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叫橘子來形容淑儀,若是貓兒的語言表達能力足夠與人類共通,那麼在很久很久之前,橘子眼中的淑儀便像極了一頁詩稿——瘦弱乾淨,風一吹便會翩翩而動,每每吳儂細語都猶如在低吟著閨閣詩詞,眉眼間總帶著江南煙雨籠罩下的朦朧詩情。
時隔一年再次相見,此刻這頁“詩稿”上卻寫滿了慌亂不安——蔣茂傷得很重,整座蔣宅裡裡外外都很慌亂。
三太太匆匆而來,眼神緊張?zhí)皆儯兆∨畠阂浑b手臂,淑儀一手反扶住母親,喚了聲“阿孃”,另隻手隨著目光一同探向緊跟著走過來的貞儀,貞儀忙伸出雙手握住那隻冰冷消瘦的手:“大姐姐!”
“二妹妹……”
縱有許多思念之辭,現(xiàn)下卻不是姊妹談話的時候,三太太急著問:“……傷在了何處?請郎中了沒有?傷人者是哪個?究竟是結(jié)了什麼仇怨,怎至於下這樣重的手!”
面對母親最末了的詢問,淑儀眼神閃躲,有些難以啓齒。
三太太見狀便有分辨了,貞儀也大致有了猜測。
淑儀到底也言辭零碎地說明了大概。
蔣茂風流成性,乃是秦淮河花船上的常客,此番正是爲了一位妓子而與人大打出手,雙方都醉了酒,拎起酒壺長凳一通打砸,蔣茂被扶下船時滿臉是血不省人事。
三太太聽罷,幾分恨恨地壓低聲音道:“……那些船上的花娘們慣會挑得爺兒們爲她們爭風吃醋,蔣茂也是醉糊塗了,一個下賤的妓子而已,哪裡就值得拼出這樣的大事來!”
貞儀聽在耳中,竟不知嬸孃是恨蔣茂多一些,還是那些花娘們更多一些。
蔣家太太同樣又急又恨,卻未像橘子以往對她的印象中那般大哭大喊,縱觀嘈雜混亂的四下,她反而是最冷靜的那一個。
“將人打成這樣,還有王法沒有了!”
“只假惺惺使了下人送些藥材來,連個正經(jīng)露面賠禮的人都不曾見到!這算是什麼說法?不能輕易饒了他們!”
“沒錯,此事斷不能就這樣算了!”
在臨時安置蔣茂的前院邊房中,聽著親戚族人們憤怒的話語聲,蔣家太太咬了咬牙,卻是反問:“不能這樣算了又能怎樣?”
隔著一道屏風,貞儀聽到裡間蔣家太太的聲音:“此刻我只是慶幸,倒下請郎中的是茂兒,而不是那位打人的公子……總歸是打聽過了,人家的叔父是在京城做官的,咱們新任的江寧縣令老爺且得喊京城那位大人一句老師!人家肯差下人跑這一趟,已是天大的體面了!”
“……把這些東西都丟出去!”蔣茂勉強得幾分清醒,聲音虛弱嘶啞帶著哭腔和怒氣:“我要報官……報官!”
“報官?報誰的官?”蔣家太太的聲音倏忽提高,恨鐵不成鋼地含淚怒罵:“你若是咽不下這口氣,那就將這口氣繃住了爭上來!倘若你能扛起家中生意,做出個名堂來,也給家中捐幾個官兒來做做,到時再不必你去叫嚷著報官來找回這星點體面,倒是數(shù)不清的體面都要自個兒登門來找你了!”
“你自個兒命賤,也求不來半個貴人給你撐腰,又怪得了誰!”
聽著這樣誅心的話,蔣茂哭嚎幾聲後便沒了氣力。
屏風旁的三太太無聲抓緊了手裡的帕子,臉色一陣紅白交加。
她不知這話是否也是說給她聽的,蔣家當初娶淑儀過門,圖得是淑儀這個人,也是王家的門第和將來,可這些年過去,王錫璞一直未能復職,王介屢屢未能中舉,家中一日不如一日……
三太太自覺擡不起頭,說話都顯得侷促沒底氣,卻又強撐著不敢露了怯,生怕自己先丟了身份體面。
王錫璞和王錫琛以及王介也很快趕了過來。
今日立冬,歷年立冬日皇帝都會在京師北郊祭祀、賞賜官員襖帽,各地文人之間也會相互拜賀,名曰“賀冬”,王錫琛幾人便是從賀冬詩會上匆匆趕來的。
蔣茂身上的傷已被處理過,手臂折了一隻,眼睛也被打壞了一隻,郎中已替他處理好了傷口,王錫琛也進去看了,並且試著爲蔣茂把看了脈象。
淑儀天然更依賴信任自家叔伯,見王錫琛從榻邊起身,便忙上前一步詢問:“二伯父……”
王錫琛語帶寬慰:“放心,無性命之虞。”
淑儀緊繃的身形終於微微放鬆。
蔣家太太的心情也平復下來,開口讓兒媳先回房去安神休息:“……忙亂了一整日,你身子歷來不好,回去多披件衣裳,喝些暖身的湯?!?
