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我們先不提這邊妒火中燒的陳念，讓他兀自在千戶的耳邊嚼舌根，說同事的壞話。且說王遠(yuǎn)星穿大街越小巷，來到了一座院子門口，這是一個傳統(tǒng)中式的小院子，四四方方，兩側(cè)是廂房，帶一個雜屋，一個後院。進(jìn)了院子，將馬拴在門口，他沿著走廊一路向後跑去。到了後院門，他一隻手扶著牆，另一隻手按住狂跳的心口，停在院子的圓拱門處，向裡看去。
王遠(yuǎn)星的母親就住在這間院子裡。
老夫人還不知道兒子歸來的消息，她正顫巍巍的走向院中的小佛堂。
慕然間，她突然聽到咚的一聲，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他的身後喊道：
“老孃親在上，不孝子王遠(yuǎn)星迴來了。”
老人大叫一聲，轉(zhuǎn)過身來；看見眼前真是兒子，她臉色發(fā)白，渾身哆嗦，險(xiǎn)些摔倒。
“您怎麼了，娘？”年輕人一把扶住她，擔(dān)心的問道：“可是身體不舒服？”
“沒事，我的肉，我的兒啊，娘沒事，沒事。我沒想到你今日能回來，突然一下子看到你，娘太高興了，我的兒，你好像瘦了。”老太太一邊說著一邊把手伸向了兒子的臉，輕輕的撫摸著，好像是爲(wèi)了確認(rèn)這一切是真實(shí)的而不是在夢裡。
“放心吧，娘，是我呀！我不是想著給您個驚喜，您也有日子沒見著兒子了，再說了，在軍中一切都好，義父對我也很是照顧，不過軍中嘛，肯定比不得家裡，瘦一些也是應(yīng)該的。而且我不是回來了嗎？這次回來我可就能多呆些日子了。”
“那敢情好”老人接著說：“可你軍中不一向很忙嗎？怎麼這次回來就能多呆些日子了？”
“阿彌陀佛，娘啊”年輕人知道老太太一向信佛，便也念了句佛號，“娘啊，義父不在了，雖然咱一直想出人頭地，但是從未想過會是如此啊，娘啊，義父他老人家得暴病身亡了，這次巡狩之前他提我當(dāng)了百戶，咱家是官了！再不是過去那個窮軍戶了！而且他死之前和李千戶都向總兵大人保舉了我當(dāng)新千戶，娘啊，我很有可能就要當(dāng)千戶了，二十歲的千戶啊，咱家又不是什麼武勳世家，放在過去，我想都不敢想啊。”
“阿彌陀佛，你義父是個好人，可惜了。可去弔唁了？”老人說。
“已經(jīng)去過了。娘，您放心吧，以後我義父家的事就是我的事。絕不會讓人欺辱他們母子的。”王遠(yuǎn)星信誓旦旦的說道。
“我要給您蓋個三進(jìn)的院子，讓你有個自己的花園！我還要給你僱上好幾個丫鬟！讓你也感受一下被人伺候的感覺......哎，你怎麼啦，娘，你不舒服嗎？”
“不用急，我沒事。”老人這麼說著，身子卻癱倒下去。
“您怎麼啦，娘？”年輕人說，“喝杯水提提神。水缸裡還有水嗎？”
“不用，別找了，我不用喝。”老人拉住兒子說。
“要喝，要喝的，您坐一下，兒子這就把水給您拿來。”
說著，王遠(yuǎn)星轉(zhuǎn)身去了前院，他記得水缸在前院。當(dāng)他再回來，他的臉色鐵青。
“娘，家裡爲(wèi)什麼沒有水了？”問這話的時候，他突然注意到了什麼，老人的臉色顯得蒼白而又瘦削。不由的想到了什麼，“沒有水了，娘，您是沒有錢了嗎？”
“沒事，你回來了，我就什麼也不缺了。”老人說。
“可我，”王遠(yuǎn)星擦著額頭滾落的冷汗說：“可我三個月前，走的時候給您留了三兩銀子啊。
”
“是啊，兒啊，時留下了；可你走的時候忘了還欠鄰居姜維的一筆小小的債；他和我說，說如果我不能替你還債，他就只好去衙門口找老爺斷一斷這個事了，我擔(dān)心影響你....”
