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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明信片

今年的十二月初,我收到了一張本該一年前就應從國外寄來的明信片,寄者署名‘暮人’,收信人叫“阿蓉”。

封面是海天交際的一隅,底部是淡金海灘,遠方天幕上是模糊不清的伶仃海鳥,它們盤旋向上,自由翱翔,天的那頭應該有孤帆,但我找尋不見,背面寫了一段讓人費解的話,“近來夜間逐漸起風,總是失眠,興許是人老了的緣故吧,還總是喜歡回憶過去,我好幾次白日裡做夢,但誰也不在。”

兩張郵票整齊的貼在右上角,一張是紫***,一張是高大的棕櫚樹,一股熱帶氣息混合著濃郁樹木腥香撲面而來,上面蓋著戳,淺淺淡淡的一輪,印有h市的名字。

我託著下巴陷入沉思,指尖停留在底下標註的寄信日期上,字跡很清楚,但它在海上或者某個艙櫃裡漂流駐足地太久,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一年後的雪和落日。

我叫郭熒,跟‘蓉’都是草字頭,但形態再相似還是八竿子打不著,再者,我沒有在h市的朋友,或許說,我沒有朋友更爲恰當一點。

“阿姨你到底簽收嗎?我還有一封等著要送呢,”新上任的郵遞員是個做寒假社區服務的年輕學生,黝黑的皮膚襯得牙齒越發白淨鋥亮,滿臉的稚嫩,說著,他拍了拍胸前的包裹,怕我不信似的。

小區地址,門牌號,我再次一一確認,確實是我住的公寓無誤,但興許這寄信人可能是房東先生的朋友呢,這樣想著,我便替他收了下來。

“哦,簽收簽收,”我回過神來,把明信片放在羽絨服的口袋裡,簽完之後,我盯著他,“嘴巴不甜要吃虧的啊弟弟,叫我小姐姐,叫什麼阿姨。”

“是是是,不好意思阿——姐姐”,實習郵遞員臉一紅,收下單子就騎車跑了。

我站在樓下,朝著他漸入夜幕的背影冷哼一聲,感嘆時間的殘忍,而從天頂墜落的雪正下的緊湊,紛紛揚揚,像是從篩子裡抖落的砂礫一般,厚厚的質感,其中一粒落到我的手背上,沁涼入骨,我徹底醒過來,“打工要遲到了!”

我打工的咖啡館離我住的公寓有三條街的距離,裡面除了老闆,還有我跟另外三個女生輪流值班,冬天裡數這段時間最忙,因爲學生們集體放寒假,就這點,我不止一次在內心吐槽,如今真是日新月異,孩子們沒事就能來咖啡廳進行高消費消遣,我自己算了算,打工之前,去咖啡廳的次數屈指可數。

冬季天沉的早,還沒到六點,天色早已變得一片昏暗,落日的餘韻還堪堪留在一隅,染上的雲色丹紅微微,但一瞬裡還是被一筆墨色所吞噬,半月隱在灰白色調的絮雲後,散發的銀輝模糊稀薄,照在高大建築上,依稀浮動著一鐮光影。我狂奔在高橋馬路上,周圍燈火點點,底下車輛流動,閃爍重影,像是地上的一條銀河。

我時刻低頭看著手錶,奔跑的過程中髮帶滑落,腳底的地面順滑,我不由得伸開雙臂保持平衡,以腳後跟爲中心,一轉,返回撿拾,然後顧不上重新系上,只好任及肩的頭髮隨風飛舞,我迎著風,嚥下最後一口麪包片,然後踩著步梯,衝下天橋,順著路跑,圍巾再次呼呼的朝臉上刮,耳邊夾雜著風的嗚咽和我自己的喘息,再繼續沿著護欄跑,底下是山,樹叢,黑壓壓裡藏著燈火,遠處有城市,遠邊的雲,低矮的似乎將要墜落。

行人們吃飽喝足,三三兩兩的悠閒散步,還有老人出來遛狗,融進夜色的黑狗穿著顯眼的小白衣,非主路所以車輛不多,有的只是騎自行車,按著車鈴小心翼翼的避開周圍的路人。

從嘴裡哈出的熱氣,白乎乎一團凝在我的面前,踩著昨日裡尚未融化的綿軟白雪,我突然減速,直到沒了力氣停下來,我彎腰雙手扶住膝蓋,緩了幾分鐘,然後看向上坡那處角落裡的咖啡館。

燈火瑩瑩,溫暖的黃色光芒透過玻璃櫥窗投射到外面來,映照著旁邊一排冬青樹的厚葉,門口架著一塊小黑板,上面用彩筆精心寫著今日的主題咖啡和糕點。

我穩了穩因爲疾跑而猛跳的心臟,然後踩著時間踱步走了進去。

一進門,我就看見老闆娘坐在前臺看書,格子襯衫長裙配黑色羽絨馬甲,戴著黑框眼鏡,神情沉溺專注,面前一杯熱氣嫋嫋的咖啡。

老闆娘的後面是三架格子立櫃,上面擺放著她在旅遊途中買來的書籍,中文書居多,裡面也夾雜著英文和日文書,類型風格很混亂,整理時常常將我們逼瘋,我喜歡下班後,坐在沙發上看書架上的漫畫。

