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於銀子,可不要以爲(wèi)我們只有對其貨幣意義的理解。
如果以爲(wèi)我們對白銀的熱愛,就是對財富的熱愛,那這個人永遠(yuǎn)都不會理解我們。就像查爾斯對於我們拒絕了他的宗教,而後又拒絕了翁波意西的教法而感到大惑不解一樣。他問,爲(wèi)什麼你們寧願要壞的宗教而不要好的宗教。他還說,如果你們像中國人一樣對洋人不放心,那翁波意西的教派不是很好嗎?那不是你們的精神領(lǐng)袖喇嘛的教法嗎?
還是說銀子吧。
我們的人很早就掌握了開採貴金屬的技術(shù)。比如黃金,比如白銀。金子的黃色是屬於宗教的。比如佛像臉上的金粉,再比如,喇嘛們在紫紅袈裟裡面穿著的絲綢襯衫。雖然知道金子比銀子值錢,但我們更喜歡銀子。白色的銀子。永遠(yuǎn)不要問一個土司,一個土司家的正式成員是不是特別喜歡銀子。提這個問題的人,不但得不到回答,還會成爲(wèi)一個被人防備的傢伙。這個人得到的回答是,我們喜歡我們的人民和疆土。
我家一個祖先有寫作癖好。他說過,要做一個統(tǒng)治者,做一個王,要麼是一個天下最聰明的傢伙,要麼,就乾脆是個傻子。我覺得他的想法很有意思。因爲(wèi)我,就是個大家認(rèn)定的傻傢伙,哥哥從小就跟著教師學(xué)習(xí);因爲(wèi)他必須成爲(wèi)一個聰明人,因爲(wèi)他將是父親之後的又一個麥其土司。到目前爲(wèi)止,我還受用著叫人看成傻子的好處。哥哥對我很好。因爲(wèi)他無須像前輩們兄弟之間那樣,爲(wèi)了未來的權(quán)力而彼此防備。
哥哥因我是傻子而愛我。
我因爲(wèi)是傻子而愛他。
父親也多次說過,他在這個問題上比起他以前的好多土司一樣少了許多煩惱。他自己爲(wèi)了安頓好那個我沒有見過面的叔叔,花去了好大一筆銀子。他多次說:"我兒子不會叫我操心。"
每當(dāng)他說這話時,母親臉上就會現(xiàn)出痛苦的神情。母親明白我是個傻瓜,但她心中還是隱藏著一點希望。正是這種隱藏的希望使她痛苦,而且絕望。前面好像說過,有我的時候,父親喝醉了酒。那個寫過土司統(tǒng)治術(shù)的祖先可沒有想到用這種辦法防止後代們的權(quán)力之爭。
這天,父親又一次說了這樣的話。
母親臉上又出現(xiàn)了痛苦的神情。這一次,她撫摸著我的頭,對土司說:"我沒有生下叫你唾不著覺的兒子。但那個女人呢?"是的,在我們寨子裡,有個叫央宗的女人已經(jīng)懷上麥其家的孩子了。沒有人不以爲(wèi)央宗是個禍害,都說她已經(jīng)害死了一個男人,看她還要害誰吧。但她並沒有再害誰。所以,當(dāng)土司不再親近她時,人們又都同情她了。說這個女人原本沒有罪過,不過是宿命的關(guān)係,才落到這個下場。央宗嘔吐過幾次後,對管家說,我有老爺?shù)暮⒆恿?,我要給他生一個小土司了。土司已經(jīng)好久不到她那裡去了。三太太央宗在土司房裡懷她的孩子。人們都說,那樣瘋狂的一段感情,把大人都差點燒成了灰,生下來會是一個瘋子吧。議論這件事的人實在太多了,央宗就說有人想殺她肚子裡的兒子,再不肯出門了。
現(xiàn)在該說銀子了。
這要先說我們白色的夢幻。
多少年以前-到底是多少年以前,我們已經(jīng)不知道了。但至少是一千多年前吧,我們的祖先從遙遠(yuǎn)的西藏來到這裡,遇到了當(dāng)?shù)赝寥说钠此赖挚?。傳說裡說到這些野蠻人時,都說他們有猴子一樣的靈巧,豹子一樣的兇狠。再說他們的人數(shù)比我們衆(zhòng)多。我們來的人少,但卻是準(zhǔn)備來做統(tǒng)治者的。要統(tǒng)治他們必須先戰(zhàn)勝他們。祖先裡有一個人做了個夢。託夢的銀鬚老人要我們的人次日用白色石英石作武器。同時,銀鬚老人叫抵抗的土人也做了夢,要他們用白色的雪團(tuán)來對付我們。所以,我們?nèi)〉昧藙倮闪诉@片土地的統(tǒng)治者。那個夢見銀鬚老人的人,就成了首任"嘉爾波"-我們麥其家的第一個王。
