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虞琤走入內(nèi)室, 彷彿從嚴(yán)冬一下子進入了酷暑，衆(zhòng)人不得不脫掉厚重的外套，卻還是止不住地冒汗。
子昕環(huán)顧四周, 老天, 屋裡這幾個火爐, 是要烤肉麼？
“莫姑娘, 這邊請?！鳖~上的汗水已順著臉頰滑落, 虞琤掀起帷幔，示意子昕跟過去。
帷幔內(nèi)，兩個侍奉丫環(huán)著清涼的單衣, 垂手立於牀邊等候差遣。
待子昕進去，其中一個丫環(huán)立刻端了凳子過來, 另一個在牀沿上擺了個小枕, 將牀上之人的手輕輕放在上面。
靜靜地看著她們擺弄, 子昕也不忙著把脈，只是盯著牀上的人細細打量。昔日威風(fēng)凜凜的花教主, 此時臉色蒼白，像個糟老頭子似的萎靡不振，緊閉的雙眼下有著明顯的黑影。
屋子裡這麼熱，他的牀上卻鋪著皮氈子，蓋得是絲綿大被, 棉被上面還鋪了一牀毛褥子。即便如此, 他還是怕冷得很, 將自己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
子昕回頭吩咐道：“把外面的爐火滅了, 只取一個小火盆即可。另外, 去將窗戶打開透透氣，這屋裡悶熱得緊, 沒病的人也會憋出病來的?！?
兩個丫環(huán)聽完她的話，也不敢動，只是怯怯地看向虞琤。
“照姑娘說的去做。”
見他點頭，兩個丫環(huán)麻利地動了起來。待屋外的涼風(fēng)吹進來之後，衆(zhòng)人才得以舒了一口氣。
這時，子昕才伸手搭上了他的脈搏，仔細地替他診起脈來。
屋裡的溫度降了下去，裹在被褥裡的老人猛地驚醒，眼神渾濁，說話時似有痰梗在喉間：“誰把窗子打開了？嫌我活太久拖累了你們，想凍死我是不是？”
“教主！”兩個小丫環(huán)齊齊地跪倒在牀邊，低著頭不敢多言。
子昕收回手，癟嘴道：“是我讓她們開窗的，你要發(fā)脾氣衝著我來，莫要嚇到她們。”
“嗯？”老人聽到這個聲音，不禁皺起了花白的劍眉，凝視這個表情呆呆的女娃良久，纔有些不滿地說道：“你是誰家的女娃，怎敢頂撞我老人家？你爹孃沒教過你麼？”
“哎，你說對了?！弊雨奎c點頭，坐得離他近了些，伸手翻看他的眼皮，嘴巴也沒閒著：“打小我就沒娘教，沒爹管。我這個沒規(guī)沒距的女娃，你老人家還得擔(dān)待著點兒。張嘴。”
檢查一番，子昕起身離開，招呼魏堂主請來的大夫過去，也爲(wèi)教主把了回脈。她自己走到外面，安靜地思量著該如何用藥。
在外面等候多時的幾人都圍了過來，見她眉頭微蹙，閉著雙眼靜靜斟酌，幾人也不敢去打攪她。過了一會兒，也不見她睜眼，君琰終是忍不住，開口問道：“教主他到底怎麼樣了？”
被人打斷自己的思緒有些不滿，子昕虎著臉，瞪了他一眼，淡淡道：“放心，這病雖然看似兇險，死不了的?！?
正說著，另一名大夫跟著虞琤也從帷幔內(nèi)走了出來。
子昕起身走過去施了個禮，道：“這位大夫，還未知貴姓名？”
“鄙人姓尤，單名一個方字。”對方拱手行禮，一派謙謙君子之風(fēng)範(fàn)。
“尤大夫，”擡手指了指帷幔內(nèi)，子昕虛心請教道：“不知你對此癥有何高見？”
尤方擡手慢慢地捋著短鬚，想了想才道：“貴教主這吐血癥時日已久，適才在下望聞問切之後，見教主面容蒼白無神，睏倦喜臥，不思飲食，聲音細微且提不起氣來，室內(nèi)如此炎熱，牀上猶墊皮褥毛氈，其畏寒可知。以在下愚見，當(dāng)是陽虛所致?！?
聽著尤方的描述，子昕不住地點頭，看來魏子珍推薦的這位大夫，還是有些本事的。
“陽虛？”君琰不解地看著他，訝然道：“之前的大夫都說教主是氣血兩虛……”
“還有說是陰虛火旺。”玉仁接著道。
虞琤看了看他二人，癟嘴道：“還有人說是血熱妄行?！?
“所以，之前你們找來的那些，都是些個庸醫(yī)。”子昕毫不客氣地說道：“教主所吐之血並非鮮紅，而是烏黯帶有小塊。舌苔淡紅，脈象沉而細，連同剛纔有答覆所言，種種癥狀皆是陽虛癥狀，哪裡會有陰虛火旺之說？”
見他們不說話，子昕接著奚落道：“枉你們自幼還習(xí)過幾日醫(yī)術(shù)，懂得簡單的藥石之理，現(xiàn)在這人被醫(yī)得半死，你們卻還懵懂不知，當(dāng)日所學(xué)，看來都白費了?！?
