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悄悄,冷颼颼。
皎白月光變的越發淒寒,條條月華散落,籠罩一方天地。
宋律是宋鴻濤親兒子……說實話這一點便是宋言自己都有些難以置信,因爲楊妙清的手段實在是太過毒辣,他一直都以爲宋鴻濤早就被楊妙清折騰的沒了生育能力,是沒兒子的。
是斷子絕孫的。
而且,宋言長時間不在寧平,對寧平這邊的情況瞭解也不算多,有關宋律真正的身世,還是王管家調查出來的,誰能想到老爺子調查出來的線索,就成了捅向宋鴻濤最致命,最痛苦,也是最讓他絕望的一刀。
看看宋鴻濤現在的模樣吧,身子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角歪斜,嘴巴翕動著,卻是言語不清,只能發出一陣陣沙啞的,啊啊啊啊的聲音。
可即便是如此,依舊拼命的瞪大了眼睛,堅持著最後一絲絲清醒的意識,努力轉動著腦袋,想要再去看一眼宋律。
親兒子。
這個,纔是他的親兒子啊。
對林向晚生下的野種,他跪在地上低聲下氣的哀求;對宋律這個親生兒子,他讓人將其推下河,任憑兒子的腿併發瘍癥最終淪爲廢人,每日以泔水餵養,甚至以匕首貫穿親兒子的肩膀,抓著親兒子的頭髮,將親兒子的腦袋一次次用力的砸在地上……
他自己下的手,宋鴻濤很清楚宋律身上的傷勢是多麼嚴重。
宋律,活不了多長時間的。
他親手殺了唯一的親兒子。
他痛苦。
他自責。
他懊悔。
他絕望。
啊啊啊啊啊……
兩行帶著猩紅的眼淚,順著眼角一滴,一滴的滾落。
那般模樣,看起來讓人心頭髮酸,讓人可憐。
可是,這又怪的了誰呢?
宋言也是個醫生,一眼便能看出宋鴻濤這極有可能是受到的刺激太過強烈,大腦無法接受,腦血管破裂,導致的中風。若是不立刻加以治療的話,有三到四成的死亡概率。就算是放在現代社會,立馬送到當地最好的醫院,也有七成以上的概率會留下偏癱,全癱,失語,認知障礙等後遺癥。
也就是說,宋鴻濤的下場幾乎已經確定,要麼死,要麼半死不活的躺一輩子,日日承受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摺磨,生不如死。
無論是宋言,還是林向晚都沒有表現出絲毫憐憫。
宋言面色冷漠。
林向晚清秀的小臉兒,此時此刻遍佈令人通體發寒的陰森,眼睛瞪大,圓滾滾的眼球看起來甚至有些恐怖,臉上盡是扭曲的笑,便是呼吸都變的格外急促,一雙小手用力抱緊懷裡的嬰兒:
沒錯。
就是這樣啊。
這纔是復仇。
她的相公,她的公公,他的父親,他的孃親,終於可以瞑目了啊。
止不住的,眼淚順著眼角嘩啦啦的往下淌。
然後便是放聲大哭,就像是這麼長時間所有積壓的委屈,憎恨,痛苦,全都在這個瞬間釋放。
宋言並沒有去安慰,對林向晚來說大聲的哭出來,許是會好一些。
宋律也還沒死。
他的傷勢真的很嚴重,按說早就應該死掉了纔對,可現在還活著,或許是宋言和林向晚揭開的那血淋淋的真相實在是太過駭然,讓宋律強撐著一口氣,便是死也想做一個明白鬼。
此時此刻,他終於聽到了一切。
身子像是蛆蟲般,蛄蛹著。
躺在地上,瞪大的眼睛滿是絕望和仇恨的盯著宋言,喉嚨中是咕吱咕吱的聲音,應該是剛剛宋鴻濤死命掐著他脖子的時候,損傷了聲帶,他甚至無法說出完整的一句話。
他終於明白,爲何宋言要到小院去看望自己,還給他留下一把匕首。
也終於明白,宋言要攛掇著他襲殺宋鴻濤。
親生父子相殘。
這便是宋言的目的,他要帶給自己和父親如深淵般的絕望。
他,好毒。
宋律的身子抽搐著,他的目光宋言注意到了,笑了笑便走到宋律身旁,看著地上一張臉腫成豬頭的宋律,宋言很好心的開口:“你知道嗎,你的七個兄長全都是楊妙清和人通姦生下的野種。”