後來,西藏的王國崩潰了。遠(yuǎn)征到這裡的貴族們,幾乎都忘記了西藏是我們的故鄉(xiāng)。不僅如此,我們還漸漸忘記了故鄉(xiāng)的語言。我們現(xiàn)在操的都是被我們征服了的土著人的語言。當(dāng)然,裡面不排除有一些我們原來的語言的影子,但也只是十分稀薄的影子了。我們?nèi)匀皇亲约侯I(lǐng)地上的王者,土司的稱號是中原王朝賜給的。
石英石的另一個用處也十分重要,它們和鋒利的新月形鐵片,一些燈草花絨毛裝在男人腰間的荷包裡,就成了發(fā)火工具。每當(dāng)看到白色石英和灰色的鐵片撞擊,我都有很好的感覺??吹交鹦菑淖矒籼庯w濺出來,就感到自己也像燈草花絨一樣軟和乾燥,愉快地燃燒起來了。有時我想,要是我是第一個看見火的誕生的麥其,那我就是一個偉大的人物。當(dāng)然,我不是那個麥其,所以,我不是偉大的人物,所以,我的想法都是傻子的想法。我想問的是,我是這個世界上有了麥其這個家族以來最傻的那一個嗎?不回答我也知道。對這個問題我沒什麼要說的。但我相信自己是火的後代。不然的話,就不能解釋爲(wèi)什麼看到它就像見了爺爺,見了爺爺?shù)臓敔斠粯佑H切。這個想法一說出口,他們——父親,哥哥,管家,甚至侍女桑吉卓瑪都笑了。母親有些生氣,但還是笑了。
卓瑪提醒我:"少爺該到經(jīng)堂裡去看看壁畫。"
我當(dāng)然知道經(jīng)堂裡有畫。那些畫告訴所有的麥其,我們家是風(fēng)與大鵬鳥的巨卵來的。畫上說,天上地下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就只有風(fēng)呼呼地吹動。什麼都沒有的時候在風(fēng)中出現(xiàn)了一個神人,他說:"哈!"風(fēng)就吹出了一個世界,在四周的虛空裡旋轉(zhuǎn)。神又說"哈!"又產(chǎn)生了新的東西。神人那個時候不知爲(wèi)什麼老是"哈"個不停。最後一下說"哈!"結(jié)果是從大鵬鳥產(chǎn)在天邊的巨卵裡"哈"出了九個土司。土司們挨在一起。我的女兒嫁給你的兒子,你的兒子又娶了我的女兒。土司之間。都是親戚。土司之間同時又是敵人,爲(wèi)了土地和百姓。雖然土司們自己稱王,但到了北京和拉薩都還是要對大人物下跪的。
是的,還沒有說到銀子。
但我以爲(wèi)我已經(jīng)說了。銀子有金子的功能本來就叫人喜歡,加上它還曾給我們帶來好運的白色,就更加要討人喜歡了。這就已經(jīng)有了兩條理由了。不過我們還是來把它湊足三條吧。第三條是銀子好加工成各種飾物。小的是戒指、手鐲、耳環(huán)、刀鞘、奶鉤、指套、牙託。大的是腰帶、經(jīng)書匣子、整具的馬鞍、全套的餐具、全套的法器等等。在土司們的領(lǐng)地上,銀礦並不是很多,麥其家的領(lǐng)地上乾脆就沒有銀礦。只是河邊沙子裡有金。土司組織人淘出來的金子,只留下很少一點自己用,其它的都換回銀子,一箱箱放在官寨靠近地牢的地下室裡。銀庫的鑰匙放進(jìn)一個好多層的櫃子。櫃子的鑰匙掛在父親腰上。腰上的鑰匙由喇嘛唸了經(jīng),和土司身上的某個地方連在了一起。鑰匙一不在身上,他身上有個地方就會像有蟲咬一樣。
這幾年,濟(jì)嘎活佛不被土司歡迎的原因之一,就是他曾經(jīng)說,既然有那麼多銀子了,就不要再去河裡淘金破壞風(fēng)水了。他說,房子裡有算什麼呢,地裡有才是真有。地裡有,風(fēng)水好,土司的基業(yè)纔會穩(wěn)固,這片土地纔是養(yǎng)人的寶地。但要土司聽進(jìn)這些話是困難的。儘管我們有了好多銀子,我們的官寨也散發(fā)出好多銀子經(jīng)年累月堆在一起纔會有的一種特別的甘甜味道。但比起別的土司來,我們麥其土司家並不富?!,F(xiàn)在好了,我們將要成爲(wèi)所有土司裡最富有的了。我們種下了那麼多罌粟。現(xiàn)在,收穫季節(jié)早已結(jié)束。黃特派員派來煉製鴉片的人替我們粗算了一下,說出一個數(shù)字來把所有人嚇了一跳。想不到一個瘦瘦的漢人老頭子會給麥其家?guī)磉@樣巨大的財富。土司說:"財神怎麼會是一個瘦瘦的老頭子呢?"
