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來,東東開始不停地向人打聽路線,而且每個問題總要問好幾個人,他已經學到了只有衆人都重複的回答纔是最正確的道理,他現在不敢再相信類似於“差不多,快了,不太遠了......”這樣的回答了。修定完畢準確的行動路線,他這才離開火車站趕往長途汽車站,因爲下面的路需要換一種代步工具了。東東找到長途汽車站後正趕上大批的長途客車陸續開出,他急忙跑過去向幾位司機打聽去沂水的車有沒有,得到的回答是有,只是早晨6點鐘就開走了。東東思母心切,獨自在車站裡轉悠,見有要開的車就上前打聽,看看是否去沂水。眼看要到中午了,他正考慮先找地方吃點東西再說,忽然聽到有人問他:“小朋友,我看你轉了半天了,是不是在等車?”東東注意到好象是一位司機模樣的中年人正在整理著一大堆繩子。
“我想去沂水,您是司機叔叔嗎?”東東問。
“是啊,不過去沂水的車早沒了,只能等到明天早晨了”
“叔叔,您去什麼地方?”
“臨沂”
東東有些失望,他不關心什麼臨沂,只掂記著沂水。
“如果你真得想走,我可以順便捎上你”
“真的?”東東一下來了精神,可又覺得不對,問道:“您不是說去臨沂嗎?”
“是啊,可是要路過沂水呀”
“?。∧翘昧?,叔叔,我跟您走!”東東喜出望外。
“這樣吧,坐客車最少要花一塊五毛錢,你就給我一塊錢吧”
東東一聽要錢就慌了,他雖然裝著10塊錢,可是他並不打算用這個錢,他早打定主意要把這錢原封不動地交到媽媽手裡。
“怎麼,嫌貴呀?我可沒有管你多要???”其實這位司機也是閒著沒事拿他開心,他根本就不會帶他走。
“叔叔,我沒錢,可我就要去沂水,我媽媽在那裡等我呢”
“小朋友,沒錢怎麼辦呢?我的車可是要喝油的”司機收拾好繩子準備離開。
東東這下可急了:“叔叔,求您帶我去吧,我會把錢還給您的!”
“是嗎?可是你怎麼還呢?”
“叔叔,請您相信我,如果您不放心,我給您押點東西”東東爲了能去沂水已經不顧一切了。
“哦,那你能押什麼?”司機也覺得好奇。東東摸索了一氣,把那塊手錶拿了出來,他身上也只有這個東西可以作抵押。
“你要押這個東西?”司機有些吃驚地接過來看了看,聽了聽,發現是一塊很不錯的手錶,也有些心動??墒怯峙卤蝗酥?,不禁猶豫起來。
“叔叔,我只有這個,求您帶上我吧?”東東怕對方還不滿意。
“不過你記住,你只是把這東西押在這,以後有錢還是要贖回去”司機這是給自己留個後手。
“行,行---”東東急忙答應。司機這才領他來到一輛裝滿貨物的卡車前。
“小朋友,上車吧,我們現在就走,不過你可不要把今天的事告訴別人”司機又不放心地囑咐道。東東點頭答應,並且非常高興能坐在這種即沒人和他搶座,又能開闊視野的卡車駕駛室裡。
路上;因爲車裡只有他們倆人,東東一點也不覺拘束,問這問那,提著沒完沒了的問題,司機也很健談,有人陪他聊天即能解乏又不覺寂寞。他們說東談西,從濟南城說到微山湖,又從北京談到了廣州,東東雖然沒有去過所談的這些地方,可從見多識廣的司機嘴裡也等於遊覽了一遍祖國的大好山河。他們聊到高興處,司機還把自己帶得大蔥和白麪餅給東東吃,可是他們剛過安丘,汽車就出了毛病,東東跑前跑後跟著一塊修車,一會遞扳手,一會拿鉗子,也忙的不亦樂乎,他們雖然認識不久,司機卻很喜歡這個機靈的小傢伙,儘管修車耽誤了兩個多小時,可司機一點都不覺麻煩,因爲有東東在一旁反而讓他覺得時間過的很快。修好車繼續上路,傍晚時,他們已經到達了沂水縣城,經過這一路的相處,司機和東東還有點難捨難分。東東下車後,司機趴在窗口大聲囑咐如果再到濰坊一定去找他,東東一邊答應一邊揮手再見,司機見他走出一段距離忽然又喊住他,並且要把那塊手錶還給他,司機這個時候並不是怕別人知道,而是覺得拿小孩的東西過意不去,東東卻大聲再見著跑開了。
在一個路口,一位老大爺正叼著菸袋鍋領著孫子走過,東東上前問路。
