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浩乾脆利落地拒絕並離開後,小雷家隊部裡陷入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
爐子裡的火似乎也蔫了,只剩下微弱的紅光和難熬的悶熱。
雷四寶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斜睨了一眼桌上的文件,咂著嘴開口:“要我說啊,東寶,咱就別折騰什麼養牛了!費那勁幹啥?咱就老老實實回頭養豬得了!多省事兒啊,搭個結實點的棚子,弄幾頭健實的小豬崽來,喂巴喂巴,等到年底,膘肥體壯的就能出欄換錢!不比這牛強?咱認得的字加起來還沒這紙上畫得多,折騰不明白,也伺候不起!”
史紅偉和雷士根互相看了一眼,眼神裡都透出意動。史紅偉猶豫地搓著手,附和道:“是啊,東寶。四寶這話糙理不糙。養豬是咱熟悉的行當,老支書當年也主持過隊裡的豬場,多少有點經驗。這養牛……咱們幾個老粗,誰懂這個?弄砸了,血本無歸不說,還耽誤事,罐頭廠那邊交不了差,徐縣長怪罪下來,咱們不得吃不了兜著走?”
雷士根也憂心忡忡地補充:“不光文件看不懂。浩子剛纔也說了,那老外規矩多,牛吃啥喝啥都有章程。咱們磚廠記賬還經常稀裡糊塗呢,搞這套精細玩意兒,真玩不轉。況且這養牛不比養豬,週期長、投入大。萬一中間出點岔子,錢就全打水漂了,連帶著咱們想跟村裡集資的錢都得泡湯,到時候怎麼跟老少爺們交代?”
見雷東寶只是低著頭,眼神死死盯著桌角,拳頭攥得指節發白,卻一聲不吭,雷四寶的膽子更大了。他認定雷東寶是被浩子的拒絕沒了底氣,腰桿子也挺直了幾分,陰陽怪氣道:“本來還以爲浩子真念著鄉里鄉親的情分,多少能幫襯一把,結果倒好,讓他幫忙找個懂行的師傅來指指路……擺明了就是搪塞、推三阻四!不肯伸這個手!”
“我算是徹底看出來了!人家浩子現在了不得了,發達了,早不把咱小雷家當根蔥了!什麼老家?什麼鄉親?在人家眼裡,咱們這小破村子,怕是拖油瓶都算不上!一門心思只想撇乾淨,生怕粘上咱們這點窮酸氣,耽誤了人家大把地掙外匯!人家心裡,壓根就沒拿咱們小雷家當自己家!”
“你給我閉嘴!”
衆人只覺得眼前一花,剛纔還坐在凳子上的雷東寶像一頭髮狂的猛虎,猛地彈起來,一腳就狠狠踹在毫無防備的雷四寶胸口!
“啊呀!!!”雷四寶根本來不及反應,只覺得胸口像是被大錘砸中,劇痛伴隨著窒息感瞬間襲來,整個人被那股巨大的力道踹得離地倒飛出去,“嘭”地一聲重重撞在糊著舊報紙的土牆上,像一攤爛泥般滑到地上,蜷縮在地,捂著胸口臉都憋成了豬肝色,眼淚鼻涕都出來了。
這一腳太狠太快,史紅偉和雷士根嚇得腿都軟了,根本不敢上前拉。
老支書也驚得從凳子上彈起來,菸袋鍋子差點掉地上。
“你…憑啥打我?!”雷四寶蜷在地上,又疼又羞又怒,掙扎著想爬起來,又牽動痛處,齜牙咧嘴地叫嚷。
“老子打的就是你個狗日的!!”雷東寶血紅的眼睛瞪得像銅鈴,胸脯劇烈起伏,兩步就跨到雷四寶跟前,一隻鐵鉗般的大手猛地揪住雷四寶滿是補丁的舊軍裝前襟,像拎一隻小雞崽似的,毫不費力地把他整個人從地上硬生生提溜了起來!
雷四寶雙腳懸空亂蹬,臉憋得更紫,驚恐地看著宛如兇神的雷東寶。
“憑啥?就憑你這張沒把門的破嘴!沒屁本事,整天就會在背地裡搬弄是非、煽風點火、陰陽怪氣的拱火!你他媽的拍著自己的良心問問,浩子!他打從離開小雷家那天起,佔過咱們村裡一毛錢便宜沒有?!他爹媽早沒了,他該有的那份口糧田分給他了嗎?他虧欠我們小雷家哪一點?!你雷四寶,你這張嘴除了會歪、會損、會挑刺,你還能吐出什麼象牙來?!你哪來的臉,說人家不幫忙?哪來的臉,嫌人家沒把你當根蔥?你有什麼資格要求人家放著幾千萬美元的生意不做,回來伺候咱們這點爛攤子?!啊?!”
