了人和倒了房子的人家得到了土司的救助。不久,地裡的罌粟也到了採收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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