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後天寒,王錫琛便不許兩個女兒再去醫館裡幫忙了。
靜儀身子弱,貞儀則要照料靜儀——這是王錫琛的交待,但貞儀心裡明白,父親這是知道她近日一直忙於折騰鑽研月食之象,故才讓她一併留在家裡。
這一年的大雪節氣十分地“名符其實”,從一候至三候,半月間大大小小下了四五場雪。
一整個冬日裡,貞儀幾乎每日都在書屋裡忙著翻閱典籍、整理手稿、畫圖列式、記錄想法,靜儀則和橘子安靜地呆在小爐前看書烤火,順便烤一些紅薯。
橘子喜歡吃紅薯,但不能吃多,否則等貓出恭時,便不好拉出軟硬適中的完美便便。
洛哥兒常常也跑來書屋吃紅薯,靜儀便讀詩或讀故事給他聽。
年節將至時,淑儀回孃家送年禮,三歲的善姐兒外套著一件毛絨絨的鵝黃馬甲,小小的身子一搖一晃,咯咯笑著在寄舫書屋外的雪地裡跟著靜儀和洛哥兒玩雪。
淑儀站在德風亭中,見靜儀身上披著的裘衣是貞儀從前穿過的,便喚了靜儀來跟前,彎身柔聲問:“要年關了,大姐姐讓人給靜兒做件新的裘衣可好,靜兒愛穿什麼顏色的?”
靜儀卻搖了頭:“大姐姐,不必多做,家中好些裘衣可穿呢。”
淑儀還要再勸,卻聽小妹妹認真地說:“阿姐常說,夏一席而涼,冬一裘而溫,無求奢於口服,而身裕如也!大姐姐,衣裳能禦寒即可!”
淑儀原是不想讓小妹妹委屈了,卻聽到這樣一番坦然坦蕩的話,一時又是意外又是窩心,看了一眼書屋內,戳了戳靜儀的額頭:“你呀,也同她學癡了可如何是好。”
在旁觀者眼中,如今的貞儀確實同“癡了”差不了多少。
除了照料家中與靜儀之外,貞儀全部的時間都拿來同學術打交道了。
這兩年間貞儀結識了許多志同道合的同好者,有些是算學社裡的,有些是錢與齡來信引見的,其中還有兩名女子,只是年紀都比貞儀大得多,貞儀與這些人時常互通書信交流算學,也時常有人慕名來信向貞儀請教難題。
年關至,錢與齡又回了金陵,錢家人歷來熱衷交遊,錢與齡常在家中舉辦詩會茶會,受邀前來者無分男女,貞儀偶然從中結識到了幾名對天文略有研究的文人,一時不禁大感欣喜。
一個人的見解總歸會有侷限,貞儀不懼表達,哪怕她心知有些想法並不成熟,但唯有交流才能碰撞開拓出更廣闊的邊際,捂住眼睛耳朵嘴巴,無處看無處聽無處說,纔是最是可怕的事。
貞儀時常冒著雨雪去錢家,王錫琛看在眼裡,偶爾會想,若是瑾娘還在世,如今倒不知要憂愁到何等地步,只怕是寢食難安的。
貞儀無意議親,但也少不了上門提親的人家,只是始終沒有能讓王錫琛滿意的,他有時會覺得這是否也是一種天意?或許他可以將女兒留在身邊更久些,或許他們一家三口能避得過這世間種種規則的鋒刃。
經歷了這樣多的事,他已不奢求能光耀門楣大富大貴,也無意無力再續絃生子,只想平淡安寧地守著一雙女兒度日……如今這樣的生活就很好了。
看著爲喜好而忙碌的貞儀,王錫琛偶爾甚至會覺得做個女兒家也好,天文曆法並不被朝廷鼓勵學習……而無法入仕的女兒家註定侷限多,途徑少,聲音弱,便也不至於因這份喜好招來別有居心的針對。
王錫琛對天文了解不多,對貞儀走到了哪一步也並無概念,因此從某些層面來說,他的想法便難免簡單了些。
