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開元二十年。
新赤月教秋風起。
晚膳時候，王荷荷拄著下巴，舀著湯匙嘆氣。
“教主這是有心事？”左護法西門燕啃著雞爪，“有心事就說來聽聽嘛！翼先生午後剛來，最近有什麼好事呀？”
“教主我思-春了。”
“噗——”正在喝西紅柿雞蛋湯的禿頭和尚右護法莫言噴了西門燕一臉。
王荷荷起身，“你們慢用。”
翌日。
左右護法久候教主不至，餓得飢腸轆轆，連連拍門無人應(yīng)答，闖了進去。
只有一封信箋靜靜地躺在桌案上。
暗香浮動，人去樓空。
被頂頭上司武林霸主翼先生逼婚的王荷荷受了驚嚇，片刻也未敢停留，當夜就離開了教中。
是南下還是北上，她倒是猶豫了一番。南下洛陽就可以去見見她的小玉環(huán)。但是翼先生知道她和玉環(huán)的交情，八成肯定也會去洛陽尋人。她現(xiàn)在不想見他，還是儘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北上地廣人稀的，她還能更自在些。
好在她有個當太監(jiān)的乾爹，悠哉悠哉地換上了乾爹留送她的內(nèi)官衣衫，到哪裡都能吃白飯，還有美人看，過得不要太舒服。就這樣一路騙吃騙喝，到達涼州時，足足肥了好幾斤。
“不能繼續(xù)肥了，又不是玉環(huán)，沒那天生麗質(zhì)，”王荷荷捏著臉上的肥肉，走進一家青樓，“來人啊！給爺來只雞！再來壺好酒！”
“哎呦，這位官爺樓上請！”濃妝豔抹的中年大媽連忙上前，“春香！秋月！快上酒！”
有人倒茶捶肩，王荷荷很受用，悠哉地吃掉一隻雞後，趁著酒意瞇在湘妃榻上休憩了一會兒，剛準備起身忙正事找美人，就聽見樓下傳來騷動。
春香秋月?lián)溥M來，梨花帶雨抱她大腿：“官爺！官爺救命啊！盜匪來了！”
“光天化日的這還得了！”王荷荷連忙拔劍，護住美人，“快！都躲在爺身後！”
樓下已經(jīng)大亂，聽著腳步聲蹬蹬地跑到她門前，揮刀就朝她砍。
王荷荷一見這架勢，倒也不懼，和他對了兩招探了探底細，便心裡有了數(shù)，藉著巧勁兒閃開山賊的猛攻，用劍柄將他敲暈了。
樓下已經(jīng)打成一團，聽聲音至少有幾十人，王荷荷不準備和他們硬拼，聽見似有官兵趕來，便拉著兩個美人跳窗戶逃到後巷。
奈何兩個美人膽小不敢跳，王荷荷只能一手一個強拉著她們跳下樓。其中有一個還崴了腳，賴在地上死活也不走了。王荷荷氣急，剛要拉美人起來，就聽見背後有人大喝：“盜賊哪裡跑！”
“你纔是盜賊！”
王荷荷有苦說不出，天黑黑，對方也看不見她穿著，而她又摟著美人，看起來的確像是要強擄美人的意思。因爲她身份特殊，雖然扮成宦官，但高力士囑咐她最好不要暴露身份，如果真的被官家人盤查，倒平白給他添了一樁麻煩不說，還有可能暴露真實身份。
畢竟她的真實身份已經(jīng)死了十年了。如果爲了這點小事暴露了，實在是不值得。眼下這種情況，王荷荷決定三十六計走爲上。
對方既然是官兵，她也就放心地扔下美人自己開溜了。
哪知道官兵死心眼，放著滿屋的盜賊不抓，一直在追她，還開始放箭。
王荷荷只顧著跑，一沒注意，肩上就捱了一箭，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身後的人不斷趕到，將她圍在中間，帶頭追她的官兵一點也不懂憐香惜玉，扯拽她的頭髮將她拎起來，很沒有見識地感嘆：“這小賊倒是生得俊，不像大哥抓到的那批，一個個滿臉橫肉！”
