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和同是個老狐貍,房德也不差。
當這一番話說出來的瞬間,房德瞬間明白了對方的打算,心中不由暗罵這人陰險,這是將寧和帝擠兌到了懸崖邊。可是嘴脣翕動了兩下,房德終究是什麼話都沒說出來,畢竟眼下這種情況,他說什麼都不合適,更何況他自己都準備將一個女兒塞到宋言身邊,倒也沒有指責楊和同的資格。
眼見現場氣氛壓抑到極點,宋言眉頭微皺,便準備站出來說些什麼,可就在這時,旁邊的房海卻是輕輕拽了拽宋言的衣袖,衝著宋言搖了搖頭。宋言雖不明白房海究竟是什麼意思,卻也明白房海在朝堂上的經驗遠遠不是自己能比,短暫的遲疑之後還是停了下來。
偌大的朝堂,寧和帝同楊和同對視著。
任誰都能感受到眼神之間的碰撞。
這樣詭異的壓抑,許是持續了幾息,可對朝堂百官來說卻彷彿過了三秋那麼久,忽地,寧和帝長長吐了口氣,重新坐回龍椅:“罷了,既然衆位愛卿都對中書令的話沒意見,那就這麼安排吧。”
“中書省回頭擬定一封聖旨。”
“退朝吧,朕乏了。”
話音落下,便看到寧和帝面色極爲疲憊,擺了擺手,旁邊的老太監便忙攙扶著寧和帝離開了大殿。
宋言平陽刺史被擼掉的事情,很默契的,誰都沒有提起。
伴隨著悉悉索索的聲音,朝堂百官也三五成羣聚集在一起,離開了皇宮。
宋言的腳程有些慢。
房海,焦俊澤便陪在身邊,四周再無旁人。
焦俊澤一身輕快,面上看起來喜滋滋的,這一次述職非但沒有受到攻訐,甚至還拿了一個男爵的爵位,雖然只是最低級的爵位,他也是很開心的,出了大殿之後還拍了拍宋言的肩膀:“宋兄恭喜啊,封侯了。”
“以後若是還要去女真的地界搗亂,記得叫上我,咱們兄弟再幹一票大的。”
他感覺自己現在再看到女真那些蠻子,大抵不會再像之前那般厭惡,甚至會覺得有些可愛,畢竟那些人的腦袋,可都是珍貴的軍功啊。這一次是男爵,下次就是子爵,若是將女真給徹底滅了,他說不定也能封個伯爵,到那時候也是伯爺了。
旁邊的房海,聽著這話心裡面便覺很不是滋味,明明是自己先認識的宋言,怎地這好處都被焦俊澤給搶走了。
呸,不要臉。
“說起來,你這是雙喜臨門啊。”焦俊澤臉上的笑容便愈發顯得曖昧:“我都沒想到,這王妃最後居然會落到你手上,納赫託婭長相可是不錯,身段也夠火辣,兄弟,你這次有福了,這可是陛下賜婚,怕是要舉辦一次婚慶,到時候記得叫上兄弟。”
一般來說,納妾是不會舉行婚禮的。
多是一頂小轎子從側門擡進去。
但皇帝賜婚,自然是不一樣的。
宋言笑笑:“那就記得帶好賀禮。”
“你還欠了我十兩銀子呢,要不那十兩銀子就算賀禮好了?”焦俊澤眨了眨眼睛,說道。
宋言看了焦俊澤一眼,發現他居然不是在開玩笑,臉上肌肉在抽搐,他是真的在爲那十兩銀子而心疼。
合著,這是在點自己呢。
你好歹也是個刺史啊,十兩銀子,至於嗎?
“回頭還你。”
焦俊澤便放心了。
“房伯父,剛剛爲何要阻止我?”宋言看向房海,問出心中疑惑。
房海搖了搖頭:“賢侄,剛剛可是準備推掉陛下賜婚?”