“所以？”
“所以我就給他了。”
“可是，”王遠(yuǎn)星大聲說，“我記得，我欠了姜維整整二兩六錢銀子哪！”
“沒錯，”老人訥訥地說。
“你從那三兩銀子裡拿出來還他了？”
老人點(diǎn)點(diǎn)頭。
“你就靠四錢銀子過了三個月？”年輕人低聲說。
“你知道，我用不了什麼錢。”老人說。
王遠(yuǎn)星跪在老人面前，眼裡不由得流出了淚水。
“兒啊，你怎麼了？”
“娘啊，孩兒我心都碎了。”
“瞧！”老人微笑著說，“現(xiàn)在你回來了，就沒事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更何況我的兒還當(dāng)了官了，娘這回什麼也不怕了。”
“對，我回來了，娘，”年輕人說，“我回來了，除了升官，娘，我還把總兵大人給的賞錢帶回來了。拿著，娘！”王遠(yuǎn)星一邊說，一邊從懷裡掏出了一個布袋，把布袋裡的東西倒出來，竟是有個十多兩銀子，“拿著，娘，快去買點(diǎn)東西。”
王氏的臉上綻開了笑容。
“這是誰的？”她問。
“這是總兵大人賞下來的，您拿著，先去買點(diǎn)水，米。別再發(fā)愁了，後面還有呢。”
“輕點(diǎn)，輕點(diǎn)，”老人笑吟吟的說，“要是你不反對，爲(wèi)娘還是想省著點(diǎn)用，況且這是你拿命換回來的錢，娘還是替你攢起來，好給你說房媳婦兒。”
“您想怎麼著都行；不過你得先僱幾個丫鬟伺候你，以後可不能讓你再做粗活了，最重要的是，娘，我不想讓您在孤零零的過日子了。”
母子二人正說著話，忽聽到前院有人在叫門。
“娘，我去看看。”
“肯定是姜維，他準(zhǔn)是聽說你回來，想過來給你說幾句祝你平安歸來的客氣話。”
“哼，口是心非，”王遠(yuǎn)星低聲自語，“不過，畢竟是鄰居，也幫過我們，不該把他拒之門外。”
這當(dāng)口，開了門，門外露出了姜維那張鬍子拉碴的臉。此人約莫二十五六歲，手裡那這一塊布料，他是裁縫，打算拿它做一件衣服的襯裡。
“你回來了，遠(yuǎn)星？”他帶著濃重的山西口音，咧開嘴笑著說，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
“我回來了，姜大哥，您有什麼事嗎？”王遠(yuǎn)星答道，這句客氣話並不能掩飾他內(nèi)心的冷漠。
“哎，我沒什麼事，這不是怕老太太一個人在家有點(diǎn)什麼事嗎。”他說這話的時候，一旁的王遠(yuǎn)星一激靈，“我這不是衝你說的，遠(yuǎn)星兄弟；我借錢給你，你還我了，好鄰居嘛！有借有還，兩清了。”
“滴水之恩，涌泉相報(bào)，我們王家永遠(yuǎn)不會忘記幫過我們的人。”
“幹嘛這麼說？過去的事，不就過去了嗎?王家兄弟，聽說您這次出去巡狩，回來已經(jīng)是百戶了，我路上碰到陳參軍了，他和我說以後您就是百戶老爺了。咱們衚衕就屬你們兩位最有出息。”
“我問他您在哪裡，我得給您來道喜，他告訴我說您想必這會兒在老太太這裡，所以我就來了。”姜維接著往下說，“我怎麼都得給我們的百戶老爺?shù)纻€喜，您可是我們這個衚衕裡的大人物了。”
“姜維這孩子不錯，”老人說，“是我們家的好鄰居啊。”
“可不是，我可是這天地間不多見的好人呢！”姜維順桿爬自誇了起來，一邊說著，一邊還看著老人的手，老人的手裡還握著一塊銀子。
我們年輕的百戶大人看見鄰居的眼睛裡閃出貪婪的光芒。
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這些錢是總兵大人這次賞下來的，我娘看出我怕她斷了錢用，爲(wèi)了讓我放心，就把她錢包裡的錢拿出來給我看看。來吧，娘。”王遠(yuǎn)星接著說，“先把錢收起來，怎麼，姜大哥有用得上的地方？。”
“不，兄弟，不，”姜維說，“我這用不上啊，幹我這行夠吃的了。把你的錢收起來吧，再說多少錢是個夠啊，你說呢？。”
“我可是真心的呀。”王遠(yuǎn)星說。
“那當(dāng)然，那當(dāng)然。唔，我聽陳念說，你和李千戶的關(guān)係不錯！”
“李千戶待我一直如子侄一般。”王遠(yuǎn)星迴答。
“那他請你吃飯你幹嘛拒絕他呀。”
“什麼！你竟然回絕他請你吃飯？”王氏說。“他邀請過你吃飯嗎？”
“是，不過我拒絕了。”王遠(yuǎn)星迴答。看到娘因自己的兒子得到別人的器重而顯出驚異的神情，便笑了笑。
“孩子呀，你爲(wèi)什麼拒絕呢？”老人問。
“爲(wèi)了快點(diǎn)回來看你呀，我的娘，”年輕人答道，“我太想你了。”
“但你這樣做，李千戶能高興嗎？”姜維說。“兄弟，不是我說，你可是快要升千戶的人了，這會兒得罪上官可不是什麼好事。”
“放心吧，我給李千戶說了我要回家看老孃”王遠(yuǎn)星迴答，“我想他會諒解的。”
