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吉的側攻部隊,便被弩箭和飛石大炮拒於二百步外,寸步難進。
在敵軍大後方又是另一番光景,高寨大門敞開,近千被俘虜的唐兵和工事兵等非作戰人員,在奪得戰馬的跋鋒寒和近五百飛雲騎箭矢威脅下被驅趕出寨,亡命向己方橫列案前的騎兵陣奔去,跋鋒寒則藉著這批人的掩護,率領飛雲騎隨後殺來。
指揮騎兵隊的是李元吉心腹大將馮立本,眼睜睜瞧著跋鋒寒攻至,偏是沒法下令手下放箭射向雜在己方俘虜中的敵人,時機稍瞬即逝,倏然間整個五千人的騎兵隊給俘虜衝亂,而敵人在跋鋒寒領頭下,氣勢如虹,勢如破竹的把騎兵隊斷作兩截,更因俘虜四散竄逃,令騎兵無法作有效的攔截反擊,縱使人數在對方十倍以上,仍是一籌莫展。
高寨火光冒起,濃煙沖天,陷進火海里,更添突圍軍威勢。
誰夠狠,誰就能活下去。
位於全軍核心區的屈突通和手下諸將,忽然發覺身處險境,後方來的跋鋒寒,前方是所到處血肉橫飛的沈牧騎隊,兩軍均是銳不可擋,以他帥旗所在處爲目標,再無選擇下,中軍步騎兵五千人,往西移避,望與李元吉大軍會合,再重整軍容。
帥旗一動,全軍立受影響。
突圍軍齊聲吶喊,奮身殺敵。
麻常、單雄信、郭善才三支部隊逐寸逐寸的往前殺去,唐軍則節節敗退。
楊公卿知是時候,下令王玄恕把留守洛陽的部隊全數撤出。
城內立時煙火四起,原來在城牆大街早堆滿乾柴,燃點後熊熊燒起,截斷通往城南牆上牆下的所有通道,令入城的唐軍無法追擊。
此時沈牧和跋鋒寒終在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戰場核心處會師,敵人潮水般往西退卻,突圍之路以已暢通無阻,可是沈牧和跋鋒寒卻曉得前路仍是艱辛,敵人退而不亂,何況李世民的主力大軍仍未現身,那纔是突圍軍最致命的威脅。
戰爭如火如荼的進行著,突圍軍先拆毀跨過伊水的三座浮橋,然後且戰且退,李元吉和屈突通的聯軍重組後集結五萬步騎兵,窮追不捨。
待突圍軍撤到地道南端出口的山頭陣地,立即全軍反撲,加上徐子陵的生力軍,終守穩陣腳,迫得李元吉大軍後撤。
由開城出擊突圍,戰至此時,雙方各有傷亡,突圍軍由一萬八千人減至一萬五千人,陣亡者達三千之衆,更失去王隆、薛德音和暢江三將。唐軍死傷更逾六千,可見戰情之慘烈。
王玄恕成功把大批突圍戰馬送抵山頭陣地,當然包括徐子陵的萬里斑和跋鋒寒的塔克拉瑪干在內,此爲逃亡大計的重要部分,必須將所有人轉爲騎兵,才能以最機動和快速的方法避過敵人的攔截,逃離敵人的勢力範圍。
※※※
沈牧、徐子陵、跋鋒寒和楊公卿立在山頭陣地高處,在東方天際曙光初現下,遙觀李元吉軍形勢。
四人均是渾身浴血,也不知是敵人的鮮血,還是從己身傷口消流的鮮血。
雖成功突圍至此,可是四人無不心情沉重,且有四面楚歌的危機感覺。直到此刻,他們仍不曉得李世民大軍所在位置。
兩個時辰的激戰,突圍軍師老力疲,再難像剛纔如出柙猛虎似的應付另一場激戰。
洛陽城的火被撲滅,城頭換上大唐軍飄揚的旗幟,似在對他們耀武揚威。幸好高寨化成一片焦土,使他們稍有戰勝的成就感。
雖明知李世民的策略是先挫其鋒銳,疲老其師而後追擊截殺,他們仍是別無選擇的踏進這陷阱去,而現在他們正處身陷阱內,等待被獵殺的命運。
此時麻常來報,一切準備就緒,可以隨時上路逃亡。
跋鋒寒沉聲問道:“南方有沒有動靜?!?