“但是你不一樣,你的母親懷上你之前,一直都安安分分的待在國公府,哪兒也沒去。”
“盛怒中的宋鴻濤,只是看到了楊妙清的通姦日誌,便下意識以爲他所有的兒子都是雜種,包括你。”
赫赫赫赫……
宋律拼命的擡起了頭,喉嚨劇烈的鼓起,收縮,卻也只能發出難聽至極的聲音。
眼神,如針,如刀。
都是宋言。
都是這個混蛋在背後操縱著一切,如果不是宋言這所有都不會發生。
他就是個魔鬼。
“另外,你知道嗎,在你的母親楊妙清心裡,唯有宋震纔是她的兒子,畢竟宋震是她和老情人愛情的結晶,但你不同,你只是一個身上流著宋鴻濤的血的雜種。”
“是恥辱。”
“抱歉,但……你的母親,真的從來都沒有愛過你。”
咕吱。
咕吱。
宋律的脖子忽然劇烈的痙攣起來,一股股血沫從嘴脣中涌出。
他的右手忽然之間擡起,手指僵直,宛若利爪,緩慢的,一點點的衝著宋言的臉伸了過去,似是想要從宋言的臉上愣生生的撕下來一塊皮肉。可就在那手指尖剛剛觸碰到宋言的臉的時候,宋律終究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無力的耷拉下來。
快速起伏的胸膛也歸於平靜。
身子上的溫度正迅速消失。
唯有一雙眼珠子,依舊死死的瞪著,充斥著不甘。
宋律,死了。
說不清究竟是被打死,還是被氣死。
總之,死的不是那麼安寧……放在那種有鬼神存在的世界,宋律八成要變成一個厲鬼。
腳步聲傳來。
卻是王管家已經從書房歸來,手裡捧著一個小盒子。
於這邊的情況,也只是隨意瞥了一眼,並不是特別在意,便是看到宋鴻濤抽搐的身子和宋律逐漸涼下來的屍體,也沒有太多反應,只是默默將手裡的小盒子遞給宋言。
那當真是一個極小極小的盒子。約摸只有四指寬,半尺長,厚度有一個巴掌立起來的程度。
將盒子打開,裡面便是一張整整齊齊疊起來的羊皮。
皮子被打磨的相當纖薄,不過畢竟是羊皮,雖然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倒是沒有腐朽太多,上面字跡,圖案清晰可見。拿起來看了一眼,宋言很快就找到了圖紙上標註的地點,嘴皮抽了抽……這地方合著是在楚國境內,也難怪宋家拿到這寶圖,這麼多年也沒打算將寶藏挖出來。
對現在的宋言來說,這東西沒太大用處,不過留著終歸是個念想,便小心翼翼的放在胸口。
又低頭看了一眼地上哼唧個不停的宋鴻濤。
現在的宋鴻濤,看起來很慘。
眼睛裡面已經充血,兩個眼球紅彤彤的,看起來很是嚇人。
麪皮已經不受控制,痙攣著。
嘴角歪斜,口水混合著血水,止不住的往外涌。
他的眼睛已經無法看清楚東西了,只能窺視到一個模糊的身影,本能告訴宋鴻濤靠近自己的人就是宋言,他拼盡全力試圖將胳膊擡起來,他想要抓爛宋言的臉,可努力了半響,胳膊根本不聽使喚。便在這時,一道如同鬼魅的聲音,悄悄在宋鴻濤的耳邊迴響:
“宋律死啦。”
“被你活生生打死的。”
“放心吧,我會讓宋琦繼承宋國公的爵位,不至於爵位就此除國。”
越來越多的血沫順著嘴脣涌出,驟然聽到這消息,宋鴻濤身子猛地一顫,然後像是觸電一般劇烈的抽搐起來。
四肢,臉上的皮肉,彷彿全都在這一刻失去了控制,以一種難以名狀的方式扭曲著。
慢慢的。
就不怎麼動了。
他起了身,看了一眼旁邊的林向晚:“你相公呢。”
“死了。”林向晚抿了抿脣:“在我懷孕之後,相公感覺他的存在對我來說就是拖累,就喝了藥,發現的時候,身子已經硬了。”
“這樣啊。”宋言伸了伸胳膊,舒展了一下筋骨。
“你之前說,你的父親是一個商人?經商水平如何?”
