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李莫愁低頭重複這句話,她強壓著心頭那快要抑制不住的酸澀,反倒迎上龍熵的眸子問,“好師妹,你素來不喜與外人接觸,爲什麼願意收這小子爲徒?”
“好師妹”三字入得龍熵耳中,讓她心頭一咯噔。從小到大,李莫愁從沒有這麼正兒八經的稱她爲“師妹”過,一直都是“熵兒熵兒”的喚,倒是自己但凡生氣總要畢恭畢敬地故意喊李莫愁“師姐”。龍熵明眸輕閃,靜靜地望著李莫愁,她竟然從李莫愁身上覺察到隱忍不發的怒意,甚至是戾氣。這著實不同尋常。龍熵印象中,李莫愁幾乎就沒有認真跟自己生氣或者發火過。
然而,李莫愁越是這樣,就越是說明她對楊過的在意。她越在意,龍熵心裡就越有疙瘩。
石室的氣氛一時竟有些劍拔弩張的意思,寒玉牀邊的兩個女子,一個素衣清雅,靜若冷月,一個眉秀目冷,殺氣重重,卻只是旁若無人地對峙著。倒叫一旁的楊過和洪凌波看得大氣都不敢出。
從未見過李莫愁這模樣,龍熵見她掩不住怒恨之色,一時心頭百味陳雜。知她在乎自己,心中怎會不歡喜。可這歡喜又摻雜了別的情緒,讓龍熵鼻尖發酸,幾乎忍不住低下頭去,負氣地妥協道,“因爲他叫楊過。”因爲他叫楊過,因爲你心中對這兩個字介意非常,因爲你有事隱瞞,因爲你總不肯如她待你那樣坦誠待她。因爲你李莫愁,並不似她龍熵那樣坦坦蕩蕩!
李莫愁聞言一怔。她目光閃動,凝視著扭過頭去的龍熵,一時心裡翻江倒海。
“熵兒……”李莫愁啞聲呢喃,藏在寬大袖中的右手上前握住龍熵的手,靠近她,微微用力把她擁進自己懷中。李莫愁嗅著她的髮香,只滋味難言地呢喃著她的名字,“熵兒……”
龍熵不動,不肯擡頭看她。
“你!你快放開我姑姑!”楊過又驚又恨,就要衝上前去,李莫愁眸子一凜,手腕一擡,袖中一枚銀針刺入楊過膝蓋。楊過“啊”一聲慘呼,撲倒在地,趴在地上怒罵道,“李莫愁!臭女人,女魔頭!快放開我姑姑!”
李莫愁低頭看一眼懷裡的龍熵,卻正迎上龍熵的眼睛,竟是欲說還休的模樣。李莫愁知她心善,定是不願意讓自己爲難楊過,可越是知道龍熵這心思,李莫愁心中就愈發不痛快。
胸中鬱結之氣縈繞不休,李莫愁竟然又動了殺念。她手腕擡起,衣袖擋住龍熵神色,再看向楊過時,眼中已經冰冷一片,竟似是將楊過視作死人。
“師妹,你定要收他爲徒麼?”李莫愁高聲問著被自己用衣袖遮擋住的龍熵,不等她回答卻道,“只是咱們古墓派的規矩,不得收男弟子。只怕師妹你若是執意收他,會壞了師門規矩。”
“撲哧——”哪料她這話說完,得來的卻是龍熵一句輕笑。“師門規矩”一詞從李莫愁口中說出,龍熵忍俊不禁。歷來最不把師門規矩當回事兒的,可不就是她李莫愁!
