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睡得並不是很沉,半夢半醒中,總能隱約感覺到她在身旁,不近不遠。天未大亮時我已經醒來,見她還在睡夢中也就不忍叫醒。於是我安靜地起身,彎腰走出了帳子,去看劍客的傷勢如何。盲劍客此時也已經醒了,他說自己身上都是皮外傷,並無大礙。他的聲音雖然虛弱卻非常清晰,想必是昨天的藥使他大有好轉。
見他如此,我稍稍鬆了口氣。待我從盲劍客帳中走出時,只看見她遠遠地站在沙漠中央,一動不動地眺望著遠方,在那初升的朝陽裡,她回過頭,對我嫣然一笑。
趁著沙漠裡還不是很熱,我們便及早起身上路。與昨日不同的是,第三匹馬跟在我的馬後面,她和之前一樣坐在了我的懷裡。劍客騎在馬上與我們不遠不近,我想他並不知道我和她之間發生的故事。
一路上我和劍客依舊沒有說太多話,只有她偶爾與我只言片語。他們二人雖然與我同行,但是彼此似乎卻從沒有交談過,我甚至感覺他們在避開彼此。不過也不奇怪,她目睹了那場慘烈的廝殺,而盲劍客也纔剛剛恢復了神智。我本想在他們中間搭個話,卻始終沒找到這樣做的必要,所以最終沒有說。
盲劍客似乎心中煩悶,時常揮鞭,慢慢就與我倆拉開了些距離。這時她轉過頭,問我到:“之前你說和劍客認識不久,那他算是你的朋友麼?”
“當然是,我們在那個酒館一見如故,他爲了保護我們差點丟了性命。”我不知道她爲什麼要這麼問,但我說的是心裡話。
“我不大喜歡這個人,他的劍讓我害怕。所以我不想離他太近,好麼?”我想不出她不喜歡我兄弟的其他原因,也許就是因爲盲劍客出劍時的血腥和凌厲讓女人害怕。但她的話並未讓我感到意外,我們都是與衆不同的人,與衆不同的人互相反感是很平常的,反之如果相互喜歡,那感覺一定會刻骨銘心。
我們一路走走停停,就這樣離且末越來越近,不時可以看到往來的零星商隊了,這時我不禁問自己爲什麼要來這裡。之前我一心只想給劍客治傷,送她回家,從沒想過一旦到了且末,他們就有了歸宿,故事就該結束了。曲終人散之時,我們就會分開。
一支商隊在不遠處與我們打著招呼,可我卻裝作視而不見。一剎那者爲一念,二十念爲一瞬,此時的一瞬竟像度過一生那樣漫長。
終於,且末的城門還是在遠方出現了,它出現的方式就如同宿命一般不容你躲避,雖然不願意卻只能策馬向前。此時太陽立刻成了一團火,猛烈地灼燒著我,我不禁把她抱得更緊,但是抱得越緊,失落越是陣陣襲來讓我無處可逃。
“這裡人多眼雜,還是分開騎馬比較妥當,你看如何?”她回過頭來,目露柔情,也許是怕我難過,她用雙手揉了揉我粗糙的手掌。
我點了點頭,便翻身下馬。扶她下馬時,我站在面朝太陽的一面,陽光直刺得我眼前一陣陣發黑。
三個人,三匹馬,我們在這天的下午走進了且末城門。且末城裡人流如織,這裡是西域的通商要地,往來的客商羣聚於此,好不熱鬧,我有心與她同遊一番,卻想到劍客兄弟有傷在身,於是讓她先帶我們找一間客棧住下。
“你先在這裡住下歇息,等我回去安頓好,明日早晨再來見你。”臨走時我也看出了她的不捨,“照顧好自己。”她最後說。
回房後我見劍客已經睡了,他的傷勢已在好轉,只是重傷下精力不濟。此時她走了,他睡了,萬籟俱寂間我思索著今後何去何從,卻毫無頭緒。就在這時我猛然想起夜明珠還在他的眼窩裡,如今盲劍客重傷漸愈,我決定次日清晨向他索要回來。畢竟這顆珠子非同小可,若能完璧歸趙還給陛下,並且把一切自圓其說,我也許還能繼續當一個使者。想到這裡,心情明朗了不少。
那晚我睡得很沉,可醒來後卻仍感到昏沉。一剎那我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扭頭一看,卻見另一張牀上空空如也。大驚之下我睡意盡去,然後一躍而起。
盲劍客已然不見了,我起初不敢相信他的不辭而別,更不敢相信他帶走了那顆夜明珠。我想他重傷未愈,此時不辭而別一定另有原因,但是若不是心懷惡意,他是如何忘記放在眼睛裡的東西呢?我翻箱倒櫃在屋裡找了許久後一無所獲,事情已經確鑿無疑。盲劍客,夜明珠,連同他的三尺劍一起,就這樣消失了。
我叫來了客棧掌櫃,可是他對劍客是何時離開的一無所知,若是劍客想避開耳目,憑他的身法還不是輕而易舉。我立刻向馬廄跑去,卻驚奇地發現劍客騎來的馬還在那裡,我心中大惑,難道他仍在城中並沒有離開?難道他還會回到客棧?