黃特派員在大家都盼著他時來了。
這天,雨水從很深的天空落下來。冬天快到了,冰涼的雨水從很高的灰色雲(yún)團(tuán)中淋瀝而下。下了一個上午,到下午就變成了雪花。雪落到地上又變成了水。就是這個時候,黃特派員和隨從們的馬匹就踩著路上的一汪汪雪水叭嘰叭嘰地來了。黃特派員氈帽上頂著這個季節(jié)唯一能夠存留下來的一團(tuán)雪,騎在馬上來到了麥其一家人面前。管家忙著把準(zhǔn)備好了的儀仗排開。黃特派員說:"不必了,快冷死我了!"
他被人擁到火盆前坐下,很響地打了兩個噴嚏。好多種能夠防止感冒的東西遞到他的面前,他都搖頭,說:"還是太太知道我的心思。到底是漢族人。"
土司太太是把煙具奉上了,說:"是你帶來的種子結(jié)的果子,也是你派人煉製的,請嚐嚐。"
黃特派員深吸一口,吞到肚子裡,閉了眼睛好半天才睜開,說:"好貨色,好貨色??!"
土司急不可待地問:"可以換到多少銀子。"
母親示意父親不必著急。黃特派員笑了:"太太不必那樣,我喜歡土司的直爽,他可以得到想不到的那麼多銀子。"
土司問具體是多少。
黃特派員反問:"請土司說說官寨裡現(xiàn)在有多少,不要多說,更不要少說。"
土司叫人屏退了左右,說出自己官寨裡有多少多少銀子。
黃待派員聽了,摸著黃鬍鬚,沉吟道:"是不少,但也不是太多。我給你同樣多的銀子,不過你要答應(yīng)用一半的一半從我手裡買新式武器把你的人武裝起來。"
土司欣然同意。
黃特派員用了酒飯,看了歌舞,土司太太支使一個下女陪他吃煙,侍候他睡覺。一家人又聚在一起。聚在一起幹什麼,開會。是的,我們也開會。只是我們不說,嗯,今天開個會,今天討論個什麼問題。我們決定擴(kuò)展銀庫。當(dāng)晚,信差就派出去了,叫各寨頭人支派石匠和雜工。家丁們也從碉房裡給叫了出來,土司下令把地牢裡的犯人再集中一下,騰出地方來放即將到手的大量銀子。要把三個牢房裡的人擠到另外幾個牢房裡去,實在是擠了一些。有個在牢裡關(guān)了二十多年的傢伙不高興了。他問自己寬寬敞敞地在一間屋子裡呆了這麼多年,難道遇上了個比前一個土司還壞的土司嗎?