“……”李莫愁聞聲嘴角微抽。然而,龍熵這輕笑聲卻彷彿帶著難以言喻的魔力,竟頃刻間撫平了她心頭暴戾之氣。洪凌波眼見著李莫愁神色漸漸緩了下來,伴隨著小龍女的笑聲,她的眉眼終究漸漸變得溫和可親,渾身懾人的冷厲也盡數消弭。洪凌波不由暗自嘆了口氣,剛剛的李莫愁和自己當初在平陽見到的一模一樣,嗜血冷酷,殺人不眨眼。那片刻功夫,洪凌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她看得出來,李莫愁是真的隨時都會出手要了楊過性命。
小龍女對自己師父的影響真是大呢……
洪凌波不由想到程英。她一時有些迷惑,自己和程英……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按照師父的說法,自己是喜歡程英的……但是,而今看著李莫愁和小龍女彼此相處的情景,洪凌波將畫面中的二人換成自己和程英,卻覺得……說不上來的彆扭。自己肯聽程英一言半語,但若是像李莫愁這樣,因爲龍熵不經意地一句笑,就能頃刻平復心境……不會的,程英對自己的影響力還沒有那麼大。
洪凌波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李莫愁聞言看向她,洪凌波連忙對李莫愁笑笑,示意自己沒事。
楊過不料李莫愁竟然出言挑撥,看李莫愁說完,小龍女也沒說話,他心中大急。唯恐小龍女真被李莫愁說動了,不肯收自己爲徒。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姑姑眼下是古墓派的掌門,自然姑姑的話就是咱們古墓派的規矩!”楊過急道,“你這女魔頭,不安好心,挑撥我姑姑,姑姑不會聽你這叛徒!”楊過一邊說,一邊小心地想去看龍熵的神色,奈何李莫愁使壞,把龍熵整個人攬在懷中,還用衣袖擋住了龍熵的臉。楊過又氣又急。
但是他一口一個叛徒,聽得李莫愁直皺眉。以往是不怎麼在意別人怎麼說自己,但自從二人師父去世後,李莫愁悔恨不已,深以爲憾,後悔沒能好好和二人師父相處。“叛徒”二字尤其揭她短處,指了她痛腳,讓李莫愁心中又生怒氣。
龍熵也不撥開李莫愁的衣袖,由著她遮擋自己。聽楊過這番話,龍熵眼波流轉,擡眸戲謔的輕聲對李莫愁說,“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這話聽起來,倒很像誰幹壞事時的藉口呢。”這個“誰”到底是誰,龍熵和李莫愁心中都明鏡似的。李莫愁沒少揹著二人師父帶著龍熵一起幹破壞門規的事情,龍熵乖順,不肯違反規矩,李莫愁總是拿這話來勸慰她,說什麼“小小孩子,死守什麼規矩!規矩死,人還能跟它一起死?”
龍熵就是被李莫愁帶壞的。
李莫愁聽了龍熵這話,眸子一瞇,故作兇狠的瞪了她一眼。龍熵撇撇嘴,不以爲意。轉過頭去時,卻又忍不住嘆息著勾起了脣角。她見著李莫愁,自然忍不住歡喜。又能欺負李莫愁一下,就更是歡樂。可是,這歡快總是不盡興。因爲李莫愁的遮掩,龍熵不由幽幽嘆了口氣。
小姑娘年紀不大,這聲溢滿幽怨的淺淺嘆息落入李莫愁耳中,讓她心頭一緊。是了是了,她知道龍熵爲什麼嘆息。
“熵兒,”李莫愁低頭看龍熵,猶豫了下,輕聲道,“我有話跟你說。”
龍熵一頓,不由抓緊了李莫愁的手,擡眸望向她。
李莫愁卻抿脣一笑,卻轉而對洪凌波道,“凌波,你先帶楊過出去。”
“是。”洪凌波早就想走了,只是她一直沒找到機會插嘴給李莫愁告辭。聽李莫愁這話,洪凌波竟然放鬆似的偷偷吐了口氣。“我不走!”楊過甩脫洪凌波要揪自己的手,打著滾躲她。只可惜,他被李莫愁用銀針刺入膝蓋骨穴,動一下下肢就苦痛難忍,洪凌波毫不費力的揪住這憤然的少年。
“我不走!”楊過大聲嚷嚷,“姑姑!女魔頭,你膽敢對我姑姑不利,我一定讓你吃不了兜著走……”然而聲音終究漸漸弱了,楊過還是被洪凌波拎著手臂,半扶半拖的弄了出去。
石室裡漸漸恢復了安靜。
“呼——”李莫愁輕輕吐出一口氣,故作輕鬆地對龍熵笑,“好師妹,你要收的這徒弟,可真夠聒噪。”
龍熵不接她話頭,只望著李莫愁的眼睛問,“你不是有話要跟我說?”
