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準(zhǔn)備給自己倒杯茶的宋言手一抖,茶水便灑在桌子上。
這事兒鬧的。
茶壺放下,宋言腦門上便是一層黑線,說起來,這國丈宋言也聽房海提到過,因著皇后的緣故,封了個伯爵,女兒是皇后自然是天生保皇派,畢竟他的一切富貴都來自於皇家,若是皇家倒下,那國丈一家所有的榮耀,地位,都將煙消雲(yún)散。
倒是沒想到,國丈居然會給寧和帝介紹番僧,讓寧和帝嗑藥。
不愧是做皇帝的,想要你命的人還真多。
宋言眨了眨眼睛:“咳咳,我說,剛剛都是胡說你信不,我絕對沒有離間你和皇后感情的意思,要不……那丹藥您回去繼續(xù)吃著?”
“今天就當(dāng)我沒來過這兒,什麼話都沒說,成不?”
寧和帝便沒好氣的瞪了宋言一眼,這混蛋小子,嘴巴里說的話咋就這麼氣人呢?
什麼叫回去繼續(xù)吃著?
明知道丹藥有毒還要繼續(xù)吃,難不成他真以爲(wèi)自己嫌命長了?
寧和帝完全沒有懷疑宋言的診斷結(jié)果,自從宋言治好了天璇的肺癆之後,於寧和帝眼裡,宋言便是千載難逢的神醫(yī)。
“我中毒可深?可有解藥?”
寧和帝語氣平和的詢問著,縱是知曉自己中毒,也迅速控制住感情。在沒有搞清楚,國丈究竟是否知曉番僧煉製的丹丸有毒之前,他什麼都不會做,一切如常,便是番僧上供的丹藥,他還是會吃下……不過吃下去的,是替換過的。其實對於國丈,寧和帝並沒有太深懷疑,畢竟國丈沒有下藥害死他的理由,寧和帝擔(dān)心的是,國丈會不會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成了某些人的幫兇。
“那丹藥,你吃了多少?”宋言便問道。
“三天一次,大約有一個月了吧。”
宋言便揉了揉額頭:“還好,時間不算太長,回去之後,多喝牛奶,多喝雞蛋清。”
寧和帝便有些難以置信:“這就可以了?”
“怎麼可能,牛奶和雞蛋清只是保護你的腸胃。”宋言便有些無奈的吐了口氣:“回頭我看看,能不能配出一點藥。”
重金屬中毒,是必須要醫(yī)療介入的,單單依靠牛奶雞蛋清胡蘿蔔這些東西根本無法解毒,而且,現(xiàn)在最麻煩的是,宋言也看不出來寧和帝吃的那些丹丸裡面究竟有多少種重金屬,不同重金屬解毒的藥都是不同的。
他也不知自己那藥箱中,有沒有對應(yīng)的藥物。
寧和帝的心態(tài)倒是不錯,雖然眸子中偶爾也會閃過凌厲的光,但大多數(shù)時候表現(xiàn)的還算平靜……許是這樣的事情經(jīng)歷的實在是太多,早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吧。
而且,他相信宋言的醫(yī)術(shù),既然宋言沒說不能治,那多半還是有希望的。
寧和帝便錯開了話題:“那些事情,你是如何知道的?玉衡告訴你的?”
宋言自然知曉寧和帝口中所謂的那些事情是哪些,沉默少許便開了口:“孃親並未同我說過這些,都是我自己猜的。”
“在我還沒入贅洛家的時候,便見著有人入了國公府,東陵來人,氣質(zhì)陰柔,白面無鬚,應(yīng)是個公公,當(dāng)天晚上宋鴻濤和楊妙清便找到我,要求我入了洛家之後,調(diào)查洛天樞,洛天權(quán)同洛玉衡真正的關(guān)係。”
寧和帝眉頭微蹙,楊家那邊果然已經(jīng)有所懷疑,自己這邊也該加快動作了,最少,天樞天權(quán)身邊的保衛(wèi)也是得加強一些。
“待到真的見了面,我心裡面感覺有些不對,半夜又在後院見了你,天樞天權(quán)和你長的實在是太像了,當(dāng)時我並沒有想太多,只是懷疑洛天權(quán)他們可能是你的私生子之類。”宋言似笑非笑的沉默著,過了半響再次開口:“在宋鴻濤和楊家決裂之後,我便找到宋鴻濤,詢問他還要不要執(zhí)行之前的任務(wù)。”
“宋鴻濤搖頭,於我追問之下才告知楊家真正想要調(diào)查的不是什麼私生子,而是……天樞天權(quán),會不會是你的孩子,當(dāng)初你和孃親,是不是將孩子掉了包。”
“再加上孃親對你的關(guān)切,實在是不像老死不相往來的仇人,那時我心裡面基本上已經(jīng)明白是什麼情況了,待到於朝堂上見著陛下,也算是最後確認(rèn)了。”
宋言絮絮叨叨的說著,言語之間一分假,九分真。
寧和帝便吐了口氣,這小子果然是有幾分機靈在身上的。
玉衡平日裡雖說小心翼翼,於外人面前僞裝的不錯,可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還是難免會露出破綻。他也沒有交代什麼,他明白宋言是個有分寸的,不該知道的事情不會到處亂說,拿起茶壺,寧和帝又給自己斟了杯茶,眼見宋言面前還空著,想了想拿起一個杯子,又從袖子裡拿出一個小布包,捻了幾枚茶葉放進去,給宋言也倒了一杯。
看著逐漸泡開的茶葉,宋言便有些嫌棄。
這茶葉,一看就是他名下茶葉工坊炒製出來的。
大抵還是其中檔次比較一般的那些,而且就這麼幾片,未免也太寒磣了吧。
做皇帝這麼多年,寧和帝看人的眼光還是不錯的,宋言眼神中的嫌棄,登時便被寧和帝給看了個清清楚楚,那張臉頓時就有些憋屈。
不是,這小子腦子有坑吧?