王荷荷痛得咬牙切齒：“你瞎啊！看不出來我穿的是官服啊！”
沒見識的官兵壞笑著扯她的頭髮：“哎呦，你這小毛賊，怎地還順了身官服穿？這可是罪加一等了！”
王荷荷心中一千匹草泥馬洶涌而過，正醞釀足了想要爆發(fā)，忽然聽見沉穩(wěn)熟悉的男聲響起：
“吳繆，他受了傷，你也別太過了。”
這叫吳繆官兵聽到聲音，立馬鬆了手，讓她摔了個狗吃屎。
“大哥，這夥賊人燒殺掠奪，十惡不赦，禍亂了幽州不少百姓！他們漂浮不定，這次來涼州作亂，多虧大哥有遠見設(shè)伏防範，這纔沒有釀成禍患。賊人這般卑劣，怎可輕饒！”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他們犯了罪，自然會有懲戒。”
一雙官靴出現(xiàn)在王荷荷眼前。
鬢髮被扯亂，遮掩了她的臉。透過亂髮，她看見男子蹲下身，檢查她背後的劍傷。王荷荷疼得倒吸冷氣，死死抓住他的腳踝：“救，我！我，我不是……”
“別動，這箭傷了肺，你此刻說話不但劇痛，還會惡化傷口，”男子將她扶起，“吳繆，你快去請大夫來！”
“大哥！你給一個盜賊請什麼大夫！”
“盜賊也是人。若是憑個人好惡，裁決生死，我們又和強盜有何區(qū)別。而且，他聲細骨纖，應(yīng)該真的中官……”
王荷荷擡起頭，終於看清楚來人，愕然伸手去摸他的臉。
是他！
即使蒼老了許多，但真的是他！
不好！
她並不想見他的……
他爲什麼會在這呢……
本想逃跑的王荷荷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田田！？”
郭子儀撩開她臉上的散亂的青絲，連忙將她抱起，急得紅了眼：“快！快去找大夫！”
官衙府邸。
郭子儀坐在牀邊，蹙眉端詳伏在榻上安睡的女子。
像！
太像了！
眼前這個女子，幾乎和他十年前失蹤的髮妻一模一樣！
髮妻王氏十年前被盜賊所擄，生死不知。他苦苦尋了十年，卻如大海撈針，至今沒有音信。
家母爲他尋了一位和髮妻有幾分相像的侍妾蘇氏，但是他見了就厭煩。
可眼前這個人不一樣。
真的就像是十年前的嬌妻伏在榻上，連熟睡的微鼾聲都和記憶相重疊，一拍不落。
如果真的是髮妻王氏，那爲何過了十年，她音容未改絲毫？
按照年齡，她今年應(yīng)該二十有七。
但爲何還是一幅十七八歲的容貌？
“我在做夢嗎，”他小心湊近，輕輕碰觸她粉圓的臉，指尖劃過微涼的青絲，“爲什麼我老了這麼多，你卻一點都沒有變？”
他掀開薄被，看到她後肩包紮好的傷口又隱隱滲出鮮血，心疼地翻身上牀，將她擁在懷中。
懷裡的人軟涼似玉，抱起來的手感居然也和十年前一樣！
“田田，田田……田田……”他伸手探入她衣下，在肋下摸到一處傷疤，心猛然一抖。
一樣的傷疤，一樣的容貌，只是小臂上清楚地多了一點礙眼的守宮砂。
他的髮妻給他生下了孩子。今年已滿十歲的男孩。
如果她真的是王氏，又怎麼可能還是個處子？
這個宦官打扮，明明沒有犯罪卻逃避官兵的女子究竟是誰？
懷中的人似感到了肩上的疼痛，輕輕顫抖，喉嚨發(fā)出痛苦難抑的呻-吟。
“田田，不疼，不疼了。”
他知道自己的心也中了一箭。疼痛，只有抱著她才能緩解。
“田田，我想你，真的好想你，曜兒也想你，我們都在等你回家。”
翌日。
王荷荷忍著疼痛剛睜開眼，一位長滿絡(luò)腮鬍子的大叔臉就貼上來，嚇得她連連躲閃，若不是被他擁住，就磕碰了傷口。