“……”李莫愁沉默了一會兒,這片刻功夫,石室裡愈發安靜了些,竟能清晰地聽到二人的呼吸聲。
龍熵也不說話,她靜靜地等著李莫愁開口。
“太久了……”李莫愁垂眸,輕聲道,“記不清……有點長……”她斷斷續續的吐出幾個字,這番話明明說出來也沒什麼,可不知道爲什麼,因爲要面對的人的龍熵,反倒讓她緊張地不知道該如何描述。因爲在乎,所以不想有任何意外,所以想做最好的自己,陪著最好的她。所以不想讓自己變得那麼,那麼……“怪異”。
“嗯。”龍熵輕聲應著,耐心地等她。
“以前……我……我不是這裡的人……”李莫愁轉過頭去,不看龍熵,望著燭火昏暗閃爍的石室,她的聲音好像蒙上了一層薄紗,清淺又飄渺,似乎一個不留神就會從哪個那輕紗中漏出,落入那暗色光線中被灼滅似的。
龍熵屏住了呼吸。她絲毫不敢打擾李莫愁,只是目不轉睛地凝視她。李莫愁突然變得很陌生,很陌生……她被籠罩在昏黃的光色裡,漸漸散發出一種陌生的氣息,看得龍熵心中驚懼,不由攥緊了李莫愁的手。
李莫愁一頓,輕輕笑了笑,“別怕,熵兒。”
龍熵搖搖頭,咬咬脣道,“師父說,你從小就在這裡,你是她收養的孤兒……你是這裡的人……你和我一樣,都是在活死人墓長大的人……”
她聲音很低,幾不可聞,聽得李莫愁心下嘆息。
緊了緊握著龍熵的手,李莫愁道,“這正是我要說的。”她擡起龍熵的臉,與她對視,“熵兒,我一直不敢說,就是……就是覺得,這些事情不是常人可以接受的。被人說什麼,我倒是不懼。只是既然已成往事,回不去的,我心中不願記起。如今要和你說,我會仔細想想那些回憶。但……熵兒,你真要聽麼?”
龍熵聽言,眸子幾閃,猶豫了一會兒,問,“你要說的,和楊過有關嗎?和……我有關嗎?”
李莫愁心頭一跳,抿抿脣,點了點頭,“……是……是有點關係……”
“我要聽。”龍熵咬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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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李莫愁嘆氣,“其實……何必。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不好嗎?”
“不好。”龍熵垂眸,“你心裡有事瞞我。你讓我看不懂。”
“……”李莫愁沉默了。半晌,她笑笑,“好。我說給你聽。不過,我要說的東西,一定有很多你不懂的。我會試著用這裡的語言表達,你若是不能理解,儘管問。”
龍熵眸子一緊,點了點頭。
“我們現在所處的朝代是南宋,在這之前,中原這塊土地上,曾經出現了魏晉南北朝,隋朝,唐朝,五代十國,朝代更替,所以纔到了眼下的宋朝。”李莫愁輕聲絮語,龍熵不管聽不聽得懂,都不打斷她,“以往的朝代會滅亡,這是歷史必然趨勢,所以,宋朝也會滅亡。宋朝之後,還會有別的朝代。唐,宋,元,明,清,到了清朝,這個世界已經發生了很大的改變,顛覆了以前的政權模式。清朝之後,是民國,但那是個亂世。就像歷史上的周天子統治末期,諸侯並起,中央政權名存實亡。後來,又過了幾十年,歷史發展到一個新階段。沒有戰亂,沒有明面上的等級區分,百姓安居樂業。”李莫愁說著,頓了下,“就到了,我以前生活的年代。”
龍熵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手上動作突然用力,攥緊李莫愁的手。
