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燭臉色冰冷，有些麻木。

也不知是第幾次迴歸問心局的原點。

她仰頭望著頭頂上空那道修長背影。

萬鈞雷雲(yún)加身，卻依舊紋絲不動。

其實這些日子，她和二師妹商量著藉助招收新越女正好要啓動數(shù)年一次的養(yǎng)心殿契機、籌備此局困住此人，除了想要取巧抓住他外，雪中燭還有一些其它心思。

她想要看看，這傢伙是否有看起來的那麼強大？無死角的強大？天下英雄如過江之鯽，可能過養(yǎng)心殿的，卻寥寥無幾。

雪中燭很想知道，他是否也有難過的死局、讓他也難以跨越的山海。

這即是面對強大對手時，難以抑制的好奇。

也是一種心理安慰：

因爲(wèi)，若是能親眼看到，哪怕那一日面對他餘威時的逃遁是她本心難以磨滅的關(guān)卡，但至少她自己心裡能夠好受一些。

雪中燭其實心裡清楚，這是一種稍弱者的思維。

是在下方擡頭仰望他人時，纔會生出的諸般心思，而以往，都是別人、都是那些男子在她腳下仰望她會生出的心思之一。

可是在驕傲的頭顱被現(xiàn)實捶打的鮮血淋漓的時刻，這種想法就像上癮毒藥一樣令人戒不掉。

此時此刻，雪中燭也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原來也有庸俗的一面。

對於無比自視清高的人來說，承認(rèn)自己庸俗是一件痛苦難安的事情。

但是雪中燭就像從不迎合別人一樣，她也從不欺騙自己。

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世間所有道理都很簡單，若是複雜了，要不是蠢人多想，要不就是歪理曲解。

雪中燭深呼吸一口氣。

突然，她什麼也不想做了，乾脆原地坐下。

仰頭默默看著儒衫青年抗雷的過程。

說來奇怪，這人全程一直沒有回頭，在循環(huán)問心局中，雪中燭一直沒有看見他正面的臉。

雪中燭漸漸察覺這點，有些默認(rèn)。

這位雲(yún)夢大女君的心裡很快就涌出了答案。

她心底其實一直在拒絕接受他另一個身份，不想看到青銅面具下那一張曾在龍城見過的臉龐。

雪中燭突然收斂，盤膝而坐的舉措，引起了吳道子、魏先少奇、杜書清等人的側(cè)目，不過，場上局勢依舊按照原來的軌跡發(fā)展，雪中燭也不再在意其他人的目光了。

她臉龐平靜，微微歪頭，一遍又一遍的看著那個儒衫青年擋在前方的背影。

心情漸漸平順起來，不符此前的暴躁嗔惱，反而注意起一些往常沒發(fā)現(xiàn)的細(xì)節(jié)，也是此前在潯陽石窟第一次經(jīng)歷時，她忽略了的。

例如，雪中燭看見了高臺上，那個冷冰冰宮裝少女此刻望向那傢伙的眼神滿是擔(dān)憂不捨，眼眶紅暈，眼角還噙淚，兩手把宮裙袖口揪的發(fā)白……明明不久前，還因爲(wèi)那傢伙毀了大佛而與朝廷同伴們一起冰冷切齒的。

再例如，地上那一串銅板。

一共是一貫錢，是那傢伙一開始帶過來的，還說了些稀奇古怪的話。

而雪中燭想起了當(dāng)年師尊提到過的事情。

此刻雪中燭出奇平靜，在問心局中，陷入了奇異的入定狀態(tài)，甚至都沒有注意到外界隱隱傳來的二師妹呼喚。

很快，雷劫結(jié)束。

吳先生熟悉的退後了一步，某根玄黃地龍觸鬚也飛了過來。

這些都落在此刻雪中燭的平靜眼眸中。

她閉目，深呼吸一口氣。

少頃，在吳道子燃燒、啓動玄黃地龍土遁神通的那一刻，她當(dāng)衆(zhòng)站起了身來。

往前邁一步。

周圍同伴察覺到她奇怪舉措，都眼神擔(dān)憂的看來，似是準(zhǔn)備勸她。

可這一回，雪中燭並沒有邁出前方的土黃色光圈範(fàn)圍。

她的腳尖恰好在光圈前停住。

雪中燭開口說：

“七師妹不能跟你走，這是劍澤的規(guī)矩，也是本座的責(zé)任，七師妹是下一任雲(yún)夢元君，本座與諸師妹辛苦維繫的劍澤以後要交給她，不可脫離劍澤，去世俗生兒育女，縱使你歐陽良翰有千般理由，雖然你爲(wèi)七師妹做的這些，本座勉強敬你是個男兒，但本座也不會同意，除非你從本座身上踏過去。