心亂如麻時,我第一個想起的人卻是她,女人的感覺有時很準,記得她曾說不喜歡劍客,難不成她在那時已經有了預感。我心中惦記著與她的今日之約,但一看時辰尚早,於是我牽出馬後穿街過巷,在城中四處尋找盲劍客的蹤影。一路上我逢人便問,一個賣餅的小販說見過一個盲眼人,往王宮方向去了,我不知該不該信,只是越發覺得蹊蹺。
眼見日上三竿,我不想再誤了當日之約,便匆匆掉頭返回客棧。此時只有她出現期許會帶來些轉機。可一直等到中午,她卻遲遲沒有現身。等待中的時間最難熬,我不禁懷疑是不是她已經在早些時候來過,但是掌櫃說並沒有人來找我。直到傍晚關城門的時候,我才明白,她也不會出現了。
就這樣,曾經與我最親近的兩個人在一天之中都不見了蹤影,只留我一個人待在這個陌生國度的客棧裡。我決定再等,我想他們一定遇到了麻煩,待到事情解決之時他們自然會回來。但是等得越久,這希望就越渺茫,我依然不願離開。
我在客棧中一連住了三日,每天都在街上尋找他們兩人的蹤影,直到許多陌生人我已經在街上遇到過許多次,但是卻沒有找到與他們有關的一絲線索。原來人是可以憑空消失的,我甚至沒有證據可以證明他們來過,起初我還能在我的衣服上聞到她的香味,但幾天以後,這香味也消散了。
那天早晨,我早早起來,騎馬上街尋找,卻發現當日的街面有所不同。只見所有人都形色匆匆一副逃荒的架勢,一些人拖家帶口像是要離開這個地方。我一打聽,原來街上的人在傳精絕國的大軍很快就要殺到了,到時候就真的朝不保夕了,這些人都是準備出城避難的。這實在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王從來沒有透露出要攻打且末的意思,且末國力強大,與小宛完全不可同日而語,與這樣的國度開戰需要精心的策劃和準備,怎可憑一時意氣呢。事發突然令我難以置信只是半信半疑,難道王一直謀劃這一步?沒想到身逢亂世,連尋人都不能順利地進行,此時我只希望能儘快找到他們倆中的一個人,給我一個離開這個地方的理由。
到了中午,這件事已經不需要懷疑了。一些牧民已經紛紛回城,並且帶回了確鑿的消息,軍隊離城池已經不遠了。大敵當前,城門很快就要關閉,若是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戰爭中生死難料,留在這裡必然是兇多吉少。我立刻返回客棧,決定先行避開再從長計議。卻沒想我剛踏進客棧,掌櫃就把我叫住了,他說一個僕從剛剛給我送來了一件東西。說著他遞給我一個精緻的布包。
我料定這布包與他倆中的一人有關,便取了布包大步搶上樓去,又把房門反鎖。待我打開布包,見是一封信和一個木匣。信封上秀麗的字跡已表面了這信的來歷,我用顫抖的手打開了信封。
信果然是她寫的,卻只有寥寥數行。她說本想前來見我,但是遇到了意外,現在看來是不可能了。唯一能幫我的是把屬於我的東西還給我,並且囑咐我戰事將起務必儘快離開,再遲恐怕就沒法出城。而她會和自己的夫君連夜離開城池。最後她說如果有緣必然還會相遇,她不會忘了我。
