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天下,於能人而言,那是承載了魚的水,是托起鉅艦的浪,於凡人而言,卻大約是烈焰繚繞的煉獄。慾望,是這片地獄裡永恆的主題,成千上萬的人在這裡掙扎求存,人心的慾念糾纏繚繞,宛如惡詛。
皇家,那是普通人眼裡遙不可及的存在,大部分人並不會在意皇位上坐著的是誰。說到底,只要自家日子過得下去,誰做這天下之主,與他們何干?君王,那只是一個代號,誰都可以拿,卻不是誰都拿得起。
皇位到底是什麼?君王的牢獄?俗世慾望所能企及的巔峰?人間之神?不,那是一座墳。白骨爲飾,人血加冕的墳,埋葬無數人鬼枯骨。君主踩著屍山血海登頂這個位置,統御萬民,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沒人說得清。人們所能見的,不過史書一筆,宮樓一角。
涼州是涼國的大本營,武威郡中,治所姑臧是涼國的首都,。
姑臧城中,小樓林立,錦旗飄搖,笙歌燕語撒了滿街,珠簾銅鈴在風裡搖曳出一派盛世之景。
——這是涼國的都城。風煙深處,掩映著涼國的皇宮。畫樓飛棟,金碧輝煌,小至榫卯,大至棟樑,盡皆出自名家之手。
今皇呂光,年號麟嘉,育有四子,沒有女兒。
太子呂郢篆,其母王氏爲當今皇后,江南將軍之侄女,外戚勢力龐大,雖不招皇帝喜歡,卻也讓呂郢篆方當及冠便登上太子之位,穩坐七年之久。是皇帝唯一的嫡長子,是理所當然的繼承人。
次子呂郢真,生母麗貴妃向氏當年是名滿京都的美人,生得兩個兒子也有了副好皮囊。當年,他不願在京中安享富貴,偏生自請出徵平亂。于軍數載,戰得一身功名,深得帝王喜愛,親封驤王,統御天策軍。
三子呂郢墨,年方及冠,與驤王同母,卻混不如驤王耀眼,溫文而親和。
四子呂郢綸,幼年喪母,由太監宮女養大,居於宮中,未達及冠之齡,尚未分府。文辭武功出身俱不出衆,平日裡並不受君王重視。
京都的風,總是帶著一股子混合著風沙的煙塵味兒,關外的風捲進這裡時,少了幾分凜冽,多了些許繾綣。街頭巷尾的香料氣味順風瀰漫,絲竹笙歌繞樑而起,滿街盛世繁華。
青年穿著一件紫色的長衣,黑髮以冠束在頭頂,形貌俊秀,面容白皙,脣角含笑的模樣讓人看著心生親近。他手持一柄黑檀摺扇,自由而從容。青年身側跟著一灰衣小廝,低著頭跟在他身後,顯得唯唯諾諾。
呂郢墨,涼國三皇子,兩個月前堪堪及冠,將將得了個郡王的封號。比起兄長的軍功耀眼、太子的母族勢力,這一個三皇子的履歷蒼白而寡淡,京畿風評幾乎與四皇子無異。唯一不同的,便是他有那麼個兄長,襯得他有些碌碌無爲。可是,他本人卻似乎沒有那麼在乎這些聲名,整日裡眉目帶笑的,待人接物平和有禮,與太子驤王迥然不同。
四匹駿馬拉著車自眼前踏過。
呂郢墨避讓到一旁去,奇怪地看了那輛車一眼,轉頭向身側的小廝詢問:“知道那是什麼人嗎?”
“小……小人不知。”
呂郢墨合起摺扇,低眉沉思。復擡起頭的時候,又是那副笑意盈盈的樣子,只是目光在那馬輛車上又轉了幾圈。“走吧,元鬆還等著呢。”
京師中要論風流紈絝,鎮國公元鬆當屬第一名。呂郢墨在宅院門口,已經聽見絲絲縷縷的幽怨調子從裡頭溜出來,夾雜著女子的歌聲和金銀撞擊的脆響。
他擡起手,推開雕花木門,如蘭似麝的馥郁香氣登時迎面撲來,將他薰個正著。
胡姬只著薄紗,裸/露著水蛇似的腰肢,蛇一般妖媚地起舞。
呂郢墨繞開舞池,對元鬆說:“喂!這又是哪家樂坊的班子被你請了來?”
元鬆一見來人,立即笑道:“啊,這不是華北將軍派長子來京中述職嗎?這是陛下賜給華北長子叫……誒叫什麼來的的?哦,對了,姚暄夏!想起來了。陛下送了很多禮物給他,這只是其中一樣。本以爲他是個武將粗人,不懂禮儀,沒想到卻會點兒京中的人情世故。他知道我喜歡,馬上就將胡姬送給我了。他斯斯文文,沒有半分軍中莽夫的樣子,不知道還以爲他是個京城子弟呢。他和我們年紀差不多,是個同齡人。我問了問他,他和你是同一年出生的。”
呂郢墨在他旁邊坐下,“哦,那他還真是一個文武雙全的人。”
“對。可惜啊,他是庶子,華北將軍之位最後也是他那個嫡子出身的弟弟姚暄繞的了。他少年就跟隨父親出去打仗,能力不凡。姚暄繞還小,什麼都沒有幹過,也沒有才能呢。”
元鬆拍了一下手,火焰舞姬迅速退下,同時也帶走了空氣中揮之不去的熱浪。身著飄逸白裙的仕女飄進舞池,潮水一般地洗刷了方纔濃烈的氣息。“郢墨,我猜你大約是不喜歡那個胡姬了,這班舞女可是京中數一數二的,你還滿意嗎?”