我緊張地發現老闆娘並沒有注意到自己遲到的實事,於是在收銀臺同事的擠眉弄眼暗示下,我悄悄鑽進更衣室,急忙把衣服換了。

這才重重的呼出一口氣。

我出了更衣室,然後將在收銀臺點餐的同事替換了下來。

“今天人不多,可能是天太冷的原因,吶,還有這兩杯單沒做,一往而深和堇色,前面一杯就差加奶蓋了啊,都交給你了啊,我下班去了,”同事指著後臺面上的飲品,湊到我耳邊小聲說道。

“就差什麼?”我因爲將全部注意力用來提防老闆娘了,就沒聽清同事說什麼。

“奶蓋,”老闆娘的視線透過眼鏡直直看向我,大聲插了一句,末了還將書翻了一頁,“5號客人點的。”

不光我,同事也嚇一跳,我捋著胸口發出‘唔——’的一聲,同事則吐了吐舌頭將單子推給我後迅速下班。

我轉頭乾笑著,“就遲到了五分鐘,我待會自覺給您包書皮去。”

老闆的愛好就是我們的愛好,老闆的書就讓我們來守護。

“你包那書皮跟狗啃的似的,禿嚕皮的樣兒,”老闆娘輕輕說一句,然後埋頭看書,哼了首夾雜著東北腔的英文曲子。

老闆娘有一個非常男性化的名字——陳帥,祖籍是東北,但在南方長大,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80後,卻有一張娃娃臉。

她一直認爲自己說的是正宗普通話,因爲語言感染力太強,有時候我們的音調會不自覺的被她帶跑,因爲喜歡看書,老闆娘原本想開家書店,但無奈現在電子書盛行,沒有市場,於是她便最後決定開家咖啡館,也有讀書的空間,裡面擺放的書,都是她周遊各地時買來的。

我忙著做咖啡,沒有時間讓我跟她頂嘴,況且,我怎麼敢跟我的頂頭上司頂嘴。

咖啡‘一往而深’一點也不顧名思義,就是普通咖啡加牛奶,我有次有換班的需求,於是討好的誇老闆娘這名取得暗藏玄機,寄託了情感和思念,賦予了很動人的意義,而老闆娘則瞇眼蔑視掉我的諂媚,只是淡淡的說當時她在看李安的電影,所以賜名。

等做好了一往而深,並且將堇色一同給5號桌兩位客人送去後,老闆娘問我,“今年過節回家嗎?”

見我擦拭著桌臺沒有回答,她接著說,“這次可不能留你看門了,我家裡有點事,需要住一段時間,不妙的話,可能年後幾個月都不能開門。”

老闆娘喜歡拉著我們談天談地,卻很少談及自己家的事情,我只知道她總是會在一年中的某一天清晨裡留下離開的字條,然後踩著黃昏回來,滿面滄桑眼神哀柔。

對於別人不主動提及的話,我一般是不會開口問的,但這次不同,如果我不能在新年期間呆在店裡,那我還能去哪裡?

老闆娘輕輕敲了一下我的頭,回答我,“當然是回家了,笨蛋。”

之後,我才意識到自己竟把心裡想的說了出來。

回家?我三年沒回去過了,打電話的次數也屈指可數。

“再說吧,”我含糊不清的回答,然後“叮鈴——”一聲脆響,又有新客人進來了,我堆起笑容,朝迎面走來的一對老夫婦說了句“歡迎觀臨。”

這一陣子店裡的暖氣總是忽冷忽熱,老闆娘又心疼空調費,所以總是在營業時候開,但客人一走,店員一下班,老闆娘便按下開關,然後迅速將自己裹成一個球,靠在熱風扇旁瑟瑟發抖,我們看了慘淡,甚至想湊錢捐款送老闆娘點溫暖,但一想到上次有一帥哥顧客打破她的高達四百元人民幣的馬克杯時,老闆娘嗤笑著說不過一普通杯子爾爾,不值一提,我們才頓時醒悟懸崖勒馬。

這還沒到下班點,但送走最後一個客人時,帥老闆就大聲宣佈下班,旋即按下空調開關。

我樂得不包書皮,連離開時踩出的腳印都帶著笑臉,推開店門,北風呼嘯而來,打著風旋兒颳著冰凌,吹得街樹枝丫搖搖晃晃,風捲殘雲,半月躲在高高建築物的後面,散出的清光柔和了半邊天。

初時的小雪越下越大,落在地上的撲簌聲音清晰可聞,雪地靴踩在蓬鬆綿軟的雪地裡,深陷進去,再擡起來,是個柔和的腳印,風不柔和,吹得臉躲在厚厚的圍巾裡,只能露出兩隻眼睛。

道路被雪映的明晃晃,清冷無人,寂靜無聲,我倒也不害怕,反而感覺很舒暢,呼吸著甘冽的初雪氣息,天地之間,一人獨處,少了情感的羈絆,也許會生活的更加自在吧。我胡思亂想,指腹突然摸到了口袋裡的明信片,金色沙灘和淡藍色的清澈海水。

耳邊似乎響起了海鳥惆悵的鳴叫,悠遠遼闊,響徹雲霄。那個叫“暮人”的人,是以什麼樣的心情來寫這兩封信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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