一遍又一遍,我反覆尋找字裡行間的言外之意,然而她的每一句話說得都是那麼清楚確鑿,她讓我不用再等她了。每讀一遍,心頭的希望就變得破碎一些,在它即將成爲碎屑前,我打開了那個匣子。蓋子還未揭起,微光就從裡面傳出來,我疑竇頓生,一看竟然真的是那顆夜明珠。我反反覆覆看了許久,確實是原來的那一顆。
顧不得多想,理智催促我先離開這是非之地。我提上行李,牽馬離開了客棧,沒想到此時路上已經是人馬混雜人聲鼎沸,許多百姓爭著往城門方向涌去,場面亂作一團。我剛一上路還沒走多遠,就被夾在中間動彈不得,正當我心中正煩悶無比,沒想到有人挑著扁擔從後面撞到了我的馬,只見這馬掄起後腿把那人踢倒,然後長嘶一聲擡起了前蹄,周圍的人著實嚇了一跳,紛紛避開。此時前面的人不知發生了什麼,回頭一看以爲馬欲發狂,唯恐避之不及,這就一下子讓開了一條小路。見那被踢的人並無大礙,我看準機會立刻翻身上馬,這馬撒腿就跑,離開了最擁擠的人羣。
這幾天我日日在街上奔走,已把城中道路摸得熟透,不多時我拐進了一條小路,不多時便到了城門口。我正欲出城,卻突然覺得視野中有樣熟悉的東西。我擡頭一看,見行刑的木架上高高地掛了一具屍體,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褲子好生熟悉。我心中一凜,急忙靠上前去,只見那人本來該是眼珠的地方只剩下兩個空洞。竟然是盲劍客!
他的舌頭吐露出來,已經僵硬變成了黑色,最終他還是死在了繩子裡。只見他的眼窩深不可測,恐怖至極,裸露在外的皮膚已毫無血色,露出突兀的骨節。他的身子顯得非常單薄,在架子下面盪來盪去。心中的苦澀和疼痛不住涌上頭面,一時間我頭暈目眩,伸手扶住了身邊一個人。
他看了看我,問我是不是沒見過死人。我沒有答話,他又說聽別人講這人是精絕國派來的刺客,行刺時被抓住處死了。他的話平平淡淡,但似乎炸開了一個響雷。一片混亂中,我牽著馬跌跌撞撞地擠出了城門。還沒走出去多遠,只聽一聲巨響,城門在我身後關閉了。
此時,我又一次站在了沙漠之中不知去向,浮現在腦中的第一個地方竟然是和盲劍客認識的那個酒館。傍晚時我遠遠地看到精絕國的千軍萬馬正向且末的方向行進,大戰在即,我平生第一次遠遠避開了,並且沒有回頭再看。
就這樣恍恍惚惚地趕了兩天路之後,沙子和風聲讓我變得非常的遲鈍,很多時候我閉著眼睛任由馬自己向前奔跑,幻想她仍然坐在我的身前。馬背上的時間過得特別快,在第二天的夜裡,我就看到了那個酒館門口熟悉的篝火。
正當我欲入內歇息,身後有馬蹄聲傳來,藉著一點星光,我看到有十來匹馬馱著十來個人向我這邊衝過來,是馬賊,他們又來了。此時我已經人困馬乏,自知無法逃脫,只能聽天由命。
幾個人越來越近了,我想到了懷裡的夜明珠,情急之下我蹲下身子,把夜明珠埋在了腳邊的沙漠裡再把那裡的沙子推平,不留下痕跡。爲了掩人耳目,我又牽著馬向向另一邊走出了不長的距離,太近容易讓馬賊發現,太遠可能會失去埋珠子的位置。
伴著風沙,馬賊已經來到了我面前。他們一言不發,一人拿刀架住了我的脖子,另外有兩人粗暴地搜了我的身,搶走了所有錢財。
“你有沒有往沙子裡藏東西?”拿刀的那人問,我認出來他的裝束,正是那日與盲劍客廝殺後逃走的一個。