雷東寶越說越怒,手臂上的青筋根根暴起,雷四寶被他揪著衣領勒得翻白眼,兩隻手徒勞地去掰那隻鐵手,嘴裡發出嗬嗬的怪聲,眼看就要背過氣去。
“東寶!東寶!夠了!快放手!你再把他勒死了!他是渾,是該揍!可你不能真把他打壞了啊!鬆手!有話好好說!”
史紅偉和雷士根也反應過來,趕緊跟著上前,七手八腳地去掰雷東寶的手,嘴裡也勸著:“東寶哥,消消氣!消消氣!四寶他就這張破嘴,你又不是不知道!爲這個氣壞了不值當!”
“咳咳咳……嗬嗬……”雷四寶終於被雷東寶“呸”的一聲鬆手推搡在地,癱在地上貪婪地大口呼吸,咳得撕心裂肺,鼻涕眼淚糊了一臉,卻再也不敢多嘴,生怕雷東寶氣不過又給他一頓毒打。
雷東寶胸膛依舊劇烈起伏,擲地有聲地吼道:
“我雷東寶今天就把話撂在這兒!這牛!我是養定了,甭跟老子說什麼難,說什麼不行!難?怕難就回家摟著老婆孩子等死?!路是人走出來的!法子是人想出來的!”
“小雷家沒人懂養牛,咱去縣裡請!縣裡請不到,老子去市裡找!市裡找不到,老子豁出去這張臉,去省裡!我就不信活人還能讓尿給憋死?!”
“咱們小雷家的人,祖祖輩輩都是土裡刨食,可咱們腦子不比別人笨!力氣不比別人小!更不比別人懶!憑啥咱們就得世世代代窮下去,被人看扁?!憑什麼別人能富,咱們就得眼巴巴看著乾等著?!老話說得好,人爭一口氣,佛受一炷香!我就不信這個邪!咱們小雷家的爺們兒,就不能靠自己的雙手,拼出個人樣來?!養牛這條路,再難,我也要把它趟平了!”
這番怒吼,如同狂風暴雨,猛烈地衝刷著這個破舊隊部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人的心頭。
老支書渾濁的老眼裡閃爍著異樣的光芒,有震撼,有欣慰,也有一絲慚愧。
史紅偉和雷士根臉上的遲疑和猶豫漸漸被一種熾熱所取代,他們看著眼前這個像是要把天捅個窟窿的雷東寶,第一次清晰無比地感受到他胸腔裡那股要帶著整個小雷家脫胎換骨的瘋狂決心,一種被點燃的“不服輸”的熱血開始在他們心底燃燒。
“好,東寶,我們支持你,咱們就養牛!”
……
翌日清晨,天剛矇矇亮,秦浩便已收拾停當,準備啓程趕往上海。
宋運萍一家早早地等在門口相送。宋母拉著秦浩的手,絮絮叨叨地叮囑他出門在外要注意身體,注意安全。
宋父言語不多,但眼神裡充滿了不捨,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重重拍了拍秦浩的肩膀:“浩子,家裡都挺好,不用惦記。大男人,事業要緊,該闖就大膽去闖!”