“什麼?去紅衛村,遠著呢,順這條馬路一直向西過高莊,再向南纔是紅衛村”
“謝謝大爺!您估計要走多長時間?”東東不問有多遠,卻問要走多長時間,他雖然知道1公里等於1000米,又等於10000釐米,但真正是多遠,在感覺上卻沒有一點意識,不如問時間更直接。
“得走兩個鐘頭”
“兩個鐘頭不算遠,我跑快點,謝謝大爺!”東東道聲謝便輕鬆上路了。
“傻孩子,我說的那是汽車,少說也有百十里地呀!”不管大爺怎麼說,他已經跑遠了。
東東迎著落日的餘輝,順著兩行槐樹之間筆直的路面向前行進,不時還跟著步調的節奏唱起那首“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的歌曲。當他走到日落,走到滿天繁星,這才感覺有點累了,也有點不敢再往前走了,他不是害怕路黑,而是怕走過了。等路過有人家的地方,他敲開一戶討了碗水,又問到路的遠近,人家告訴說還遠著呢,憑他這麼個走法還不得走兩天。東東並不怕遠,反正認爲是越來越近了,所以繼續整裝上路。他從月出到月落,一直走到東方現出魚肚白,這才坐到路邊的樹墩上不願再動了。通過一夜的行走,他也真切體會到了坐汽車的好處,也理解了裡或公里這類長度單位的含意,他同時還領悟了一個道理,就是人的理想都是由環境來決定的,他現在的最大理想就是做一名司機。等到天色大亮,他這才發現附近沒有一戶人家,路上也沒有車輛和行人,只能看見一些烏鴉在枝頭上飛來飛去,顯得非常荒涼。如果上學時沒有見過地圖,也沒學過全國有二十三個省市自治區,一定會認爲自己已經走到了天邊。他想繼續走,可兩條腿實在有些邁不開步,最麻煩是肚子也開始咕咕亂叫要吃的,他東瞧西看真希望路邊能冒出一家飯店。他磨蹭著慢步行走,忽然聽到了一種聲音,回過頭,原來有輛汽車出現在後面,他高興地揮動雙手,可汽車行駛到近前卻沒有任何反應地一閃而過,他失望地嘆口氣繼續指望著雙腿趕路,他知道即使再遇到汽車也不會拉他,他只是盼望著能攔住一個人打聽一下還要走多遠,他現在已經過了向天高喊“飛機,飛機,落落;小孩,小孩,坐坐”的時期。他再一次坐在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野地裡,忍受著疲勞和飢餓,盤算著下面的路程,正在他實在走不動的時候,身邊突然竄過一些激靈的小傢伙--是老鼠,他的腦子裡同時也閃過一個念頭,貓能吃老鼠,人也一定能吃,雖然有人說吃老鼠會得病,不過他認爲這種話不一定對,因爲他從來沒見過貓得過什麼病,他想到這立刻來了精神,先觀察地形,選好鼠洞的位置,把揹包的東西倒出來,將空包罩在一個洞口上,再按照原有的一整套捕鼠經驗開始挖掘,沒有鏟子,就找一根木棍代替。以前挖鼠洞是爲了喂貓,也爲了玩耍,現在是爲了解決飢餓,當然挖掘工作是進展神速,不到十幾分鍾,他便驚喜地發現被石塊壓住的揹包裡有東西在撲騰,他更是加緊挖掘,等找到了唯一通向揹包的地道,這才小心進行最後的收尾工作。
“哈--!”東東抓起揹包高興地跳起來。用手一摸,包裡最少有四隻老鼠,他在石頭上摔幾下,把老鼠倒出來,他不是貓,不需要活的。他開始撿木柴,挖坑點火,將老鼠開膛去皮串在樹枝上,按照燒雞的方法來了個燒老鼠,老鼠比雞小的多,所以用不了太長時間,一串燒鼠肉就算完成了,聞一下,香味撲鼻;嘗一口,非常好吃,跟雞肉差不多,美中不足就是缺點鹽,吃完了,再到水渠邊砸一塊冰碴子,邊走邊吃。等他回到大路上,趕巧遇上了一個趕著馬車的人,正好順路捎上了他,而且更幸運的是,這個趕馬車的人竟然就是紅衛村的。
“孩子,你從哪來呀?”
“煙臺”
“呦!這麼遠哪!”趕車人很吃驚。
“我是來找媽媽的”
“你媽媽住在紅衛村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反正我姥爺姓高”
“姓高人多了,叫什麼名字?”