麻常搖頭道:“一切如常,李世民的主力大軍該不會埋伏在前路,只要我們的馬夠快,可在壽安和伊闕的唐軍完成封鎖前逃離伊洛河原。”
他們於南方高處設置哨崗,哪一方有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們耳目。
楊麼卿嘆道:“此正是李世民的策略,看準我們逃往南方,突圍後必須日夜兼程穿過壽安和伊闕間河原的關口,而他則可從水道於我們人困馬乏之際在任何一點攔截我們,另一方面李元吉和屈突通則封鎖我們後路,將我們困在伊、洛兩水之間。”
沈牧極目左方洛水,斷然道:“突圍戰就是比拼雙方速度的戰爭,誰的行動快,誰便是成功者。我們立即啓程,靠伊水西岸南下,由我們負責押後?!?
麻常領命去了。
徐子陵淡淡道:“李世民正在城內?!?
衆皆愕然。
楊公卿訝道:“子陵爲何有此看法?”
徐子陵道:“即使李世民猜到我們會往南逃走,可是終不能落實猜想。以他一向穩健的作風,最佳戰略莫如以不變應萬變,把握到我們的逃走路線後,在城內集結水師船隊,待天明後將水師一分爲二,開閘分從伊、洛兩水追趕我們,那時主動全在他手上,而我們更要應付壽安和伊闕的唐軍,前有攔堵,後無退路,我們只餘捱打的份兒?!?
跋鋒寒點頭同意道:“子陵言之成理!”
徐子陵續道:“待拆除兩河的障礙物後,就是李世民水師空羣出動的時刻?!?
話猶未已,洛陽西南洛水處出現幢幢帆影,李世民的水師船隊終告現身。
沈牧深感自己靠伊水西岸逃亡的選擇絕對正確。大喝道:“好小子!就比比看是我們的馬快,還是你們的船快,我們走!”
沈牧四人和殿後只剩下四百餘人的飛雲騎全體踏磴上馬,朝己方南行的隊伍趕去。
敵方戰鼓聲起,騎兵全體出動,超過二萬的騎兵隊,再無任何顧忌,在李元吉親率下漫山遍野的追來,不予他們任何喘息的機會。
在李世民超卓的戰略部署下,張開天羅地網,務要把突圍軍一網打盡。至此突圍軍優勢和主動全失,陷身於貓捕老鼠的死亡遊戲中。
沈牧處此無可再惡劣的形勢下,反激起強大的鬥志,即使最後突圍軍全軍覆沒,也要李世民付出最沉重的代價。
沈牧、徐子陵、跋鋒寒、楊公卿、麻常、陳老謀、王玄恕、跋野剛、單雄信、郭善才、鬱元真、段達等十多人,在午後的陽光下,蹲在山頭高地一處莽樹叢後,遙觀三裡外遠處按兵不動的李元吉二萬騎兵部隊,三縷煙火,嫋嫋升起,知會遠方唐軍突圍軍的位置。
五艘補給船從伊水駛至,爲李元吉軍送來用品糧食。
衆人無復破圍而出的興奮心情和威猛形象,爲減輕戰馬的負擔,沉重的盔甲均在途中棄掉,且因人人身上多少掛彩,因失血和奔波以致臉色蒼白,頗有窮途末路的景象。
沈牧雙目閃閃的注視敵陣,狠狠道:“李元吉何時變得這麼精明,我停他也停,擺明要吊在我們後方鍥而不捨,卻避免交戰。”
跋鋒寒沉聲道:“我們應沿洛水走而非伊水,那至少可曉得李世民的追兵所在。”
衆人默然無語,敵人策略高明,迫得他們不住逃亡,然後在適當時機,於他們兵疲馬乏時,發動攻擊,一舉把他們徹底擊垮。
徐子陵神色凝重的道:“我們定要設法擺脫李元吉的追兵,始有希望闖過李世民那一關?!?