宋言點頭。
“欸。”房海嘆了口氣:“賢侄你呀,雖是聰慧,可朝堂上的事情經驗還是少了些,你剛剛只看到皇上爲難,而且事情又和你有關,應該站出來爲皇上分擔一點,可如果你要開口,那應該在楊和同剛提出賜婚的時候,便直接斬釘截鐵的拒絕,錯過了這個時候,那就不要開口了。”
“當時,陛下明顯已經動怒,你再開口,於旁人眼中那就是被陛下逼得,嚇得。”
“許是幫陛下解決了一個難題,卻讓陛下落了一個苛待功臣的名聲,這絕不是一件好事。”拍了拍宋言的肩膀:“朝堂上要說什麼話,什麼時候說話,這都是極大的學問,你呀,且學著吧。”
宋言愕然,沒想到這裡面居然還有這麼多道道。
焦俊澤更是下意識拉開和房海之間的距離,這些文官,實在是太髒了,滿肚子小心思,還是宋兄這樣的武將更值得交往。
宋言大約理解了,只是眉頭又緊皺起來:“可,這樣難道不會惹來陛下的猜忌嗎?”
房海一翻怪眼:“怕什麼,你手裡有兵啊。”
宋言下意識朝著四周看了一眼,發現四下無人,這才安心,雖說這是實話,但這是能這樣直白的說出來的嗎?
“放心吧,你這樣做陛下不會猜忌你的。”
“許是還會覺得你這人貪戀美色,好掌控。”房海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胳膊,緩緩說著:“於皇帝來說,一個能征善戰,能打的異族擡不起頭的將軍,自然是極爲重要的,這將軍愛兵如子,將麾下兵卒訓練的令行禁止,皇帝也能接受,皇帝唯獨不能接受的是……這個將軍,不貪財,不好色。”
“人吶,都是有慾望的,一個手握精兵的將軍,如果不貪財,不好色,那你覺得他想要什麼?”
宋言面色逐漸沉凝:“權力。”
“是了。”房海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權力,若是真有這樣一位將軍,皇帝可能就要擔心屁股下面的龍椅,究竟還坐的穩不穩了,這世界上,又有什麼權力,比得上那個位子呢?”
房海笑了笑,視線收回,看向前方,只是眼神稍顯空洞,不知究竟在看著什麼:“我與賢侄你一見如故,我這侯爵的爵位也是靠著賢侄你纔拿到的,若不是咱倆輩分不太合適,我都想拉著你拜把子了,所以我纔會給你說這些話。”
“賢侄你是個很有本事的,現在缺乏的就是經驗,不夠老練。”
“你要記住,你是陛下的侄女婿,又手握精兵,既然如此,狂一點,傲一點,貪財一點,好色一點,長安街上見著哪個女子漂亮搶回了家,羣玉苑中醉酒同其他公子大打出手,甚至是將同僚打的鼻青臉腫,這些陛下都能容你,只要別觸犯原則性的問題,陛下甚至會覺得很高興。”
“因爲,這樣的侄女婿,在陛下眼裡纔是一個好的侄女婿,才能讓陛下安心。就如同今日,你要拖著都察院一百多個官員下地獄,得罪了都察院所有人,這就很好,陛下從來都不怕你得罪人……”
宋言長出一口氣,他單純的以爲自己和楊家有仇,寧和帝也想要對付楊家,就算是沒有洛天璇的關係,他們也是天生的盟友,可現在看起來,自己想的的確是有些太簡單了。
“多謝伯父指點。”宋言畢恭畢敬的行了一禮,說道。
之前稱呼房海伯父,算是看在高陽那邊的關係上,那現在這一聲伯父,絕對就是真心實意了。
若不是房海當真將他看的極重,是萬萬不會說出這些話的。
房海老懷大慰,似是非常開心又拍了拍宋言的肩膀。
不知不覺也便到了皇宮外面,宋言便和房海一起入了馬車,就連焦俊澤也跟了上去,這樣的前輩傳達經驗,可是極爲珍貴的機會。
馬車吱呀吱呀的走著。
待到四下無人,房海這纔開口說道:“記住,手上有兵,這是你的依仗。”
“但,你手下有多少兵?”
“一萬,兩萬?”
