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無月,東南風。
晚上這個點,往往不會來新客人了,可今天卻連那些附近的酒鬼,也走得一乾二淨。每年一到這個季節,生意就一天一天淡下去了,說來也不奇怪,在人煙稀少的大漠裡,秋季夜晚的寒冷無異於南國的冬日。雖然,沒幾個人真正去過南面那個中原,而所有關於南國的故事又都是道聽途說,只是聽得多了,都變得確確實實,而真正去過那裡的人,一個都沒有再回來。
這裡是天山以南,漫天狂沙的大漠中央的一個酒館。在漫長到無始無終的夜晚,唯有酒旗和風,相互拍打。
他走到桌前,滅了兩盞油燈,於是這個不大的酒館一下子暗了下來,只剩正中間方桌上的一盞燈還亮著。這盞燈大些也古老些,燭火的微光在風聲中搖曳著,像個曼妙的舞女,婀娜又孤獨。
安頓好桌椅,他便獨自坐在了正中間的桌旁,燭光一下子就把他的身子映在了泥牆上,腦袋和脖子映在了房樑和茅草上。這影子不停地變化著形狀,然後麻利地單手打開了桌上的一罈酒,又扶著罈子給自己的碗裡斟起酒來。他就是這酒館的掌櫃,想一想,今年已經是第十個年頭了。
酒未斟滿,只聽背後一聲響,門被人推開了。屋外的涼風爭先恐後地擠進來不少,接著,一個人走了進來,木門隨即重重關上了。就在這一開一閉之間,屋內已涼了下來。來人並沒有說話,徑自坐在門邊剛剛滅了燈的暗處,順手便把一樣東西放在了桌上。聽聲音,是一件兵器。
此時,屋子裡唯一的油燈正吃力地勾勒出來人深沉的輪廓,而他的臉和五官則完全隱沒在這黑色的輪廓裡。片刻,店主面前的碗也已斟滿,他放下罈子,坐在那並沒起身。
“有酒麼?”來人粗聲問到。說這是問,不如說是命令。他經營這個酒館好多個年頭,逐漸無師自通地學會了識人的訣竅。聽聲音此人非官非商,也不是賊,像是鏢師或是遊俠一類的人物。可惜他們向來不討他喜歡,這類人身上帶不夠幾輛銀子,卻帶夠了小心翼翼,所以從不喝醉,往往是來時帶多少銀子,離店的時候也相差無幾。
“裡頭坐吧。”店主起身對著門口欠了欠身,示意客人坐到同一張桌子邊,他料這客人待不了多久,也就懶得再去點燈了。等來客提了東西坐到近處,他纔看清此人的臉龐。只見他黝黑的臉像是刀劈出來的一般,似乎只由直線構成,在他溝壑縱橫的臉皮和雜亂無章的鬚髮裡,均嵌滿了細小的沙粒,在燭光下被照得分明。一對黃色的眼珠深陷在眼窩裡,使他的眼睛像即將乾涸的深井。雖然掌櫃的見多識廣,卻不禁有些心驚,即使在西域大漠裡,這樣的面容仍然有些嚇人。隨即他看清楚了,那件兵器,是一把彎刀。
掌櫃擡手斟了滿滿一碗酒,端正放到了刀客面前,然後端起自己的一碗便要喝。
“別急著喝。”刀客突然說到,於是那本已端到了嘴邊的酒,又被掌櫃放下了。
“十幾年以前,我曾經來過這裡。”刀客說著朝前湊了湊,在忽閃忽閃的燭光裡,可以短暫地看到他眼裡的冷光。
“那次我和大哥從龜茲出發去精絕。那個時候,你還不是這裡的掌櫃。”
“沒錯,十年前兵荒馬亂,這買賣就轉到了我手上。”他語氣平穩,心裡卻有些吃驚。自從十年前他接下這個酒館,在開始的時候,往來商隊的熟客還常問起以前的老掌櫃,後來客人換了一茬又一茬,已經沒人再提舊事了。經過這些年,他已儼然成了老掌櫃。