東東爲難了,他從未回過老家,也從未問過,怎麼會知道姥爺的名字。
“你連名字都不知道怎麼找?”
“我媽媽叫高華,是從煙臺被趕回老家的”東東本不想說這個,可爲了找媽媽也別無選擇。
“她什麼時間回來的?還有誰?”
“三年前,還有我妹妹”
“哦,是這樣--”趕車人不再說什麼。東東心裡七上八下,也不清楚對方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一路鞭聲陣陣,馬蹄的的,行過山樑高地,走過樹林田間,直到下午纔到紅衛村。進村前,趕車人就讓東東下了車,然後告訴他怎麼走,從哪進,從哪出,等看到門前有棵歪脖柳樹就到了,還告訴他要找的人叫高會山,另外還奇怪地囑咐他小心一點。
東東謝過趕車人走進這座陌生的村莊,他沒想到這麼順利就能見到媽媽,如果一會見到媽媽會怎麼樣?妹妹現在怎麼樣了?他也不知道心裡是個什麼滋味,他這三年天天做夢都想見到媽媽,可真到了家門口總有一種怪怪的感覺縈繞心間。按照趕車人告訴的路線,他終於看到了門口有一棵歪脖柳樹的人家,他抑制不住緊張和興奮的心情推開院門,院裡很大很破也很靜,一大一小兩棵梨樹,有一輛笨重的木製平板車,牆邊還堆滿了玉米桿,顯得雜亂不堪,正房三間,大部分牆皮已經脫落,露出裡面的土坯,窗戶沒有玻璃,只有一些貼紙的殘片。東東覺得這裡不會住人,因爲這房子隨時都有可能塌了,他上前敲門,沒有反應,推開破爛的木門,屋裡黑洞洞的,等適應了裡面的光線,他這才發現屋裡還不如院裡乾淨,裡面除了破爛東西,就是蛛網和灰塵,摸索來到裡間,見炕上還多少幹靜一些,只是光線昏暗,空間裡有一股潮冷的黴味??吹某?,這裡已經有好久不點火了,等他再來到另一間屋裡,才確定這裡沒人,他有些膽怯的退出來胡思亂想,他認爲媽媽不可能住在這,因爲媽媽非常愛乾淨,就算住在這也會把這裡打掃的乾乾淨淨。他越想越害怕,不但看不見媽媽,連妹妹也沒見到,他忍不住又回到屋裡,希望能找到點可以打消他這種不安情緒的東西,具體找什麼,他也不知道,從一個屋找到另一個屋,除了找到了一頭一臉灰塵什麼都沒有。他失望地坐在炕上盼著能有誰回來,最好是媽媽能回來。正坐著,他注意到水缸後面有一隻籃子,過去掀開上面的破麻袋,裡面都是些破衣爛衫,可猛然間,他發現了一種熟悉的顏色,抽出來是一條毛線織的圍巾,他認出來了,這條圍巾正是媽媽的,他不但熟悉這條圍巾的顏色和樣式,還能感受到媽媽親切的味道。他正對著圍巾發呆,身後傳來一陣聲音,回過頭,他不由嚇得大叫一聲,激出一身的冷汗,因爲他突然看見面前站著一個鬼,當然真正的鬼並不嚇人,真正嚇人的是和鬼一樣的人,此刻出現面前的就是一個和鬼一樣的人,長年不整理的頭髮鬍鬚髒亂一團遮在臉上,只能看到兩道昏濁的目光,一身破爛的棉衣露著棉絮,兩隻黑手就象雞爪枯枝。東東緊靠牆壁驚恐地盯著這個突然出現的怪物,從外表根本看不出對方的年歲,不過看那佝僂的身軀,和手裡拄著的一根柺棍,估計歲數是不小了。過了一會,東東見對方一聲不吭,如同偶人,便穩定一下情緒,舉起手裡的圍巾試探著問:“我叫東東,是高華的兒子,這就是我媽媽的東西,如果您是高會山,就是我姥爺,請問您是不是--?”
對方看到圍巾不等東東再說下去,突然上前伸出兩隻黑爪子抓過來,東東嚇得急忙爬上炕,對方也上了炕,東東再跳下來,他雖然很害怕,但還不想逃走,因爲這裡是他見到媽媽的最後一個希望。對方沒有東東靈活,折騰半天反而累得呼呼直喘,嘴裡還不停地嘟囔著:“......你要幹什麼?俺不怕你,俺一定把你趕出去,告訴你,俺是富農,俺是地主,這裡的土地都是俺的,你說吧,你想幹什麼?......”