我搖搖頭。也許他看到我蹲下了,只見他們在我周圍用刀插到沙子裡,找了好一會兒,但是一無所獲。於是他起身一腳吧我踹到在地,牽上我的馬,徑直向酒館的方向去了。待他們走遠,我立刻憑記憶找到大概的位置,用手奮力地挖掘起來。沙子飛濺到我的臉上,一些還飛到了我的嘴裡,我記得明明就埋在了那裡,但是最終我精疲力竭地倒在一邊,手上竟然是空空如也。
我用盡力氣翻動這沙子,可是除了沙子還是沙子,沙漠把它給吞了,夜明珠不見了。我在酒館外一直等到半夜,馬賊大概已經喝飽了酒,我遠遠看到他們踉踉蹌蹌地從酒館走出來,騎上馬,往遠處去了。我這才一深一淺地踩著沙子,向酒館走去。
等我推開門,尚未踏入門中裡面的景象就讓我大吃一驚。掌櫃的仰面倒在地上,胸口一個大洞正在往外流血,馬賊喝了他的酒,竟然還奪了他的命。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照理說馬賊是不會殺他的,但是這世間哪有什麼理呢。
火盆還燃著,我已經凍得瑟瑟發抖,於是便先坐在火盆邊烤火,一邊想著接下來如何是好。爲了在白天能回去繼續挖那顆珠子,我把自己的一隻鞋留在了那片埋著夜明珠的沙漠裡,希望天明時能把珠子找回來。我想到這酒館是聯通幾個國家的必經之路,說不定她也會經過這裡,可過去和未來的事又如何能設想得了,當下我只能把死去的掌櫃拖出酒館,然後就近埋在天權的邊上。他生前也絕沒有料到是這個結局。只可惜我沒有劍,沒法給他刻一塊碑了。
次日一早,天未大亮我就去尋找,結果連續去找了好幾天,卻始終一無所獲。那些天有人陸陸續續從且末逃過來,從他們嘴裡我才知道且末被早已被攻破了,精絕國的軍隊帶來了他們從未見過的投石車,只幾下就把城牆砸出了窟窿,現在城中已是殘垣斷壁屍山血海。我努力不去爲她擔心,因爲我相信她在破城前已經離開了。
爲了找到那顆夜明珠,我在這個酒館待了下來,每天天一亮就去挖掘,那些天風沙越來越大,想必已經越埋越深,要不然就是跟著沙子跑到了別的地方去。慢慢的我只剩下一線希望,但我知道那顆夜明珠就在那裡。有客人來時我一概不管,若是有人問起,我會說掌櫃的去精絕國了,現在無酒可賣。
其實,那些天是我喝了太多的酒,我知道酒窖裡,已經沒有酒了。
就這樣,這個十年前的故事到此爲止了。
“這就是你要聽的夜明珠的故事,也就是我曾在這裡遇見的使者的故事。他走後我再沒有見過他,也沒有聽說過他的消息。臨走前一天晚上,他才告訴我這裡的掌櫃不會再回來了,他已經被馬賊殺死了,被他埋在了後院。他說自己也許會再回來找那顆夜明珠,也許不會,不過它暫時是深深埋在沙漠裡了,這令人放心。他又說,這酒館沒有了掌櫃非常孤單,建議我留在這裡。”掌櫃說完,深吸了一口氣。
“正好那時我在尋找新的營生,覺得他言之有理,於是就在這裡待了下來。只是沒想到,一待就是十年。歲月從來沒饒過誰。”
故事講完了,其間刀客一直沒打斷過他,大多數的時間裡他都一動不動,只是在要緊的當口,放下了手中的酒,暫時停止了痛飲。這時,刀客已經喝多了,只見他微微點了點頭,又微微搖了搖頭。
許久後,刀客說到:“你這個故事也並不全,我給它講完吧。”
於是他先講了一個女人的故事,那個女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