“那你知道寧國有多少兵馬?十二個府城,每個府城一萬五,那便是十八萬府兵。”
“東陵城內,有皇城禁衛軍三萬,金吾衛三萬,銀羽衛三萬。”
“北邊,有抵禦匈奴的邊軍,七萬。”
“南邊,晉王坐鎮,防備趙國,有邊軍四萬。”
“西邊,防備楚國,有邊軍六萬。”
宋言面色便有些凝重,這是四十四萬兵。
他知曉寧國軍隊不少,卻從未想過數字居然如此誇張。
只是想一想,大概也能明白,中原之地,好像就是四分五裂的時候兵馬最多。諸如春秋戰國時期,動輒十萬大軍,二十萬大軍,乃至於百萬大軍的,就好似那殺神白起,一戰便坑殺四十萬。
再比如東漢末年,動不動也是百萬大軍。
反倒是中原大一統之後,軍隊的數量,好像忽然間就少了許多,行軍作戰,十萬兵馬好像已經是極爲了不起的了。
見宋言面色凝重,房海便搖了搖頭:“賢侄,我知道,你手底下的兵卒驍勇善戰,武器裝備遠超其他軍隊,但你覺得靠兩萬,能掀桌子嗎?”
掀桌子?
焦俊澤眼皮一抽。
他就不應該上車的,這是他能聽的內容嗎?
宋言認真思索了一下,兩萬,對四十四萬,想了想精鋼玄甲,精鋼戰刀,震天雷……以目前的情況,好像沒什麼優勢。若是能將火器營給搞出來,這優勢應該就差不多了,他已經決定了,等到火器大規模列裝,就叫神機營。
當然,四十四萬的確是個很龐大的數字,只是宋言相信這四十四萬也絕非鐵板一塊。
焦俊澤就無奈了,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宋言這傢伙居然還在認真思考。
不是,這車子裡,難不成就自己一個是忠誠的?
宋言便搖了搖頭。
“你也知道,掀不翻這張桌子,那麼你在朝堂上就只能背靠著陛下,這是你另一個依仗。”
宋言點頭,的確如此,寧和帝將他當做一把鋒利的,捅向世家門閥和白鷺書院的刀,他又何嘗不是託庇於寧和帝,來壯大力量。
“所以,你也不需要想太多,你和陛下互相需要著對方,在這種大前提之下,就算是有什麼矛盾也能互相容忍。”
“當然,你也不要想著冒冒失失去對付楊家,對白鷺書院下手。”
“一方面,楊家和白鷺書院在寧國深耕多年,勢力遍佈寧國各處,你知道,十二個刺史中有多少是他們的人嗎?你知道,禁衛軍,金吾衛,銀羽衛中,又有多少是他們的人?”
“另一方面,沒了楊家和白鷺書院,你和陛下之間的矛盾,也就浮出水面。”
宋言吐了口氣:“受教了。”
有點養寇自重的意思,但更多的還是要猥瑣發育。
說白了,所有的問題都只有一個原因……火力不足。
不說AK這些,哪怕他能造出初期的栓動步槍,比如毛瑟,比如莫辛納甘,哪怕是老套筒漢陽造呢,不要多,有個十萬八萬的,那現在所有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了。
焦俊澤總感覺這些話題實在是太過大逆不道,擔心若是讓旁人聽到,許是會覺得他和這兩個一身反骨的傢伙是一夥,便將話題給挪開:“對了,宋兄,你準備什麼時候走?”
“回去的時候我們一起?”
宋言便搖了搖頭:“我啊,大概是走不了了。”
“今日朝堂上雖然沒說,但我平陽刺史的職務已經被擼了,一個叫孫灝的傢伙……”宋言攤攤手:“他要是運氣好,能活著到平陽的話,那便是下一任平陽刺史了。”
此言一出,房海和焦俊澤睫毛齊齊抖了一下。
活著到平陽……能說出這樣的話,那這個孫灝大概是死了。
只是這時候,消息傳達甚是不便。
大約再過個幾日功夫,孫灝路遇山賊,被謀財害命的消息,應該就要傳入東陵了。
白鷺書院那些人也是蠢的,宋言將平陽帶入正軌,一片欣欣向榮,這時候想跳出來摘果子,哪兒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言語間,只聽籲的一聲,馬車忽然停了下來。
旋即,車簾被掀開,便見著一人攔在車前。
那人身著粗布麻衣,似是從外城進來的平民,一張老臉皺巴巴的,好似盛開的菊花,自從上次在洛家後院見著,這也過去了許多時間了,這位老人倒是沒太多變化。
焦俊澤和房海一愣,便準備下車行禮,尤其是焦俊澤臉色都有些慌張,還以爲之前在車廂裡說的那些大不敬之言被這位公公聽到了。
“兩位大人,莫要如此。”
“咱家奉主子之命,請冠軍侯小敘。”
卻是朝堂上的老太監,除去一身宮人服,舍了手中拂塵,換上粗布麻衣,刻意裝扮之下,若不仔細看,還真有點辨別不出他的身份。
“兩位,先回去吧。”宋言招呼了一聲便下了馬車,這是皇帝邀請,卻是不能不去的。
焦俊澤和房海相視一眼,都能看出對方眼神中的無奈,這種事情不是他們能阻止的。
於老太監的帶領之下,兩人便於這內城中七拐八拐,沒多長時間,便上了一輛馬車,中途又連續更換了三次馬車。
當車子終於停下來的時候,卻是已經到了一處特殊的地方。
鼻尖有些癢癢。
各種各樣少女的體香,香粉,略顯刺激。
耳畔,能聽到鶯鶯燕燕。
擡眸望去,一棟五層閣樓,映入眼簾。
牌匾之上三個大字:羣玉苑!