月光下,兩人對話的聲音也冷幽幽的。
……
宋鴻濤命很大。
腰子被捅了一刀。
腦出血。
愣是沒死。
只是身子也完全失去了動彈的能力,不管是四肢,還是眼睛,除了胸膛還在本能的起伏,證明他還有一條命在。
這樣的情況,放在現代社會叫植物人。
這個時代,叫活死人。
當然,於宋言來說宋鴻濤無論是死還是徹底的癱掉,沒有太大的區別。這個晚上,宋言有很多事情要做,也沒太多功夫去在意宋鴻濤死沒死。
他坐鎮國公府。
紫玉暫時離開,前往洛家報信。
約摸一個時辰之後,上千名精銳備倭兵,已經將國公府團團包圍。
宋鴻濤是被宋律殺的。
不過,那些護院,婢子,多少還是看到了一些不該看的東西。宋言並不希望這些人出去亂說,名聲這種東西,宋言不怎麼在乎,但也不得不承認,名聲很重要。
看著那一個個一身鋥亮盔甲的備倭兵,便是國公府那些入了品的武者,也很識相的放下手中武器,選擇了投降。別的不說,單單只是那數百把軍用強弩,就足以將他們射成篩子。
單對單,他們這些武者半點都不懼士兵。可一旦士兵的數量過百,過千,同數量的武者,便多半不是對手了。
這些人便被宋言送到了工坊那邊,做一些洗衣做飯之類的雜活,多少也算是物盡其用。至於那些武者,看看洛天樞他們有沒有辦法收服,若是能收服也算是一個助力。
原本熱熱鬧鬧的國公府,一下子便空蕩蕩了起來,幸好,洛天樞從洛家那邊安排了一些雜役,家丁,護院和婢子,國公府勉強也算是能夠運轉。王管家也在張羅著,從牙行那邊再買一些被髮賣的僕役,婢子,宋鴻濤雖然成了活死人,但國公府的體面不能丟。
宋言又去了一趟亂葬崗。
看的出來,洛家這邊時常打理母親的墳塋,連一顆雜草都看不到。
洛天樞有說過遷墳的事情,宋言想了想還是拒絕了,所謂入土爲安,再去打擾也不太合適。只是亂葬崗那一圈還是拾掇了一番,周圍圈了起來,建成了一座正兒八經的塋冢。
便是亂葬崗一些亂七八糟的遺骸,也都被收斂,好生安葬,以至於亂葬崗上多出了一個個土堆,墳墓之前,皆是一塊塊無字碑。沒辦法,不知這些遺骸生前究竟姓甚名誰,便是想要刻碑也不知該如何下手。
只是,在燒紙錢元寶的時候,每個墓碑前,也都燃上了幾張。
有沒有陰曹地府什麼的,宋言也不太清楚,若是有,看在這些紙錢元寶的份兒上,便希望這些遊魂,多多照顧自家孃親。
梅武的身子恢復了一些,便一個人坐在梅雪的墓前,痛哭流涕。
一個戎馬一生的老將軍,這時候哭的就像是一個孩子。
言語間滿是愧疚,自責。
雖然在宋言看來,梅武對母親,對自己並無什麼虧欠。
作惡的是高老虔婆,是梅文,是高翠翠,跟梅武是沒太大關係的,不能一直留在妻兒身旁照料,也是有國事在身,實在是無法譴責。非要說梅武有什麼錯,那就錯在將高老虔婆帶入了國公府。可一個兒子,孝順自己的母親,又如何指摘?
宋言知道,梅武是陷入了這個牛角尖,走不出來了,宋言也不知該如何去勸解,也就隨他去哭,哭一場,心裡許是就會好受很多。
第二日下午的時候,宋言和紫玉,洛天衣,洛天璇,花憐月,便一起往五虎斷魂門去了。
宋言是有意招募這些人的。
這些武者實力都不錯,雖說在戰場上的作用比不得專業的士兵,但執行一些特殊任務,許是也能發揮出不錯的效果。
比如,斥候。
比如,暗殺。
若是再到軍營裡,經過一番訓練和洗腦……呸,是指導,說不定也能成爲最優秀的士兵。
當然,宋言也知道想要招募這些人並不容易。
武者都是有傲氣的。
宋言已經準備好了,若是這次談不攏,下次就安排兩千備倭兵過來跟這些人好好談。
可,讓宋言狐疑的是,他人剛到山腳下,面對的便是五虎斷魂門三百多弟子,敲鑼打鼓的熱烈歡迎。那掌門,一個九品武者,點頭哈腰,滿臉諂媚的笑,姿態幾乎是卑微到了骨子裡。宋言想要招募的話,只是剛剛起了個開頭,立馬就被五虎斷魂門掌門紀綱,也就是紀鵬的兄長給打斷,沒有半點遲疑,也沒有任何附加條件,直接答應了。
甚至連軍餉待遇都沒問一句。
宋言原本準備好的說辭,卻是連說出口的機會都沒有。
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宋言的錯覺,總感覺紀鵬,張驥,霍東臨這些人,臉上都有些鼻青臉腫,好像被誰給狠狠揍了一頓。
當真古怪。
……
平陽。
刺史府。
中原,已經逐漸化凍,轉暖。
遼東這邊依舊天寒地凍,白雪皚皚,任憑陽光普照,積雪卻始終沒有融化的跡象。
想要雪化,至少還需要一月功夫。
今年,遼東的春耕大約是要比往年遲上一些,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而且,就算是還不到春耕,可很多事情也必須要提前準備好。
種子。
農具。
耕犁。
耕牛。
所有的事情全都壓在身上,饒是洛玉衡精明強幹,這時候也是頗爲疲倦。纖長的胳膊,用力的伸展著,嘴巴里啊嗚了一聲,完美的身段便展現的淋漓盡致。
慵懶,成熟,婀娜。
至臻完美。
呼。
吐了口氣。
洛玉衡便不由望向了外面。
言兒,也不知什麼時候纔會回來?
卻是有些想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