“我生活的地方,叫中國。”李莫愁既然決意和盤托出,也就不打算停下。她鋪墊了那麼多,爲的就是後面這些話,“於我來說,南宋,以及這裡的一切人和事物,都是歷史。包括,楊過。”
龍熵聽著,心頭砰砰跳。她無法消化這些信息,仔細打量李莫愁的神情,卻又知道李莫愁並沒有說謊。
“你……你……”龍熵聲音乾澀,她有些不知道該怎麼發問,“你是李莫愁……”
“也許我是。”李莫愁狠下心來,深呼吸一口氣,道,“可也許我不是。至少,在五歲之前,我不是。你也一定聽師父說過,李莫愁五歲那年,偷學內功心法,走火入魔的事情。那之前,我不在這裡。李莫愁走火入魔之後,我想……”李莫愁咬咬脣,低聲道,“她就死了。因爲,醒來後,那個五歲孩子的身體裡就換成了我,喚作李莫愁。”
“啊!”龍熵被她唬得輕呼,有些受驚地盯著她。
“楊過是歷史上有名的人物,他被稱爲‘神鵰大俠’。”李莫愁狠心不管龍熵,只一徑說著,“他是個英雄。”李莫愁咬了咬牙,“但是,正因爲他聲名在外,所以非常招女人喜愛。他一生贏了不少女人芳心,其中包括……”李莫愁眸子閃爍著,還未說出口,龍熵深吸一口氣,聲音有些顫抖的說,“我?”
“……”李莫愁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龍熵皺眉。
李莫愁眸子幾閃,卻道,“沒有。沒有你,你是他從來沒有得到過的女人。我是說……我是說,其中包括很多年輕貌美的女人。”李莫愁死活不願意讓龍熵和楊過扯上關係,“他……他仗著功夫厲害,欺負你,又因爲名聲在外,女人地位本來就不高,所以別人都以爲你是他妻子……”李莫愁低著頭,故意抹黑楊過,“他爲了得到你,故意要拜你爲師……”李莫愁咬脣,說不下去了,忽然擡頭凝望龍熵,“所以,你不能收留他。”
“真的?”龍熵眉頭皺的很緊,“他功夫那麼差,怎麼能欺負到我?”龍熵不解的嘀咕,忽而眼睛一亮,“那你呢?我……是說,李莫愁。不,就是你!”龍熵固執地抿脣,“你會保護我的!”
“他以後會學到很厲害的功夫。楊過很有天分,悟性又高,以後前程不可限量。”李莫愁就是不肯說自己。
“你呢?”龍熵卻固執的刨根問底,“說你,我要聽你。”
“沒有我……”李莫愁低頭,“你自己看過史書,歷史上只會記載特別出名的人物,像我這樣的小角色,不會被載入史冊的。”
龍熵半信半疑,卻很不滿,“爲什麼沒有你!”
“你要是不讓楊過待在這裡,就有我。”李莫愁時刻不忘把楊過趕出去。
“婆婆喜愛他,”龍熵皺眉想了想道,“不過,既然現在有你了,他以後也不能欺負到我。”
“……”李莫愁聞言臉色沉了下來,“你就一定要收留他?”
龍熵歪頭,瞇眼笑,“不讓他進這裡來就是。”
“你……沒有話說麼?”李莫愁見龍熵竟然笑了,十分驚訝,她剛剛說的那些,本以爲龍熵會驚嚇,哪料她竟似毫不在意的樣子,倒叫李莫愁訝異了。
“有什麼要說……”龍熵不解,“別的我不管,我只知道,你是你,你和我在一處,就好了。只是,你以後不要那麼針對楊過,他也是可憐人,孤苦伶仃的,還無家可歸。就讓他跟婆婆一起生活好了。”龍熵撇撇嘴,“竟然因爲這些,瞞我這麼久,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
李莫愁聞言,哭笑不得。
龍熵說著,忽然一頓,似是想到了什麼似的,猛地擡頭望李莫愁,這神色看得李莫愁一驚,登時把心提了起來。
“你……你以前……”龍熵咬牙,盯著李莫愁的眸子問,“有沒有喜歡過別人?”
李莫愁一怔,未待回答,忽聽石室門口傳來洪凌波焦急的呼喊,“師父,師叔!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