一時間,宋言都不知自己究竟該做出怎樣的表情。
不是,你一個老丈人帶著自家女婿逛青樓,這合適嗎?
饒是以宋言的心性,一時間也感覺有點懵,他怔怔的看了看身旁的老太監:“您確定是這裡?”
“沒錯的,走吧。”
說著老太監便步入了羣玉苑的大門,倒是沒有半點怯場的意思,似是已經熟門熟路了。
羣玉苑雖然也是歡場,但和一般青樓比起來,自是要高檔許多,羣玉苑中的女孩也不像一般妓子,見了有男人進入,便主動貼上來嗲聲嗲氣的說著大爺來玩啊。許是對老太監的年齡感覺到震驚,只是投過來幾道好奇的目光,便迅速收回視線,做自己的事情去了,飲酒,賦詩,填詞,丹青,便是伺候客人,做的也是頗爲高雅的事情。
就像是商K中的公主,提供的是精神上的愉悅,當然,若是氣氛到了,也不是不能提供一些特殊的服務。
至於如何增加氣氛值,那就要看你能拿出多少銀子了。
老太監也不在乎四周的視線,徑直往樓上走去。
只是隱隱約約,還能聽到樓下大廳之中傳來一陣調笑的聲音,許是一些恩客在那裡碎嘴子:
“天,那位大爺多少歲了?”
“我估計少說也六十多了吧,還能逛青樓,當真是寶刀未老,我輩楷模,佩服佩服。”
“呿……我估計,多半也就剩下動動手指的力氣了。”
“說不定是望之空流淚呢?那就可憐了。”
“哈哈哈,粗俗,實在是粗俗。”
宋言面色一僵,不是……你們在一個太監面前說這些真的好嗎?他清晰的看到,老太監的面色瞬間陰沉了幾分。
便是那枯瘦如柴的手指,都下意識緊握起來。
宋言便有些擔心的看了看樓下的大廳,這位老人家,可別一個控制不住,若是血流成河那就不好了。
幸好,這位老太監還清楚知道自己的任務,縱然心中生氣,也終究沒有在這裡爆發出來,只是冷冷瞥了下方一眼,應是將開口的那些人相貌身份全都記在心上,然後便往樓上去了。
心中道了一聲默哀,希望三更半夜的時候,這位實力高強的老太監,不會去找你們的麻煩。
“說起來,我還不知公公姓名?”上樓途中,宋言小聲問道,也不至於被旁人聽見。
“魏賢!”