淑儀便向婆母行禮:“多謝母親,兒媳無能,只能勞母親多費心了……”
在父親似有若無的眼神示下,貞儀扶著大姐姐離開了此處,橘子跨過矮矮的門檻跟在姐妹二人身後。
蔣家太太先是讓下人引著王家人去前廳吃茶,而後尋了機會請王錫琛單獨去廊下說話:“親家二老爺有話還請直言,可是茂兒他身上的傷……”
她最是擅長察言觀色的,先前獨她留意到了王錫琛爲蔣茂診看之際那一閃而過的欲言又止。
王錫琛此刻仍有些猶豫:“只恐會有冒犯之處……”
蔣家太太似隱約有所察覺,嘴上道:“我一介商婦歷來沒有什麼忌諱的,二老爺只管與我明言!”
王錫琛到底是斟酌著開了口:“淑儀與茂兒成親多年無所出,只怕根結(jié)不止在一人……”
這話已十分體面了,蔣家太太臉色微紅,先是訝然一瞬,而後有些侷促地道:“因家中只他一個,這孩子便素來被我慣壞了……這件事……我雖不通什麼醫(yī)理,卻也不是全然愚昧的,也偶然聽聞過,總要夫妻二人一同調(diào)理才能更好見效……”
王錫琛順著她的話點頭:“是這個道理……”
蔣家太太無奈慚愧:“可他哪裡肯聽我的?熬一碗藥端他跟前,他只惱得即刻揮砸了去,叫人半點辦法也沒有!”
王錫琛便道:“或可藉著此次養(yǎng)傷一同調(diào)理了,不必與他明言,我也只作不知,想來便也不會傳出什麼流言再叫他聽著……”
蔣家太太連連點頭稱是,又與王錫琛道謝:“二老爺既是懂得這樣高明的醫(yī)理,若是能親自幫著寫張可用的方子,那就更是再好不過了!”
王錫琛爲了侄女著慮,自然無有不應(yīng)之理。
另一邊,淑儀回到內(nèi)院臥房中坐下,捧了盞溫熱的茶在手裡,暖了好一會兒,纔算勉強找回知覺。
貞儀陪在大姐姐身旁,橘子也端坐在淑儀面前,淑儀回神之際,眼神落在仰頭望著自己的貓兒身上,竟覺從一隻貓兒圓圓的臉上看到了關(guān)切和寬慰。
動物帶給人的觸動是無聲無言、卻莫名洶涌的,淑儀陡然就落下兩顆淚來,語氣卻帶些笑:“貞兒,你瞧橘子,竟還是和從前一樣……從前咱們在繡房裡做女紅,橘子就守在繡房外,夏日裡它且還會捕蟬呢?!?
這些貞儀都記得。
橘子也記得,但它想說,它不是自願守在繡房外的,是淑儀總是不許它進去!
橘子有心想控訴淑儀,但對上淑儀含淚帶笑的眼睛,又瞬間熄了心思,好吧,它也必須得承認,是它總是撓亂淑儀的繡線在先……
貞儀陪著淑儀說了很久的話,橘子則出了屋子去。
昔年被橘子拜託照看淑儀的那羣貓兒早已不在了,但舊貓兒離開,總也伴隨著新貓兒出現(xiàn),而橘子如今這般年歲,走到哪裡都能招來一羣貓兒圍觀膜拜。
橘子便又拜託這些新貓?zhí)嫠粢庹湛词鐑x,並且告訴這些貓兒們,淑儀是很好的人。
天色將暗,貞儀要離開了,淑儀取過一件新制的鼠毛披風給二妹妹披上繫好:“都立冬了,當心著寒……”
替二妹妹整理衣物時,淑儀忽而生出幾分心疼,二伯母不在了,祖母也去了,二妹妹身邊已沒個細心的長輩疼著,卓媽媽固然一片忠心實意,卻到底只是下人,沒有什麼銀錢物品好供支配的……
淑儀取出幾隻金銀首飾拿帕子包好,不顧貞儀拒絕,強行塞到貞儀袖中,不由分說地道:“你若實在用不著,只當替大姐姐藏放著也好!”
立冬的風中已見兩分冷意,貞儀被大姐姐捧著的手和心卻都是暖的,眼底也熱熱的,烘得鼻頭微微酸澀。
貞儀回到家中時,天早已黑透,靜儀已經(jīng)睡下,春兒舀了熱水給貞儀洗手,卓媽媽端來了一碗在鍋裡熱著的鹹肉菜飯。
每年立冬之日,卓媽媽都會蒸上一鍋鹹肉菜飯。
貞儀吃罷收拾乾淨,去看熟睡的靜儀,橘子跳到牀頭的高腳凳上,拿一隻前爪輕輕推了推上面的一張紙,提醒貞儀。
貞儀這纔看到那張紙,竟是靜儀睡前給她的留信,只見其上整整齊齊地寫著排大字——【靜儀思阿姊欲哭,阿姊若歸,務(wù)要喚醒靜儀?!?
——靜儀想阿姐想得要哭了,讓阿姐回家時務(wù)必將她喚醒。
貞儀不捨得當真喚醒妹妹,只拿手指輕輕戳了戳妹妹稚嫩柔軟的臉蛋,莞爾道:“阿姊屢屢喚靜儀至聲啞,靜儀遲遲未醒只戀好夢……有橘子爲證哦。”
橘子微微仰頭算是應(yīng)答,它很樂意做這樣的僞證。
貞儀在妹妹身邊躺下,替妹妹掖好裡側(cè)被角,橘子在貞儀頭側(cè)躺下,替貞儀壓好外側(cè)被角。
屋外冷風掃著窗櫺經(jīng)過,愈發(fā)襯得室內(nèi)溫馨安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