沈牧環觀遠近形勢,伊洛河原平坦的沃野至此已盡,地勢開始起伏變化,在正南處一列山巒延綿擴展,東抵伊河,西接大片古木參天的原始樹林,若往西行,快馬可在兩個時辰內抵達洛水東岸。
一道小河從山區倘流蜿蜒而至,流入伊水。他所率領疲不能興的戰士正在小河兩旁休息進食,戰馬則吃草喝水。
沈牧仰首觀天,道:“師傅!風向會否改變?”
除跋鋒寒和徐子陵外,其他人聽得一頭霧水,不知其所云。
跋鋒寒細觀天雲,道:“若爲師所料無誤,今晚仍風向不改的吹西北風,只要我們放火燃燒山區東北的密林,西北風會帶來濃煙,阻截追兵?!?
楊公卿等均聽得精神大振。
麻常皺眉道:“我們往來伊洛,一向走山區西面開發的林路,走山區卻從未試過。”
王玄恕道:“山中有通路?!?
衆皆愕然,此話若從曾在王世充麾下任事的任何一人口裡說出,絕沒有人奇怪,但王玄恕一向養尊處優,怎會曉得山區內的情況。
王玄恕顯是想起父兄,神色一黯,垂頭道:“父皇他……唉!爹曾令我勘察洛陽南方一帶山川形勢,所以我曾多次進出山區,山區南端有一處出口,可抵伊闕西北的林區。”
衆人恍然,王世充一向貪生怕死,遣兒子勘察形勢,是爲預留逃路。
沈牧道:“那就由玄恕領路,現在我們先使人到山區西北樹林處做手腳,我們今晚就撇掉李元吉,逃之夭夭?!?
單雄信擔憂道:“我們雖可暫阻李元吉追入山區,可是進山區後更是全無退路,只要李元吉知會李世民,李世民可與壽安和伊闕兩支部隊會合,在山區南方出口守候我們,若我們被困山區,將是全軍盡沒的結局。”
沈牧微笑道:“若非玄恕通曉山中形勢,誰敢取道山區?”
跋野剛同意道:“當然是舍山區而取林內官道,既快捷又方便。”
沈牧像已成竹在胸,從容道:“這正是用兵貴奇的道理,李元吉正因猜到我們不敢入山,故而按兵不動,任由我們從林中官道南逃,因爲李世民正枕兵另一邊出口,作好一切工事防禦,來個迎頭痛擊。我們改採山道,必能令他陣腳大亂,我們則有機可乘。”
跋鋒寒淡淡道:“這叫險中求勝。”
楊公卿嘆道:“三個出口,李世民只能把守其二,我們如能在李世民完成攔截前,先一步出山,當然一切沒有問題,否則亦不該選擇李世民親自把關的出口。”
衆人皆明白他嘆氣的因由,是爲對此無從揣測。
王玄恕道:“貼近伊水的出口非常隱蔽,敵人未必知道。”
沈牧壓低聲音道:“一晚工夫能否通過山區?”
王玄恕道:“若不停趕路,仍需半天,但這樣恐怕人馬均支撐不住?!?
沈牧再往上空瞧去,雙目射出深思的神色,道:“那我們就定下後晚出山的目標,今趟將輪到我暗敵明,當天上獵鷹盤飛時,李世民也離我們不遠哩!”