嗯,傳旨的那位公公叫魏忠,你叫魏賢,合起來就是魏忠賢。
當真是好名字,九千歲呢。
一直到了頂樓,四千五百歲這才停下。
頂樓,便只剩下一個房間,這地方唯有羣玉苑最尊貴的客人才有資格踏入,以宋言來看,便是呂長青,趙安澤這種級別的大佬,也是沒辦法踏入此處的。五樓的設計也是頗爲古怪,樓層四角全都點燃著香薰,瀰漫著一種讓人沉醉的芳香,房間的對面是一排書櫃,裡面擺放著各種珍貴的書籍,其中有不少還是古本,封皮都已經發黃。
牆壁上還懸掛著不少字畫,一看便是出自登堂入室的大家之手。
於五樓大堂中間,則是一名女子跪坐於地面,面前擺放著一把古琴,蔥白手指輕捻慢挑,便有悅耳的聲音,自古琴中傳開,這琴音似是有一股神秘的力量,聽著便讓人覺得精神寧靜,彷彿身上的壓力,都在這一瞬間被卸去了不少。
倒是一處清淨雅緻的地方。
那女子,雖是坐著,卻也能看出婀娜的身段,面上是一襲面紗,遮住了容顏,可從修長的脖頸,白皙的肌膚來看,相貌應是不差的。
應是合歡宗的高級成員,不知地位比起明月如何。
合歡宗的女子,多修行有特殊功法,這種功法讓她們對男人能展現出驚人的魅力,不由自主的便會讓人沉淪,而且這些功法還有一些別樣的效果,讓人心神安寧應該就是其中一種。
那女子,注意力自始至終都凝聚在琴絃之上,便是宋言和魏賢出現,琴音也沒有半分異樣。
老太監便立於房間門口,示意宋言進去。
推開房門,屋內的場景跟宋言想象中的糜亂有些區別,小房間內,沒有那些亂七八糟衣衫暴露的妓子,沒有酒池肉林;
同樣也沒有衣衫素雅,氣質恬靜的女子,研磨作畫。
房間內,只有一人。
身披大氅,安靜的坐於窗邊,透過一條縫隙,默默的注視著窗外的街道。手中有著一個樸素的茶杯,上面飄著幾片茶葉,茶水清麗,有隱約芬芳。
他彷彿已經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便是宋言推門而入都沒有絲毫察覺。
宋言大抵明白他爲何會來這裡了,自不是爲了尋歡作樂……寧國最美麗的女子大都集中在皇宮,即便羣玉苑的女子個個身段婀娜,清麗秀雅,可與皇宮中的女子比起來還有差距。
其實,古代皇帝后宮的女子長相大都不差的。
除了清朝,那當真是一羣奇形怪狀的歪瓜裂棗。
寧和帝,所尋求的或許只是外面彈琴的女子……準確來說,是女子彈奏出的琴聲。更準確來說,是琴聲帶來的安寧。沒有坐在那個位子上,永遠也無法理解寧和帝究竟承受了怎樣的壓力,這種壓力對精神是一種近乎殘忍的折磨,或許,唯有這個時候寧和帝才能得到片刻的放鬆。
皇帝,皇帝,皇帝……人人都想做皇帝,以爲做了皇帝,天下都是自己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卻不知,想要做一個昏庸無能的皇帝簡單,可若想成爲一個有所作爲的明君,那肩膀所要承受的分量,絕非一般人能扛。
那是……社稷的重量。
宋言看了一眼寧和帝,他的面色還是有些蒼白,眼窩深陷,眼眶四周都是黑的,似是許久沒有睡好了。
他也沒有說話,就這樣安靜在旁邊等待著。
一直過去了許久,寧和帝這才收回了視線,將手中茶水飲下,卻是已經涼了。
望見對面站著的宋言,寧和帝的臉上罕見的露出了一絲笑意:“坐吧。”說著還活動了一下手腕,似是長時間維持一個姿勢,導致肢體有些麻木。這時候的寧和帝,已經沒有了朝堂上與楊和同針鋒相對的憤怒,好似之前的震怒只是錯覺,他就像是一個普通的中年人,或者說是老人一樣,活動著肢體,時而還揉揉太陽穴和額頭。手又落在了腹部,眉心微蹙,似是感覺腹部也有些難受。
總覺得,距離上次見面,寧和帝似是蒼老了好幾年。
“這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寧和帝嘆息著。
宋言便咧了咧嘴:“陛下莫要擔心,你定能長命百歲。”
寧和帝便笑了:“長命百歲?好嘛,別人都說萬歲,到你這兒就剩下百歲,你這莫不是在咒我?信不信我治你一個大不敬的罪過。”雖說兩人只是第二次見面,可並無生疏之感,加之這又是在外面,什麼君臣之禮的,也都不是很在意,說話,行爲舉止,都較爲隨意。
宋言便拿起茶壺給寧和帝滿上:“這世上,哪兒有什麼萬歲啊?陛下自覺比之大吳太祖何如?”
寧和帝搖頭:“大吳太祖以乞丐起家,有驅逐韃虜之功,收拾舊山河,復我中原,讓漢族子民重新屹立於這片大地之巔,再不受異族欺凌。”
“吾不如也。”
“陛下自覺比之漢朝武帝如何?”