東東聽到這估計對方是個瘋子。對方見抓不住他,不由更加生氣,舉著柺棍亂打。東東一慌不小心被什麼東西拌倒了,還沒爬起來就被一把抓住,他見對方已經舉起了柺棍,不禁急聲喊道:“姥爺!姥爺!別打,我是東東,我知道您姓高,我是您外孫!”
對方這次好象聽懂了,柺棍停在空中,似乎在考慮著什麼。東東見說的話起了作用,急忙又舉起那條圍巾說:“這是我媽媽的,我認的,她一定住在這,對吧?您一定就是我姥爺,對吧?”
對方猶豫著沒有回答,卻猛地搶過圍巾似乎非常難過地捂在胸前,東東依然緊盯著頭頂上的柺棍。
“你叫什麼?”對方突然問。
“我叫白衛東”
“你媽媽是誰?”
“她叫高華,是三年前來的,還帶著我妹妹白瑩”
“對的,這是對的,你沒有說謊,俺就是高會山,俺就是你姥爺!”
東東聽出對方說話很清晰,不是瘋得太厲害,便追問道:“那我媽媽呢?她在哪?還有我妹妹?”
“死了!”對方鬆開手,坐到炕上說。
“什麼?怎麼會死呢?這不可能,您騙人!”
“俺閨女病了,所以就死了”對方說得好象很鎮定。
“我不相信,您說我媽死了,那我妹妹呢?”
“你這孩子怎麼啦?沒完沒了,告訴你死了就死了,她剛回來就病了,然後就死了,聽明白了!就埋在北山高坡上”對方說完就上炕躺下了。
東東這算是頭一次見到姥爺,也想象不到姥爺會是這樣,記得以前也曾聽媽媽說過姥爺很好,現在卻完全不一樣。他也小心翼翼爬上炕,取過被子給姥爺蓋上,正要把姥爺抱著的柺棍拿開,卻被一把推開,姥爺還氣勢洶洶地盯著他。
“姥爺,您別生氣,抱著柺棍怎麼能睡好”東東安慰道。
“你少來這套,假仁假義,俺早就明白”
東東沒法再說什麼,也躺在一邊,他認爲姥爺剛纔是在說瘋話,他不信媽媽會死,就算是真的,那妹妹也應該在呀,他也感到很累了,胡思亂想著閉上眼睛。
“俺的小啊,冷了吧?”正在這時,姥爺忽然坐起來問道。
東東已經不象剛纔那麼害怕了,也坐起來說:“姥爺,不冷,您累了就睡吧”
“唉--可憐的娃,俺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和貝貝一樣--”
東東聽到提到貝貝,立刻興奮起來,他發現姥爺變得清醒了,而且還有一種親切感,便問:“姥爺,貝貝現在在哪?是不是和媽媽在一起?”
“你怎麼又問這個,俺再說一遍,你媽的墳在北山坡上,貝貝讓柱子領走了”
“這怎麼可能?我--”東東急得還要說什麼,卻被姥爺按著躺下。
“小啊,我知道你累了,睡吧,睡吧,姥爺一會給你做飯吃,啊,睡吧,睡吧--”姥爺邊說還邊象哄小孩一樣輕輕拍著他。
東東的腦子很亂,他不知道姥爺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說得是真是假,總之,媽媽現在的確不在,剛纔姥爺提到的柱子,他知道是誰,柱子的名字叫高柱,高華的弟弟,也就是他的舅舅,在臨沂農機公司工作,這些情況都是以前聽媽媽說過的。姥爺這時還在他身上打著拍子,他沒法再問什麼,難以驅散的乏困讓他不知不覺睡了過去,而且還做了個夢,夢見媽媽領著他和妹妹在田野裡玩,媽媽還給他編了一頂草帽戴在頭上,妹妹爭著要,他就跑,跑來跑去忽然看見姥爺站在前面,並且還是非??膳碌臉幼?,他喊媽媽,發現媽媽和妹妹都不見了,姥爺卻舉著柺棍追著打他,他越是著急跑,就越是跑不動,兩條腿如同灌了鉛異常沉重,他被打的遍體是傷疼痛難忍--他拼命喊媽媽,霍地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卻發現這不是做夢,而且捱得每一棍子都是真的,姥爺邊打邊罵,可怕的樣子完全就是個惡鬼。東東掙扎著爬起身,冒著亂棍跳下炕,揹包也顧不上拿,一頭撞出門,逃進黑暗的夜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