“但是要想當(dāng)千戶，就該對上官恭敬一點(diǎn)纔好。”
“我希望不恭順也能當(dāng)千戶。”王遠(yuǎn)星說。
“那更好，那更好！你的好事咱們這些個老鄰居聽了都高興的，別說，要說誰比我們更高興，只怕就是葛家堡的那位了。”
“你是說樊家小姐嗎？”老人說。
“是的，娘，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見過了你，知道你很好，什麼都不缺，我就踏實(shí)了。明兒我去趟葛家堡看看她去。”
“去吧，我親愛的孩子，”老人說，“望菩薩保佑她，就如同保佑我的兒子一樣！”
“你說得太早了點(diǎn)吧，王老太太。這還不是您的兒媳婦呢。”姜維說。
“是這樣的，但從各方面看，她一定會嫁給我的。”王遠(yuǎn)星迴答。
“不錯，不錯，”姜維說，“但你這次回來得很快，做得是對的，我的兄弟。”
“你這是什麼意思？”
“因爲(wèi)樊家小姐太漂亮了！一家女，百家求。”
“真的嗎？”王遠(yuǎn)星雖微笑著回答，但微笑裡卻流露出一點(diǎn)的不安。
“啊，是的，“姜維又說，“而且都是些條件不錯的，不過，你就要做千戶了，她怎麼會拒絕你呢？”
“你是說，“王遠(yuǎn)星問道，他微笑著並沒有掩飾住他的焦急，“假如我不是一個千戶——”
“唉，唉。”姜維說。
“得了，得了，”年輕的王遠(yuǎn)星說：“一般說來，對女人，我可比你瞭解的得多，尤其是樊家小姐。我相信，不論我當(dāng)不當(dāng)千戶，她的心都在我身上。”
“那再好也沒有了，姜維說。“快成婚的時候，相信自己總是沒錯的。別管這些了，我的兄弟，也別等明天了，就今天了，快去吧。”
“我就去。”王遠(yuǎn)星迴答他，擁抱了一下他的娘，揮揮手和姜維告辭，就走出院子，徑自去了。
姜維又呆了一會，便離開王氏，去見陳念，後者正在宣府鎮(zhèn)的一家小酒樓上等他。
“怎麼樣，”陳念說，“你見到他了嗎？”
“我剛從他那兒來。”
“他提到他要做千戶的事了嗎？”
“他說的若有其事，那口氣就好象事情已經(jīng)決定了似的。”
“別忙！”陳念說，“依我看，他未免太心急了”。
“怎麼，這件事李千戶好象已經(jīng)答應(yīng)他了啦。”
“這麼說他已經(jīng)在那兒自鳴得意了？”
“他簡直驕傲得很，已經(jīng)要來關(guān)照我了。好象他要當(dāng)?shù)牟皇乔簦强偙频模疫€要借錢給我。”
“你拒絕了嗎？”
“那是，雖然我收了也沒什麼問題，畢竟這小子第一次摸到整塊的銀子，還是我放到他手裡的。不過咱這位王大人日後只怕已不再要人幫忙了，畢竟要做千戶了。我們這些小人物哪裡還說得上話啊。”
“呸！”陳念說，“他現(xiàn)在還沒有做成呢。”
“他還是做不成的好，”姜維回答，“不然我們就別想再跟他說上話了。”
“假如我們願意，那他還可能爬上去，”陳念答道，“他爬不上去，或許不如現(xiàn)在呢。”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我不過自己這麼說著玩兒罷了。他還喜歡那個葛家堡的小妞嗎？”
“簡直愛得發(fā)瘋了，但我估計(jì)有人得給他上點(diǎn)眼藥了。”
“你說清楚點(diǎn)。”
“和你有關(guān)係嗎？”
“讓你說就說， 這事可能比你想的重要多了，你不喜歡王遠(yuǎn)星對吧？”
“我一向不喜歡目空一切的人。”
“那就把葛家堡的事告訴我吧。”
“我知道的也沒那麼清楚，不過，就我親眼所見的，咱那位千戶爺?shù)葧阂粶?zhǔn)會在葛家堡附近的臺城。”
“你知道些什麼事，告訴我！”
“是這樣的，我每次看見樊家小姐進(jìn)城時，總有一個身材魁梧高大的小夥子陪著她，那個人有一對黑色的眼睛，膚色褐中透紅，很神氣很威武，她叫他表哥。”
“真的！那麼你認(rèn)爲(wèi)這位表兄在追求她嗎？”
“我只是這麼想。一個身材魁梧的二十歲的小夥子，對一個漂亮的十六歲的少女還能有什麼別的想法呢？”
“你說王遠(yuǎn)星已到葛家堡那兒去了嗎”？
“我沒走他就去了。”
“那我們就到臺城，找個酒家在那兒等著，一面喝酒，一面聽聽消息。”
“誰向我們通消息呢？”
“肯定會有的，我們就在半路上等著他，到時候只要看看行人的臉色，就能知道。”
“行吧，但我身上錢可不夠，還得參軍老爺您賞錢。”姜維說，
“那當(dāng)然，”陳念說道。他們快步走向約定的地點(diǎn)，要了瓶酒。
臺城酒店的小二剛巧看見王遠(yuǎn)星在十分鐘以前剛剛過去。這麼一來，他們也就確知了王遠(yuǎn)星還在葛家堡的村裡。便在長著嫩葉的梧桐樹下和大楓樹底下坐下來。頭上的樹枝間，小鳥們正在動人地合唱著，歌唱春天的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