“也不管你是用了何種手段神通，今日一戰(zhàn)，本座確實是不及你，本座確實是在逃，也承認(rèn)打不過現(xiàn)在的你，但本座不服輸，本座不比你差，今後一定會贏回來！

“而且今日你替本座扛了天雷，這份恩本座記著，不會忘，本座可以保證，今後若是你輸了，本座也不會殺你，頂多封你修爲(wèi)，關(guān)入水牢親自壓住，例如此刻，讓五師妹攜帶藥玉去找你肉身一樣……若有一日，戰(zhàn)勝你這樣的對手，這也將成爲(wèi)本座最榮耀的事之一！”

雪中燭金髮飛舞，聲若鏗鏘，眼角泛紅，一字一句的講出。

這位雷厲風(fēng)行的大女君終於說出了心中諸話，神色滿是快意與放鬆。

估計就連最熟悉她的二女君魚念淵若是在場，都想象不到大師姐會如此多的“廢話”。

只是這些雪中燭只敢在問心局中暢快吐出的話，說完之後，她一張異域風(fēng)情的美貌臉蛋依舊漲的通紅一片。

不過劍心卻重新澄澈了起來。

無視四周那些同伴們的詫異表情，雪中燭高昂頭顱，準(zhǔn)備轉(zhuǎn)身，去等待三息后土黃色光暈結(jié)束，開始新的一局。

就在這時，她看見了此生難忘的一幕。

最上方，那道硬抗九重雷霆後、微微垂首的修長背影，突然轉(zhuǎn)過身來。

他臉上面具已經(jīng)消失不見，露出一張熟悉消瘦的俊朗臉龐。

雪中燭發(fā)現(xiàn)，與此前無數(shù)次熟悉的循環(huán)問心局中“歐陽良翰”只是背對著她不同。

這是第一次出現(xiàn)如此意料之外的事情，像是畫卷中的死物，突然做出活人的舉措。

歐陽良翰眼神似是好奇的四顧了下左右，像是發(fā)現(xiàn)了什麼，然後目光落在了下方土黃色光圈後方有些“呆若木雞”的雪中燭身上。

“奇怪，怎麼來了這裡，看著不像我的問心局，畢竟這一架打的挺暢快，是你們捱揍……”

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臉龐，朝她問道：

“知霜小娘，這該不會是你的問心局？怎麼我也在……等等。”

迅速明白過來處境，清楚了自己闖入到了何處，歐陽戎左右瞧了瞧，輕笑一聲：

“呵，原來你心中最難過的一關(guān)是這個啊，所以你剛剛囉裡吧嗦了一大堆，是在和我說的真心話？”

剎那間，雪中燭呆立原地，眼眸瞪大，她看見歐陽良翰臉上似是露出一道古怪神色，似是忍著某些笑意。這一刻的社死，令雪中燭血涌腦門，碧眸冒火：

“歐陽良翰！你……你！”

此刻的她，恨不得找一個地洞鑽進去，再也不出來了。

歐陽戎反應(yīng)極快，壓根沒有給即將火山噴發(fā)的知霜小娘發(fā)飆的時間，幾乎是第一時間東張西望了下，嘴裡狀似隨意道：

“行吧，你的邀戰(zhàn)在下接下了，不巧，在下下次會帶一貫錢來，贖回繡娘，你加油修煉，在雲(yún)夢等著就好，不會讓你久等……在下成了你的問心死局嗎，好，再就再來給你加固下封印……

“另外，多謝閣下告知今日緣由。”

“？！”

雪中燭瘋狂衝出土黃色光圈，可惜下一剎那，眼前一黑，天旋地轉(zhuǎn)，一切重新迴歸到原點。

“璫——！”

在失去視野的那一瞬間，她聽到了一聲沉悶鐘響。

同時還看見，鐘聲似是敲碎了問心幻境中的雷雲(yún)，歐陽良翰似是鑽了出去，如同古之仙人，撕開天空，去了天外一般。

與此同時，外面的魚念淵，正急切等待。

剛剛她親眼看到，屬於那個賊人的一團白霧，藉著鐘聲，靠近大師姐，似是融入了大師姐身旁的白霧中。

還沒等她暗道不妙，這團白霧都再次涌出。

只不過這一次，大師姐身上主持養(yǎng)心殿的白霧被他如疾風(fēng)般掠走。

腳下的泉水池子陡然沸騰起來。

“不好！他要跑！”