宋運輝則是默默幫著把行李放進汽車後備箱。
宋運萍站在秦浩面前,眼神裡是藏不住的眷戀,陽光灑在她略顯單薄的肩頭,渡上一層柔和的光暈。
她臉上努力維持著平靜的笑容,輕聲說:“路上小心點。”
秦浩目光落在她清秀的臉上,低聲道:“好好唸書,照顧好自己,我有空就去京州看你。”
簡單的告別後,黑色的皇冠轎車帶著引擎的低吼駛離了山背大隊的泥土路,捲起一陣煙塵。
宋運萍一直站在家門口,直到車子徹底消失在視野盡頭,才默默轉身,眼底氤氳著一層薄薄的水汽。
與此同時,上海灘的繁華與活力撲面而來。這座遠東明珠,即使經歷時代風雨,骨子裡的摩登與野心依舊如黃浦江般奔涌不息。高樓比晉陵縣多了許多,街道寬闊,行人的衣著也更顯時髦。
秦浩抵達後並未有絲毫停歇,楊巡早已帶著整理好的資料在落腳的酒店等候多時。
“浩哥,按照您的要求,這是初步篩選出的意向合作工廠名單,主要集中在輕工、五金、小型機電這幾個門類,都是之前供貨質量相對穩定,廠領導也比較有想法、願意接受改進建議的。”
楊巡恭敬地遞上厚厚一沓文件,上面詳細列出了工廠名稱、地址、主要產品、產能規模、廠長姓名、現有技術水平和優勢劣勢分析,甚至還有秦浩特別標註的“企業風氣”評估。
秦浩接過資料,快速而細緻地翻閱著,沒有絲毫客套寒暄的意思。這次上海之行至關重要,絕不僅是簡單的供應商考察,而是爲浩然國際未來數年乃至更長遠的發展戰略奠定基礎的一次關鍵佈局。
“行程安排緊了點。”秦浩合上資料,直接切入主題:“我們時間不多,明天就開始。每個廠都要實地走到,不僅要看設備、看廠房、看生產樣品,更重要的是和廠長、技術骨幹甚至一線工人交流,摸清他們的真實想法、管理能力和接受新事物的意願。賬目、生產效率、次品率、成本構成這些細節,都要想辦法摸透。特別是技術力量的儲備和提升潛力,是考察的重中之重。”
“明白,浩哥。”楊巡立刻應道:“車已經準備好了。廠方那邊也都打好招呼了,只是……您搞這麼大陣仗,聽說市裡邊,已經有人問起來了。”
“意料之中。”秦浩平靜地喝了口水:“不用理會,就按我們商量好的統一口徑回覆:國外核心客戶對供應商的加工能力和質量穩定性提出了更高要求,需要實地評估以滿足其全球採購標準。我們只是做前期盡職調查。”
楊巡鄭重點頭。
接下來的半個月,秦浩和楊巡幾乎化身陀螺,早出晚歸,奔波在上海各區縣的大小工廠之間。
秦浩話不多,但每一句都直指要害。
“李廠長,這個設備的核心部件磨損到什麼程度了?備件更換週期多長?能買到原廠的嗎?”
“爲什麼這個環節的損耗率一直這麼高?分析過主要原因嗎?做過工藝改進試驗嗎?”
“廠裡現有的技術人員,有沒有去專業院校進修的機會和意願?薪酬結構能留住骨幹嗎?”
他不問產值,不問利潤,甚至很少問具體產品的訂單交付能力。
他關注的焦點,始終圍繞著“技術壁壘”、“生產工藝改進”、“人員素質提升”、“質量管控體系”這些對於大部分習慣了計劃經濟、習慣了粗放經營的國營工廠來說,既遙遠又陌生,卻又隱隱感覺到未來必須面對的痛點。
就在秦浩考察行程接近尾聲時,一個邀請函送到了他的酒店——市委負責工業的專職副書記王正清。
地點選在浦江邊一家環境清幽、並不招搖的淮揚菜館雅間。
窗外是緩緩流淌的黃浦江,船隻穿梭,隱隱傳來汽笛聲。
王正清書記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工業人,身材保持得不錯,眼神銳利中透著歲月打磨出的沉穩,戴著一副老花鏡。
他言語溫和,言辭間卻滴水不漏,寒暄過後,很自然地便過渡到了正題:
“雷總,歡迎你來上海。這段日子辛苦了吧?跑了那麼多廠子,我們上海這些老廠子,不少都‘年紀’大了些,管理也跟不上形勢,很多地方讓你見笑了。”
“我們非常重視雷總這樣有活力、有實力的企業家來滬洽談合作。只是這段時間啊,不少老夥計都跟我彙報,說雷總你們這次考察,搞得非常細緻,還專門帶著工程師?有些疑惑的聲音就傳到我這兒了。當然,我對下面的同志說了,企業有企業的商業秘密,不該問的不問。只是我本人呢,作爲分管這塊的老工業,還是有點好奇,想聽聽雷總你的‘真東西’。是不是我們上海這些工廠,在哪些方面,距離你們國際訂單的高要求,還差得比較遠?或者說,雷總此行,是不是發現了什麼我們沒看到的?”
王正清這番話軟中帶硬,既表達了歡迎和重視,又巧妙地施加了壓力,點破了市裡的關注和疑慮。
沒有強硬要求解釋,而是擺出“真誠交流”的姿態,甚至帶上點“虛心請教”的意味,讓人無法迴避。
秦浩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心中清楚,攤牌的時刻到了。
他此行謀劃的核心,必須得到地方高層,尤其是這位主管工業的實權人物的理解和支持,纔有可能衝破重重阻力。
“王書記言重了。我這次來的確不是簡單的考察,而是在給各個工廠進行一次摸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