這話立即就傳到樓上了。
土司抿了口酒說:"告訴他,不要倚老賣老,今後會有寬地方給他住。"
麥其就會有別的土司做夢都沒有想到過的那麼多銀子,麥其家就要比歷史上最富裕的土司都要富裕了。那個犯人並不知道這些,他說:"不要告訴我明天是什麼樣子,現(xiàn)在天還沒有亮,我卻看到自己比天黑前過得壞了。"
土司聽了這話,笑笑說:"他看不到天亮了,好吧,叫行刑人來,打發(fā)他去個絕對寬敞的地方吧。"
這時,我的眼皮變得很沉重了。就是用支房子的柱子也支不住它。這是個很熱鬧的夜晚,可我連連打著呵欠,母親用很失望的眼神看著我??晌疫B聲對不起也不想說。這個時候,就連侍女卓瑪也不想送我回房裡睡覺。但她沒有辦法,只好陪我回房去了。我告訴她不許走開,不然,我一個人想到老鼠就會害怕。她掐了我一把,說:"那你剛纔怎麼不想到老鼠。"
我說:"那時又不是我一個人,一個人時我纔會想起老鼠。"她忍不住笑了。我喜歡卓瑪。我喜歡她身上母牛一樣的味道。這種味道來自她的**和胸懷。我當(dāng)然不對她說這些。那樣她會覺得自己了不起。我只是指出,她爲(wèi)了土司家即將增加的銀子而像父親他們那樣激動沒有必要。因爲(wèi)這些銀子不是她的。這句話很有效力,她在黑暗裡,站在牀前好長時間,嘆了口氣,衣服也不脫,就便著我睡下了。
早上起來,那個嫌擠的犯人已經(jīng)給殺死了。
凡是動了刑,殺了人,我們家裡都會有一種特殊的氣氛。看上去每個人都是平常的那種樣子。土司在吃飯前大聲咳嗽,土司太太用手捂住自己的心口,好像那裡特別經(jīng)不起震動,不那樣心就會震落到地上。哥哥總是吹他的飯前口哨。今天早上也是一樣,但我知道他們心裡總有不太自然的地方。我們不怕殺人,但殺了之後,心頭總還會有點不太瞭然的地方。說土司喜歡殺人,那是不對的。土司有時候必須殺人。當(dāng)百姓有不得已的事,當(dāng)土司也是一樣。如果不信,你就想想要是土司喜歡殺人,爲(wèi)什麼還要養(yǎng)著一家專門的行刑人。如果你還不相信,就該在剛剛下令給行刑人後,到我們家來和我們一起吃一頓飯。就會發(fā)現(xiàn)這一頓飯和平常比起來,喝的水多,吃的東西少,肉則更少有人動,人人都只是象徵性地吃上一片兩片。
只有我的胃口不受影響,這天早上也是一樣。
吃東西時,我的嘴裡照樣發(fā)出很多聲音。卓瑪說,就像有人在爛泥裡走路。母親說,簡直就是一口豬,叭嘰叭嘰。我嘴裡的聲音就更大了。父親的眉頭皺了起來。母親立即說:"你要一個傻子是什麼樣子?"父親就沒有話說了。但一個土司怎麼能夠一下就沒有話說了呢。過了一會兒,土司沒好氣地說:——漢人怎麼還不起來。漢人都喜歡早上在被子裡貓著嗎?"
我母親是漢人,沒事時,她總要比別人多睡一會兒,不和家裡人一起用早飯。土司太大聽了這話只是笑了一下,說:——你不要那樣,銀子還沒有到手呢。你起那麼早,使勁用咳嗽扯自己的心肺,還不如靜悄悄地多睡一會兒。"
碰上這樣的時候,誰要是以爲(wèi)土司和太太關(guān)係不好,那就錯了。他們不好的時候,對對方特別禮貌,好的時候,才肯這樣鬥嘴。
土司說:"你看,是我們的語言叫你會說了。"父親的意思是,一種好的語言會叫人口齒伶俐,而我們的語言正是這樣的語言。
土司太太說:"要不是這種語言這麼簡單,要是你懂漢語,我纔會叫你領(lǐng)教一張嘴巴厲害是什麼意思。"
卓瑪貼著我的耳朵說:"少爺相不相信,老爺和太太昨晚那個了。"
我把一大塊肉吞下去,張開嘴嘿嘿地笑了。
哥哥問我笑什麼。我說:"卓瑪說她想屙尿。"
母親就罵:"什麼東西!"
我對卓瑪說:"你去屙吧,不要害伯。"
被捉弄的侍女卓瑪紅著臉退下去,土司便大笑起來:"哎呀;我的傻子兒子也長大了!"他吩咐哥哥說:"去看看,支差的人到了沒有,血已經(jīng)流了,今天不動手會不吉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