當(dāng)初在朝堂上嫌棄自己也就罷了,經(jīng)過剛剛那一番話,他大抵也明白,於宋言這小子心中,唯有大吳太祖,漢朝武帝這般雄才大略的皇帝,纔是真正的皇帝,他比不上也算正常。
可是現(xiàn)在,咱這個寧國皇帝親自給你倒茶,這是何等的尊榮,你居然還嫌棄?
忽然,寧和帝感覺做一個皇帝好像也挺沒意思。
他倒是也沒有生氣,這麼多年性格早就已經(jīng)養(yǎng)成,若是因爲(wèi)這麼點小事就生氣,那他多半早就被氣死了,瞪了宋言一眼便笑了起來:“你這混小子,我親自給你斟茶,你還有什麼瞧不上的?”
“瞧不上倒也不至於。”宋言拿起茶杯晃了晃:“只是,您這也太摳搜了一點,茶葉多放幾片唄,那麼一大包呢。”
“你還好意思,玉衡可是寫信跟我說了,這茶葉可是你炮製出來的,幹嘛賣的這麼貴。”寧和帝語氣就有些不善,晃了晃手裡的小布袋,眼神又透著一些心疼:“就這麼點,十幾兩銀子,你這茶葉是金子做的?”
“你可是皇帝,在乎這點兒?”宋言便有些震驚。
寧和帝嘆了口氣:“你呀,是不當(dāng)家不知柴米油鹽貴,寧國……窮啊。”
“稅收一年比一年少。”
“用錢的地方卻是一年比一年多。”
“國庫早就已經(jīng)跑老鼠了,每次上朝不是這裡要錢,就是那裡要錢,你不知道整個寧國我現(xiàn)在最害怕的人就是戶部尚書那老摳,不管要他做什麼事情,回答就是兩個字,沒錢。”
“宮中的用度也是一再縮減。”
“你可知,我那皇后,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添置新衣服了。”
“有時候便忍不住覺得,這輩子若是不做皇帝,會不會輕鬆很多。”
“還有你小子,有這麼好的生意,怎地不知給我留著,偏生交給房家和崔家。”寧和帝稍稍衝著四周望了兩眼:“咱們纔是一家人,你這交給外人算怎麼回事?”
宋言腦門上便是一層冷汗,這寧和帝當(dāng)真是窮瘋了,這樣的話也能說的出來?
“應(yīng)該不至於吧,這茶葉和白糖生意的利潤,我只是拿走了三成,我記得,剩下的銀錢,孃親已經(jīng)安排人送入皇宮了纔對吧。”宋言便有些狐疑。
寧和帝沉默半響,面露苦笑:“雖是送來百萬兩白銀,然寧國已經(jīng)虧空多年,需要填補的地方實在太多,百萬兩也不過杯水車薪。”宋言便有些無奈:“收不上來稅嗎?”
“收不上來。”寧和帝嘆了口氣:“仁宗時期,先是說國家不能與民爭利,取消了鹽鐵官營;後來又說百姓賦稅太重,取消了鹽鐵稅,再然後茶稅,酒稅也給取消了。”
宋言便有些無語,鹽鐵稅,茶稅,酒稅,這些可都是稅收中的大頭啊,全都給取消了,拿什麼來支撐國家的運轉(zhuǎn)?
那仁宗腦子有坑嗎?