幾人被她說得不知在，又無言反駁，只得求助般看向傅紅雪。被他們看得後背發(fā)毛，傅紅雪不得已，咳了兩聲，問道：“那有何良方，可救人於危？”
被他這一問，子昕才收回釘在幾人身上的目光，看了看他，沒有答話，回頭看著尤方，想聽聽他的見解。
尤方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可這重病自當(dāng)下猛藥，不過這病人已被折騰得只剩半條命，若是藥下的重了，又怕他承受不起。一不小心弄出人命，自己這條小命還不得交代在這裡？
這裡是什麼地方？魔教！魔教??！誰聽了不膽寒??？尤方自然更是小心翼翼，當(dāng)初要不是被魏子珍脅迫，他說什麼也不會到這個鬼地方來。
現(xiàn)在病也看了，緣由也找到了，人家等著自己開方子呢，該怎麼辦？嘖，讓人爲(wèi)難??！
他斜眼看了看對面的女娃，小小年紀(jì)倒也有些本事。而且，從她剛纔的態(tài)度來看，她當(dāng)是和這裡的人都熟識的。不然，這些人有怎肯被她如此教訓(xùn)？
好！就把這道難題推給她！
下定決心之後，尤方故作爲(wèi)難道：“在下愚鈍，暫時還未想到良方。不知莫大夫可有高見？”
好一招順?biāo)浦郯。±虾偅€真是狡猾狡猾滴！
子昕瞭然一笑，大手一揮：“筆墨伺候！”
就在子昕開藥方之際，從帷幔內(nèi)走出一個丫環(huán)，輕聲細語地說：“教主說，請護法陪同兩位大夫說話，其他幾位，還請到裡面，陪教主……”
“亂講！”裡面一個蒼老的聲音打斷了丫環(huán)的話，咳了幾聲才又說：“照原話講！”
小丫環(huán)被突然冒出來的聲音嚇得縮了縮脖子，頭都快垂到胸口了，接著小聲道：“還請幾位到裡面，陪那個老……老不死的說說話。”
衆(zhòng)人皆是嘴角抽搐，君琰和玉仁一前一後地走了過去。
小丫環(huán)怯怯地看了沒有動的傅紅雪一眼，紅著臉說：“還有這位公子，也請到內(nèi)一敘?！?
傅紅雪一怔，轉(zhuǎn)而看向子昕。子昕亦是停下筆，擡頭看他。過了一會兒，她朝他點點頭，細聲道：“去吧，去看看也好?！?
傅紅雪緩緩地站了起來，慢慢地朝著帷幔走去。那裡，玉仁和君琰也都停下，回頭看著他，臉上是鼓勵的微笑。
他依舊冷著蒼白的臉，抿著薄薄的嘴脣站得筆直，左腳先邁出一步，右腳才慢慢地從地上拖著跟過去。步伐雖然怪異，卻走得很穩(wěn)。這時，只有他明白，自己心裡是如何的緊張和不安，緊緊握著手裡的刀，彷彿這是他唯一的依靠。
走過那層厚重的帷幔，傅紅雪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衫竟然已經(jīng)汗溼。他一直走，一直到他能看到牀上滿容憔悴的老人之後，才停了下來。
老人睜開雙眼，細細地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在看到他手裡的黑刀之後，原本渾濁的眼睛猛地閃過一抹精光。當(dāng)他再看他的時候，眼裡多了幾分溫情。
“你，過來些。我歲數(shù)大了，眼睛不好使。你站近些，讓我看看。”老人朝他無力地招招手，沙啞的聲音裡透著一絲急迫和期待。
傅紅雪愣了愣，吸了口氣，又緩緩地吐了出來，才又朝前走了一步。
看著他以怪異的姿勢朝自己走來，老人先是訝然，接著又朝他伸出手，顫巍巍地道：“過來，坐到我旁邊來?！?
彷彿著了魔一般，傅紅雪的眼睛緊緊盯著那隻伸過來的手，向來與人疏離的他，竟真的坐到了老人的身邊。直到老人微涼的手，握住他未拿刀的手，握得有些生疼的時候，他才終於回過神來。
“你叫什麼？”老人聲音有些發(fā)顫，一直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想從他的面容上，找到熟悉的影子。
“傅紅雪?！彼蠈嵉卮鸬馈?
老人眉頭一皺：“爲(wèi)何姓傅？”
“因爲(wèi)，我娘要我復(fù)仇，爲(wèi)父親復(fù)仇！”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又想起了那間小屋，想起了他離家時，娘說的話。
老人似乎明白了一切，說：“我會幫你的。”
“不！”誰知，傅紅雪卻一口回絕，堅定道：“我自己也能報仇！”
老人怔住了，轉(zhuǎn)而又笑了起來：“脾氣一樣的犟！像我的鳳兒！好，好！”然後，他又認真地看著傅紅雪，嚴(yán)肅道：“你可知我是誰？”
傅紅雪看著他，良久才點頭：“知道?！?
“那你爲(wèi)何還不喊我一聲？莫不是這些年，你和你娘一樣，還在記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