這一年是乾隆五十八年,西方大不列顛王國派遣使團遠渡重洋,以爲大清皇帝祝壽之由,想要展開一場帝國之間的平等交流。
但已年過八十的大清皇帝無法平視夷狄之國——天朝上國何其尊貴,荒服之外,無非番屬,悉我從僕也。
這場交流注定不會順利愉快,而其中的政治曲折是貞儀遠遠無法觸及的存在。但隨著以喬治·馬戛爾尼爲首的使團入清,一些西洋抄本輾轉流傳開來,其中幾篇與天文學相關的論述流入了金陵,貞儀見之,視若珍寶。
從其中一篇論述上不難看出,地圓論在西方是早已公認的事實,而貞儀失落地發現,自己身邊許多人,連同大伯父在內,仍無法相信腳下踩著的“地”竟是圓形的。
這矇昧而落於他人之後的氛圍令貞儀心中升起無名的迫切焦急。
可這份落後並非天然不如人,相反,早在東漢時期,張衡便在《渾天儀圖注》一書中支持過地圓說。然而在經過歷朝歷代的洗禮之後,這說法仍未能被大多數世人接受。
這與前朝禁止天文曆法在民間流傳的舉措不無關聯。
王錫瑞作爲讀書人,也是曾聽說過地圓論的,只是他不免疑惑:【倘若腳下是爲球體,通體皆圓,那爲何下半部分的人卻不會掉落下去呢?】
貞儀篤定地告訴大伯父,無論處於哪個方位的人頭頂皆頂著天,腳下都踩著地,並無任何差別,在浩瀚宇宙中,並無上下之分,也不存在哪一處是正中之位。
這樣的解釋在橘子聽來是理所應當的,地球是圓的,這很難理解嗎?貓都明白。
但王錫瑞幾乎瞠目,只覺無法可想。
貞儀意識到,若想要將地圓論的說法更加廣泛地被人接受,務必需要更明晰更直觀的論證才行。
來年春三月,貞儀等到了這個實證的機會。
三月十五,秦淮河畔花燈如晝,不少女子帶著孩童沿河放斷鷂祈福。
正是嬉春季,又值望月日,河面畫舫之上歌妓舞蹈,文人吟詩,混著絲竹琴聲,繪出一幅繁鬧夜景。
錢與齡包下了一座畫舫,邀詩社中人及友人夜遊秦淮賞月。
然而兩岸忽有驚叫聲起,很快絲竹聲也跟著亂了,各畫舫上的遊客紛紛出船艙探看,舉頭望天,頓時也面露驚恐顏色。
“——天狗食月了!!”
有人倉皇使畫舫靠岸,河岸上下皆亂作一團,畫舫相互擠撞,行人奔走相告,還有人結伴往官衙去。
在世人眼中,凡遇天狗食月,必有災禍出現,報去官府纔是正理。
大街小巷裡,敲鑼敲盆聲幾乎震天,但那輪圓月卻被“天狗啃食”得越發殘缺,有孩童被嚇得大哭起來。
身弱的靜儀睡得早,被動靜驚醒過來,春兒嚇得臉色蒼白卻不忘安撫靜儀,誰知靜儀反而面露驚喜神色,赤著足便往庭院裡奔,還對春兒說:“是月蝕,我聽阿姐說過的!”
被吵得耳朵疼,沒能睡好養生覺的橘子看著去觀月蝕的靜儀,欣慰地甩著尾巴跟了上去。
春兒卻嚇壞了,跑去阻攔:“二小姐,小兒不能見天狗!”
秦淮河上,錢與齡等人所在的畫舫被幾艘船隻圍著擠住,一時挪動不得,許多文人急得團團轉,卻聽同伴之中有人高聲安撫道:“王家女史讓大家不必驚慌,此乃月蝕之象而已,並無天狗,月亮很快即會圓回來的!”
“女史還言,之所以會出現此等異象,是與地圓之象有關!”
“女史請大家入內,她有法子證明這說法!”
在場者皆非白丁,不缺少最基本的知識素養,亦不乏待天文有了解者,聞聽此言,不由都涌去了船艙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