“氣質清朗,舞姿綽約。不過,比起方纔的胡姬還是差了一些。”
“可不是嗎?也不知道華北長子是怎麼哄得陛下將宮中班子賜給他的。”元鬆伸手抓了抓頭頂。
呂郢墨側頭,盯著池中的舞姬,“你這個班子算不錯了,宮裡那一些,還是彆強求了。”
“理是這麼個理,但看過了好的,再去看次的,總覺得少了點什麼。”元鬆向呂郢墨抱怨,“陛下接見他的時候,我就在朝堂裡面,聽不到他回答什麼,就只聽到陛下撫掌大笑,說他什麼……哦,對了,大賢。嘿,我就奇了怪了,他到底是說了什麼?值得陛下這麼誇讚?”
呂郢墨喝了一口杯裡的清茶,“你要是看出來了,那還得了?”
“嘖……也是,揣摩聖意這回事吧,實在不是我能做的。算了,別管那些了。郢墨,我前些日子收了幾幅字畫,一會兒拿給你品評品評?”
“今日恐怕是不行了,一會兒我還有些事要去處理,就不多留了。”言罷,呂郢墨起身離席,寬袖掀翻了茶盞的碗蓋,顯得有些急切。
元鬆瞪了他一眼,看到他手忙腳亂的樣子,怔愣道:“幹嘛這麼著急?”
“如今,天下烽煙四起,皇帝重武輕文,上將之子可以世襲爵位……我不比兄長,手握兵權,軍功赫赫。”他略帶無奈的臉上現出苦笑,“別人可都看著呢。”
“也是……那你快去吧,我就不留你了。”
門在呂郢墨身後緩緩合上,發出“吱呀”一聲,門外的陽光,璀璨得晃了人的眼睛。他閉了閉雙眼,腦中思緒千迴百轉,狀似不經意地感慨了一句:“很久不見父皇給人這麼高的評價了。”
紫衣在陽光下顯得有些豔,又在身後拖下長長的陰影,“這麼能幹的人,本王身爲皇子,合該去討教一二,你說是不是?”自從及冠分府,他就連一天都等不及了,馬上就想去行動。
“是,主人。”小廝不明所以,只能順著他的話來說。不知道爲什麼,他對這個待人親和的主子,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比驤王都猶有過之。錯覺吧?他這樣安慰自己,卻不由自主地在這位皇子面前謙卑恭順,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是爲什麼。
呂郢墨笑容可掬,神色與平日無異,卻莫名地透露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悠遠。“備上薄禮,本王想去見見這位華北將軍的長公子。”
小廝重重地低下頭,沒人能看清他的表情,“是,主人。”不聞、不問、不言、不視,這是小廝能夠在呂郢墨身邊留存這麼久的根本緣由。有人告誡過他,不要在這一個人面前自作聰明,一定要低低調調。然後,那人在日常替主子試吃食物時,頃刻之間,就被有毒的糕點給毒死了。一盤毒糕點,一條人命。一生小心翼翼,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沒了。這就是政治的恐怖。
呂郢墨拐進了一間賣字畫的鋪子,挑了一幅並不起眼的圖。白宣上,水墨繪就的虎正趴在松樹下沉睡,一隻貓躲在樹上,齜著牙,露出一幽綠色的獸瞳。他提著那幅畫,吩咐站在身後的小廝:“去問問賬房,這一幅畫賣多少錢?”
賬房聽見他對這幅畫頗爲中意,不由得苦笑了起來,“大人啊,這一幅畫在我這裡擱了很久了,怎麼都賣不出去,您看……”
“這畫兒,是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賬房連連擺手,見這他噙著一臉人畜無害的柔和笑意,不由得放鬆了心神,“嗨呀,實話和您說吧,賣這一幅畫的秀才吧,名不見經傳的,實在是襯不起您的身份啊!”
“沒關係,這幅畫的寓意很好。先生願意賣給在下嗎?”
“這……這……嗨呀,可以呀,大人覺得合適就好。我這就去給您包起來?”
“有勞掌櫃的,尋常錦盒就可以了。” 呂郢墨微微點頭,衣襬在風裡蕩起些微的弧度,發上頭冠閃閃發亮。賬房暗暗搖頭,暗歎自己大約是老了,竟有些看不明白這些皇城中人的想法了。
小廝在呂郢墨的示意下,接過賬房手中遞來的錦盒,小心翼翼得讓賬房生出一種他捧著的是絕世名畫的錯覺。賬房賠著笑,接過小廝付他的銀錢,目送他們離開之後,才擡手擦擦額頭虛汗,“這到底是什麼人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