“那時候,漢地的絲綢瓷器往西運,西域的馬匹香料往東去,這條路要比現在繁華的多,這兒的名氣也大得多,只可惜,那場戰爭以後逐漸沒落了。”他的話勾起了掌櫃遙遠的回憶,兩人前後一擡手,碗裡的酒都下了肚。
“你接手這兒有多久了?”刀客問。
“快十年了。”他不假思索地答到。
“十年?這麼荒涼的地方,可真是荒唐。”刀客說著,又喝淨了一碗酒。
“爲什麼不離開?”他又問。
“習慣了。”他一邊說,一邊再一次幫他斟滿。
這個話題他和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間,同樣的地點聊過很多次,已然厭倦了。
“習慣啊習慣。”刀客默默重複著他的話,“我遇到過一些和你很像的人,這些人甘願留在陌生的地方,也不願意回到自己的故鄉,也都說是因爲習慣了。其實,他們如有沒有要等的人,就是有要躲的人。你和他們,大概是一樣的。”刀客一邊說,一邊透過面前的燭光斜著眼打量他。
“我都不是。”他說。
“十年了,我見過的客人不計其數,我發現人們總是更願意向陌生人敞開心扉。總有人在喝醉以後,把自己的故事說給我聽,這些事大部分有開頭,但沒有結尾。我是一個喜歡聽故事的人,也許,我一直在等那些結局。”他低頭看了看碗裡的酒,酒裡倒映出他滄桑的臉龐。
其實刀客說得沒錯,他確實有要等的人和要躲的人。要等的人,是那個人,要躲的人,是他自己。
“你有向別人說過自己的故事麼?你想過自己的結局麼?”刀客問到。
酒旗拍打著旗桿的聲音傳來,一時間,沒有人說話。
“你不是來喝酒的。”他的語氣和剛剛一樣平靜。
“非也,只是有人告訴我,你這裡有很多很多故事。我來,是爲了其中一個。”刀客說。
“如果是這樣,你倒不如出門去問大漠,很多故事都遺落在那裡了。” 他的語調依然毫無波瀾,只是手上停止了斟酒。
“是一個十年前的故事。”刀客沒有理會他的話,可凹陷的眼睛突然放出了像火一樣的光,這光依然是那麼冷,死死地盯著掌櫃的雙眼,似乎拿定主意不再丟開。
“這個故事發生在十年前,可惜我只聽過開頭,沒聽過結尾。那個講給我聽的人也不知道,我就用這把刀送了他一個。”說到這裡,刀客哈哈大笑,笑得眼睛嘴和鼻子扭在一起,笑得桌上的火苗和房裡的空氣都跟著顫動起來。
“我給你提個醒,這個故事裡,有一顆夜明珠。”
在這十年間,他聽過的故事和天山頂上的繁星一樣多,但他一下子就明白了這刀客想聽的到底是哪一個。一定是那件事,也只能是那件事,其中的曲折他從未和任何人說過,在那個故事裡,有一顆絕世的夜明珠。
風沙如故,就在這時候從屋外傳來了嘶鳴聲,是刀客的馬。這嘶鳴聲像是一把刀子,一刀就把黑夜和沙漠的寂靜撕開了,然後這刀子在他的思緒裡切出一條口子,這些年喝過的每一滴酒都順著口子不斷向腦海裡涌,讓十年前的一個夜晚從深處浮上海面,變得歷歷在目。酒罈子的釉印出他的倒影,他專注地凝視了好一會兒,就像是第一次看到一般。
“我想起來你說的那件事了。那還是十年前我剛剛接下這個酒館的時候,一個素未謀面的人說給我聽的。”他緩緩地說,“等喝完這碗酒,我怎麼聽來的,就怎麼和你說。”
然後,掌櫃的講了一個十年前聽來的故事,一個使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