寧和帝再搖頭:“漢朝武帝,武功滔天,鎮壓周邊百族,中原漢人第一次成爲這片大地上的主宰,第一次有萬邦來朝的盛況。”
“吾自不如。”然後便瞪著宋言,面色不善:“你什麼意思,我雖然自認算不得昏君,可讓我跟這兩位比,你莫不是故意寒磣我?”
宋言便嘆了口氣:“陛下說的沒錯,大吳太祖,漢朝武帝,可謂是中原大地之上皇帝的巔峰,文治武功,無人能超越其二人。”
“然而,就是這樣雄才大略之人,到了晚年,也是寵信方士,以求萬歲。”
“可最終的結果又能如何?”
“漢朝武帝,終年六十有三,大吳太祖,七十有一,雖稱得上長壽,可距離萬歲……差之遠矣。”
寧和帝便有些狐疑的看著宋言:“這些事情,朕自然知曉,朕也不會去寵信方士,你同我說這些作甚?”
宋言便忍不住翻了翻眼睛:“那你幹嘛還吃丹藥?我還以爲您也在追求長生不老呢。”
寧和帝一愣:“你怎知我最近有吞服丹藥?”然後又笑笑,“不過你莫要擔心,我知曉人不可能長生不老,自不會去追求那虛無縹緲的萬歲,我吃的不過是一個番僧提供的丹丸,做提振精神之用。”
“還別說,效果倒是不錯,這一段時間我常感覺精神不振,便是處理朝政也感覺精力不足,在服用丹丸之後,這精神倒是比之前好了不少。”
宋言便擡起右手,衝著寧和帝示意。
寧和帝無奈,還是將手腕放在桌面,宋言的手指便搭了上去。
幾息過後,宋言便嘆了口氣,看了一眼寧和帝:“最近是不是覺得注意力不集中,晚上睡不好,肢體時常麻木?”
寧和帝眉頭蹙起,點了點頭。
“腹脹,好似肚子裡有結塊,食慾不振?”
寧和帝再點頭。
“面色蒼白,噁心,嘔吐,吐出來白色塊狀物,時不時還頗爲煩躁,感覺脾氣有些控制不住?”
這時候,寧和帝面色亦是鐵青,宋言所說的癥狀,他身上多有體現。
宋言便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你這是中毒了,知道不?”
“中毒?”寧和帝的聲音已經有些壓抑。
“沒錯,慢性重金屬中毒。”宋言收回手指。
古時候所謂的煉丹師,如何煉丹,宋言用腳指頭都能想得出來,多半就是看到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便往丹爐裡面丟。一個不小心還要炸爐,若是沒有炸爐的經歷,你甚至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個煉丹師。
其中便不乏諸如硫磺之類的礦物質。
這些礦物質多富含雜質,又沒有經過提煉,就算是提煉技術也不足,各種殘餘數不勝數,最終煉出來的丹丸,簡直就是各種重金屬集合體。吃這玩意兒,跟直接吃砒霜的區別就在於,一個是慢性的,一個是急性的,最終的結局都是要命。
宋言便有點恨鐵不成鋼:“孃親在遼東還時常擔心你,不知你身體怎樣……天璇也還沒跟你相認,我這個郡馬還沒轉正成駙馬,你就要把自己折騰沒嗎?那些煉丹師煉出來的玩意兒,能吃嗎?都是要命的東西。”
“你都知道了?玉衡告訴你的?”
“那倒沒有,不過猜到了一些。”
“倒是個機靈的。”寧和帝眉頭緊鎖:“罷了,暫且不提這事,你說丹丸有毒,可服用了丹丸之後,我的精神的確是好了不少。”
“那是因爲丹丸裡面含有一些刺激性東西,能短時間讓人感到興奮,愉悅,這些東西會讓人產生依賴性,原本你每天多少還有一些精神好的時候,現在是不是沒了丹丸輔助,精神便提不起來?”宋言抿了抿脣:“這也是一種毒,除了這些還有其他有害的東西,這些東西不會直接要了性命,而是會在身體裡富集,等含量達到一定程度之後,你的身子就會開始出現各種問題,直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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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什麼,宋言沒說,寧和帝卻也明白。
“誰給你介紹的那番僧?回頭殺了吧,這些丹丸也莫要再吃了。”宋言隨口說道。
寧和帝默默的看了一眼宋言:“是皇后的父親。”
噗。
艸,是國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