“到得仁宗末期,重病纏身,又有官員上奏,乾脆取消所有商稅,以彰顯陛下仁慈恩德,或許能感動上蒼,讓陛下身體重回康健,於是商稅徹底取消了。”
好吧,確實有坑。
“結(jié)果,仁宗還是沒了,稅收也沒了,仁宗得了一個好名聲,無論是哪個官員提起仁宗,那都要大肆誇讚,可給我們這些子孫後代留下的卻是一個爛攤子。”
寧和帝這話,是有些不敬先祖的,但也能看得出,他的怨氣有多深。
商稅這種東西,一旦取消,再想要重新徵收那難度可想而知。
說句不好聽的,世家門閥名下,誰沒有幾十幾百家店鋪?
那些文官背後,又有幾個親戚沒有做生意的?誰還不是商人在背後供養(yǎng)著的?
想要重新徵收商稅,那就是在動所有勳貴,門閥和文官的利益,會遭受所有人的反對,即便是保皇派也是一樣,他們保皇,就是想要博一份前程,怎會有割自己肉的念頭?
寧和帝又飲了一口茶,眼眶四周是深深的疲憊,他當(dāng)真是很累了。
“有時候,我是想要放棄的。”
“於未來,簡直是看不到丁點的希望。”
很多事情應(yīng)該藏在寧和帝心中很長時間了,但他是個皇帝,很多事情他不能說出口,不能跟房德說,不能跟皇后說。
這是軟弱。
一旦當(dāng)皇帝軟弱,保皇派隨時都有可能分崩離析。
可莫名的,寧和帝卻感覺宋言是一個不錯的說話的對象,這小子沒大沒小,沒心沒肺,便是聽了大概也不會怎麼在意。而且,這裡很安靜,門口又有魏賢守著,唯一一個彈琴的姑娘,也是聽不到小屋內(nèi)聲音的。
“大概還是有些不甘心的吧,總想著要和門閥,要和文官集團鬥一鬥,鬥贏一次,哪怕一次就好。”頓了頓,寧和帝擡眸望向宋言:“你說,若是什麼時候,咱們鬥贏了文官集團,根除了世家門閥,寧國的未來會怎樣?”
抿了一口茶,宋言慢吞吞的看著寧和帝:“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假話會怎樣?”
“假話嘛……根除了世家門閥和文官集團兩個毒瘤,皇室翻身做主,百姓海晏河清,安居樂業(yè),整個寧國一片欣欣向榮。”
寧和帝便有些不滿的瞥了一眼宋言,宋言無語,是你讓咱說的。
“那真話呢?”
“真話是……和現(xiàn)在其實不會有太大區(qū)別。”宋言伸了伸胳膊:“楊家被除掉了,房家便是新的楊家,世家門閥依舊存在。”
“白鷺書院被剷除,也會有新的讀書人頂上。”
“朝堂上依舊是世家子和文官把持。”
“商稅依舊收不上來,國庫依舊跑老鼠。”
“百姓頭上的大山,不過是從這一座換成了另一座,他們還是會吃不飽飯,穿不暖衣,還是會揭竿而起,喊出那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你留給後世皇帝的,依舊是一個爛攤子,不會比仁宗好多少。”
“當(dāng)然,陛下您的生活條件應(yīng)是會好上一些。”
宋言的聲音,低沉,壓抑。
鬥倒楊家和白鷺書院,抄家啊滅族啊,應(yīng)是能收穫不少錢糧,這些錢糧能填補寧國長久以來的虧空,然一切最終還是要回歸老路。
“寧國真正的矛盾並不會因此消除,只是延緩。”
寧和帝沉默了,他明白宋言所說都是真的。
他是個有遠(yuǎn)見的皇帝,正是因爲(wèi)他看到了這樣的未來,所以有些時候?qū)幒偷劾u會感覺絕望,纔會心灰意冷,彷彿所做的事情都沒有任何意義。
“如何破局?”寧和帝坐正身子。
如同君臣奏對。
那般氣氛,瞬間便嚴(yán)肅了不少。
便是宋言原本歪歪斜斜的身子,也變的筆挺。
“假設(shè)楊家覆滅,白鷺書院根除,陛下可能重收商稅?”
“不能。”
“可能將鹽鐵茶酒糖重收官營?”
“不能。”
“陛下可能有魄力,將朝堂諸公殺一個人頭滾滾?”
寧和帝咬了咬牙:“不能。”
假設(shè)勝利,那朝堂諸公便是一直在背後支持著他的保皇派,他又怎能做出狡兔死走狗烹的事情?寧和帝是個念感情的,他不似大吳太祖那邊,動輒便九族消消樂,也不似漢朝武帝那般,是絕對的政治機器。
他無法舉起屠刀,朝堂諸公也不可能將到手的利益放下。
宋言便嘆了口氣:“那便只剩下一條路了。”
“將所有的一切碾碎,然後……重頭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