利用倒數(shù)第二道鐘聲敲碎知霜小娘子身上的幻境白霧脫離出來後，歐陽戎無視魚念淵，食指輕點自己眉心。

本來這座大殿的古怪白霧，在他悟到【文皇帝】神通，具現(xiàn)出一百零八道鐘聲後，就已經(jīng)搖搖欲墜。

當(dāng)時歐陽戎就感覺到，這遙遠(yuǎn)困住他心神的白霧，少頃就能被震散，堅持不了多久，結(jié)果後面似是知霜小娘加入了進來，主持這古怪白霧，才使得時間拖延到現(xiàn)在。

眼下，利用醒鍾暫時縈亂了知霜小娘的狀態(tài)，讓她暫時脫離此殿，同時也削弱了控制。

而今，歐陽戎只感覺，整個大殿白霧的重量，相比此前的泰山壓頂，已經(jīng)是輕如鴻毛了。

此時此刻，他手指輕點的眉心，那一粒青金色光芒陡然綻放光彩。

歐陽戎似是把天青色光點從眉心摘下，光點原來是一點劍芒，是【寒士】的劍芒。

這一幕，他如同是從眉心抽出了一口無柄的【寒士】，以指做劍，朝面前空氣隨手一劃。

“璫——！”

恰好第一百零八道鐘聲響起。

伴隨著歐陽戎的揮指，下一瞬間，一道切割開白霧的漆黑裂口，出現(xiàn)在他面前。

歐陽戎一步邁出。

等再睜開眼，已身處熟悉的牀榻上。

他手掌保持深入畫卷的姿勢，整個人盤著一隻腿端坐著，青銅面具已經(jīng)掉落在腿邊。

歐陽戎四望周圍，漆黑一片。

不過很快，又發(fā)現(xiàn)了屋內(nèi)不對勁，除了漆黑夜色外，屋內(nèi)還有似是白霧的雪白之物在蔓延。

是雪白長劍。

它不知何時，已經(jīng)脫離出畫卷，雖然歐陽戎依舊伸手入畫，握住它劍柄位置，但一截劍尖已經(jīng)從畫卷中鑽出，似是要直襲原本閉目握劍的木訥青年面門。

一人一劍的古怪姿勢，不知道的，還以爲(wèi)歐陽戎準(zhǔn)備深夜用劍自盡。

不過更讓歐陽戎皺眉的，是轉(zhuǎn)出畫卷的劍尖，此刻正洶涌綻放雪白劍光，劍光將屋子照的大亮，不過頃刻又暗淡下來。

屋內(nèi)忽明忽暗的，這一截劍尖上，像是一團濃黑之物附著，在努力壓著劍光綻放。

只是知霜的劍光太盛，似是被激怒了一般，每時每刻都在剿滅這團濃漆之物。

心神成功脫離那古怪大殿，歐陽戎低頭一看，發(fā)現(xiàn)這團壓抑亮眼劍光的濃黑之物，似乎是一團液態(tài)的墨錠，有些眼熟。

“妙思？”

“小戎子，你終於醒了，快點快點，壓住它，本仙姑快壓不住了，它好像想跑，還想發(fā)出動靜報信……”

歐陽戎沒有絲毫猶豫，反手從桃花源圖中取出一枚劍匣，眉心冒出一道天青色劍影，代替妙思的本命墨錠，附著在知霜上面。

雪白長劍陡然一震，耀眼無比的雪白劍光被淡淡天青色劍光完全壓制。

歐陽戎鬆手，去打開劍匣。

雪白長劍乖乖飛入其中。

下一霎那，便被數(shù)不清的雷精遊絲包裹，似被麻痹，死物般落進匣中。

天青色劍影脫離，沒入桃花源圖中。

劍匣重新閉合，紋絲不動的落在歐陽戎手掌上。

終於度過這險象環(huán)生的殺局，牀榻上盤腿而坐的歐陽戎，長吐一口濁氣。

“小戎子，怎麼樣，本仙姑夠義氣吧，沒睡大覺，專門守夜……本仙姑就發(fā)現(xiàn)你不對勁，還有這小浪劍，竟然還想逃，哼，豈能讓它趁你不在，去外面找其它野漢子，跟班可忍，仙姑不可忍！”

歐陽戎聞言，目光落在膝蓋上蹦蹦跳跳的儒服小女冠身上。

只見妙思兩手抱胸，鼻孔看人，得瑟邀功了一陣。

她朝歐陽戎理直氣壯的伸出小手：

“這不得獎勵一下，本仙姑也不多要，就那顆桃子吧！”

歐陽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