“你，”王荷荷突然想起昨晚的事，警惕地打量一臉深情的大叔，“昨天的事，多謝你。我真的不是盜賊，只是路過……”
“我知道，不過你傷了肺，還是不要說話了。”郭子儀捂住她的嘴，“這裡是官衙，你且放心住下，有什麼事等傷養(yǎng)好了再說。”
王荷荷點了點頭。
“你不便說話，就寫給我吧，”郭子儀將手心伸到她眼前，“你叫什麼？”
他的手心粗糙，像一塊堅硬的板。
“玉娘？”郭子儀反問，“你姓什麼？”
楊。
她一筆一劃在他手上寫道。
“你姓楊？”
郭子儀握緊拳頭，遲疑片刻，拉住她的手：“昨晚爲了替你療傷，所以解了你衣裳，毀了姑娘清譽。我叫郭子儀，是個將軍，楊姑娘若是願意，郭某這就娶你過門，不會白白佔了姑娘便宜。”
“沒事，看就看了，又不會少塊肉！”
王荷荷臉色慘白，忙抽回自己的手，強忍著疼痛辯解：“你也是爲了幫我醫(yī)治，我本江湖中人，不介意。”
“別說話了！”郭子儀見她臉色慘白，心疼地制止，“你怎麼這麼不聽話！不許再說話！”
記憶中郭子儀一直都是彬彬有禮的，倒從來也沒大聲吼過她。王荷荷不由地一愣，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答了。
十年了，他也變了。
當年的武狀元如何的英年才俊，如今也成了糙大叔。
似乎只有自己的時間靜止在了十年前。
“你，真的姓楊？”
郭子儀捧起她的臉，仔仔細細端詳，“你頭有沒有受過傷，會不會忘記了從前的事？”
王荷荷哭笑不得地搖搖頭。她倒寧願自個兒真的失憶了。可惜老天不給力，偏偏讓她都記得。
如若不然，她何必爲了逃婚，受這般苦。
抱住阿翼的大腿，從此成爲武林盟主夫人豈不美哉？
“你，你明明是個女子，爲何穿著宦官之服？”
王荷荷慢慢地在他受傷寫道：我是高公公的養(yǎng)女，代他來給皇帝尋美人的。
她的官服是真的，腰牌也是真的。她說的話，前後一致，並無端倪。
但不知爲何，這女子的回答，他一句都不信。
亦或，他根本不想相信。
他想把這個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眼前的女子，當作失蹤多年的髮妻，留在自己身邊，讓她無處可去。
爲此，他甚至有些慶幸她受了傷。
“你好好養(yǎng)傷，其他的不需要擔心，”郭子儀輕輕地給她蓋上被衾，“休息一會兒吧，我去給你煎藥。”
王荷荷點點頭。箭傷夠深，她實在痛得沒辦法逃跑。而且她也知道這個男人不會趁人之危，便安心地睡了過去。
然而，她大錯特錯了。
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這個男人十年前對女人多麼溫和，十年後……怎麼就徹底轉(zhuǎn)了性子？
再次睜開眼的王荷荷木然地看著自己腳踝上的鐵鏈，轉(zhuǎn)頭向給她喂藥的男人，指了指鐵鏈，意思很明白——你幹嘛鎖著我？我又沒犯王法？
“你說的話我還沒有得到證實，不能放你走。你又是高公公的養(yǎng)女，受了重傷，把你關(guān)進監(jiān)牢又不妥當，所以只能讓你住在我這。”郭子儀端著藥碗解釋，“退一步講，你若真的是盜賊，我看管不嚴，不就放虎歸山了？先趁熱喝藥吧！”
王荷荷成爲□□教主已有十年，從來都是她綁別人，哪裡受過這般待遇，揮手打翻藥碗，也不顧肺疼怒喝：“你到底是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