※※※
黃昏時分,西北方山林突然火起,迅速蔓延,火勢猛烈,往東南席捲而來,火屑濃煙,把李元吉追兵的前路截斷。
最微妙處是突圍軍先集中在山區和窄道間的山頭,在濃煙掩蔽敵人視線的當兒,始迅速進入山區,令李元吉方面一時難以把握他們取道山區,還是從林中官道撤走。
在王玄恕領路下,全體將士牽騎疾行,登山下谷,穿林涉溪,在連綿的山區疾行,至天明時人馬均筋疲力盡,藏在一處隱蔽的峽林內休息,爭取睡眠的時間。
此時深進山區達四十里,離南端隱蔽出口只有十多里路。
沈牧、徐子陵和跋鋒寒對這類艱苦旅程習以爲常,打坐半個時辰大致回覆過來,帶著獵鷹無名,三人攀上峽旁最高的山峰,俯察四周形勢,只見山勢迷漫,峰巖互立,羣山起伏綿延,茫茫林海依山形覆蓋遠近,偶見溪流穿奔其中。
沈牧拂掃無名羽毛,安撫它想振羽高飛的意欲,道:“哈!似乎真的撇掉李元吉哩!”
跋鋒寒道:“李元吉並非蠢材,應不會冒險進入山區。當他從馬蹄足聲肯定我們逃進山區後,會一邊扼守山區北方出口,一邊把消息以最快方法通知李世民,著他封鎖山區南部所有出口?!?
沈牧仰望天空,道:“我想放無名在我頭上繞幾個圈子,該不會出岔子吧?”
跋鋒寒一拍懷內射月弓,傲然道:“有射月弓作守護神,誰能傷他。”
沈牧開懷笑道:“小子這麼快信心盡復,小弟口服心服?!?
鬆開縛著無名的鏈套,無名一聲嘶鳴,沖天而上,飛個痛快。
跋鋒寒見徐子陵凝神沉思,微笑道:“子陵能否猜到,李世民這個人會令我有什麼聯想呢?”
沈牧代猜道:“是否比他作狼呢?”
跋鋒寒愣道:“你是否曉得通靈異術,可窺見我心裡的秘密,這是沒可能猜得中的。”
沈牧雙目閃耀著懾人的輝芒,沉聲道:“這就叫英雄所見略同。首先我想到的是你們崇拜狼,而李世民正是一頭狼,更是那最可怕的一頭狼王,它正伺機而噬,要一擊即中。牛羣早曉得在四周逡巡的狼羣志在恐嚇它們,令它們心力交瘁,但仍是沒有辦法不給弄得疲於奔命,只餘待死的分兒?!?
跋鋒寒點頭道:“李世民用的確是狼的戰術,比我們突厥人更運用得出神入化。我們正是那羣待噬的牛,而李世民則是那頭在附近徘徊的狼王,領著一批惡狼,當牛筋疲力竭時,惡狼先衝散牛羣,待有牛兒落單,即羣起而噬!牛兒雖比之任何一頭狼強壯,可是在這種情況下,被隔離牛羣的牛兒絕無脫身機會?!?
沈牧苦笑道:“只恨我們明知如此,仍要像待宰的牛兒般一籌莫展?!?
跋鋒寒道:“惡狼致勝之法,靠的是絕對的專注、耐性和鍥而不捨的精神。眼前每刻都是關係生死般重大的時刻,不能錯過任何機會。我們想看到長江,必須學曉對付狼的伎倆。”
沈牧思索片晌,朝徐子陵道:“陵少在想什麼?”
他並沒期待真正的答案,只是想徐子陵提供高見。
豈料徐子陵坦白招供道:“我在想若只準我在此刻見到師妃暄或石青璇其中一人,我會選誰呢?”
沈牧和跋鋒寒面面相覷,差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徐子陵竟坦然說出心內的秘密,且是這麼私人的問題。
徐子陵淡然道:“幸好我永不用在現實中做這樣的選擇,否則我會選擇兩個都不見。”
沈牧倒抽一口涼氣道:“聽子陵的說話,隱有生離死別的味道,是否不看好我們明晚的突圍戰?”
徐子陵嘆道:“你該比我更清楚,只要康鞘利放出獵鷹,掌握我們從何處出山,除非我們三人肯捨棄其他人逃命,否則必死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