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幽靈,在這個又大又深的院落裡飄飄蕩蕩地穿梭,緊惕而又漠然地注視著所發生的一切。
每當高小敏痛苦地捂臉進入屋裡時,我就靜靜地站在她的門口,聽她屋內傳出壓抑的哭聲,自己也常常淚流滿面。
我不知道她爲什麼要傷心難過,因爲她是扯拉酒鬼的女王,更是這個家裡的主宰,還有什麼可哭的呢?
我害怕她哭。
她哭泣的時候,讓我感覺到她的軟弱,讓我感覺到強烈的不安。從我的親生父親不在的那一天,她就是我內心裡唯一的依靠,仍就記得那支送喪隊伍,我走在最前面,舉著喪棒,天氣陰沉沉的,要下雨,卻像忍著淚的委屈小媳婦,怎麼也不肯掉下雨點來。
高小敏哭聲震天,我呆呆地看著她哭,看著躺著親生父親的棺材入土,然後由一個年齡大的叔叔塞把土在我的手裡,讓我灑在那具通紅的棺材上。我木然地將土灑下去,它們稀稀落落地散佈開來,形成麻點,然後就看到旁邊那些早已經拿好了鐵鍬的人們迅速地將土一鍬鍬地埋往棺材,那一刻,我忽然產生了深深的恐懼和自責,也忽然明白,這埋下去的是我的生命裡最最疼我愛我的人,我大哭起來,用盡全身的力氣要將他們推開,不準他們再將土去蓋那具棺材。
那時候,我只有六歲,親生父親出車禍離開我的那天,是我六歲生日。
無法阻止,在衆人的哭聲中,荒野中多了個土疙瘩,而那個土疙瘩上的第一把土,是我灑上去的,我覺得是我帶頭親手埋了我的父親,我覺得是我殺死了我的父親。
後來不知道怎麼就回到了家。
沒有父親的家,忽然就顯的破敗起來。晚上睡覺,高小敏摟著比我小一歲說話尚不清楚的弟弟,我睡在她的旁邊,縮成一團。
很多年後,高小敏厭惡地看著我,說她最討厭我睡覺時的膽小模樣,外面的馬打個噴涕,我也嚇的一哆嗦。又說,這都是你那死鬼父親寵的,以前他活著時,某晚上不回家,你可以睜著眼睛等到天亮,外面有什麼響動,立時哭的驚天動地,再哄也哄不住,只有等他回來,纔會破涕爲笑。
高小敏說的這些,我都已經忘記了,可是我卻記住了其它許多事情,遠比高小敏認爲我能記住的要多的多。
因爲從親手埋了父親的那一天,我就不斷地回憶與父親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甚至原來比較模糊的事也漸漸地變的清晰無比,在腦中留下深深痕跡,這一輩子,也再抹不掉。不久之後,我們離開了那個村子,是被迫的。高小敏找來一輛大卡車,拉上全部傢俱,獨獨留下了那匹只有父親才能馴服的馬和那隻黑白皮毛的大花貓。
馬與花貓都是父親曾經的最愛,它們帶給他太多的歡笑,我哭著叫著不上車,要找到那隻受了驚嚇躲起來的貓,被高小敏惡狠狠地提溜上車,說那隻貓死了,陪你父親去了。我的心忽然一激靈,死了?是像父親那樣沒有知覺地躺在木頭盒子裡被埋掉嗎?
恐懼充斥著我的心。
我乖乖地坐在她的身邊,再沒說一句話,經過父親的墳地時,我遠遠地看著那堆新土,真希望那墳地忽然裂開一道縫,父親笑咪咪地拍拍身上的土,從裡面走出來……
我一直不相信父親死了。
可能是由於我常常回憶他的生,或者常常盼望他的回。
離開那個村子後,有六年的時間,沒有去看過埋入地下的父親。我更覺得他沒有死,說不定哪天就找到扯拉酒鬼的門上,從輛黑色的小轎車中走下來,喊著我的名字,笑嘻嘻地說:“珊珊,爸爸來接你啦。”
到現在,不知高小敏是否知道我心中的想法。
有一次她在背地裡告訴龍子,誰都有資格想念我那死鬼丈夫,就她沒有,是她害死了她爸,她爸是趕著回來給她過生日纔會送命的。
那天,我看到龍子滿臉心疼地將高小敏摟在懷裡安慰,替她擦去她臉上的淚。我蹲著身子,從門縫裡看著她光著身子與龍子躺倒在牀上,羞憤交加,迅速而又輕手輕腳地離開那裡,跑出大門外,卻正看到甫高往院中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