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白楊出了如貴人的翊坤宮,方長吁一口氣,夜半三阿哥高燒,景仁宮徹夜燈火,聖上也未曾閤眼一直守護三阿哥,父親幾個太醫院爲首的幾個老御醫,更是不敢怠慢,太醫院的低等御醫則負責煎藥、翻閱古方,無所不用其極,只爲三阿哥趕緊退燒,只是聖上膝下只有已故皇后所出二阿哥及皇貴妃所出三阿哥,整個大清朝,這嘉慶皇帝的皇子只有這兩個,難怪皇帝如此緊張了,想是上天眷顧嘉慶皇帝,天亮,三阿哥終於退燒。如若不是瑩嬪讓小喜子喚他,他是一萬個膽子都不敢私自去爲任何一宮的嬪妃請脈的,一者,他資歷不夠,在太醫院也是個從五品的小小御醫,二者,若是因爲他的言行連累父親,那他纔是及其的不孝……
只是想到父親那樣一個老成莊重的人,雖然是個漢人,居然也能在太醫院風生水起,可見醫術的精湛與做人的巧妙,當然,六宮妃嬪與前朝多有盤根錯節的關係,牽一髮而動全身,太醫也好,文官也好,武官也罷,都是處處小心……
那年他孫白楊還是個二十有三,家有賢妻的有婦之夫,他整日讀書,只想將來掙個功名,可父親卻逼著他學醫,有那麼幾年,他甚至是叛逆的,切脈,聞藥,辨藥,熬藥,到後來開方子,他及其有天賦,然而在父親面前,他永遠是那樣的玩世不恭,表現的對醫藥甚至對父親孫清華的不削一顧。
那一天,是乾隆五十五年,一個蟬鳴的晌午,父親拎著藥箱帶著他,去了嘉親王府邸,王府門口的丫頭知道側福晉請的宮裡的御醫,早早的在府邸外等著,父親才一下車,孫白楊極其不願意的跟在身後,他看不慣父親那巴結的嘴臉,看不慣皇親國戚那趾高氣昂的派頭,一個小小的頭痛、夜不安寢,父親就攜了十分奏效的藥方,以及一個個掌心般大小的玉爐讓他小心拿好,又言道那是請有德的高僧開過光的,到時候在把自己調製的幾種安神的香料給側福晉,想必那失眠多夢的小毛病也就能好了。
他嗤之以鼻,心中道,不過睡前少思慮便是,平日多注意飲食即可,又是名貴藥物,又是開光玉爐,又是這般慎重的,真是金貴……
擡腳進入了王府,亭臺樓閣,湖水軒榭,錯落有致,親王府的規格是王公大臣中規格最爲高的,富麗堂皇那自是不必說。
他在後面跟隨父親,忽然他眼睛餘光掃到一個月亮門,月亮門那邊的院子種著滿院子的海棠,煞是清馨,他跟著父親的腳步漸漸慢下來,朝著月亮門那邊走去,他鬼使神差般的進了那個月亮門,那個院子很大,一池碧波湖水,波光粼粼,八角亭子倒影生光,荷葉鋪了半池,錦鯉在水裡歡愉的嬉戲,擡眼望去,那八角亭上書三個燙金大字‘棋棠苑’,好不風雅,想必在此下棋賞海棠,那是一件極其愉悅身心的事情,在看滿園的海棠盛開,淡淡的香味兒縈繞在鼻間,愜意極了,不知何處院落的蟬,那時有時無的叫聲,更是給人添了幾分慵懶之意。
八角亭子裡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一手端著青瓷碗,另一手拿著蓋碗,劃著碗裡的茶葉,許是嫌燙,不耐煩的放在了石桌上,他看她的打扮,粉紅色的百蝶團花錦衣,外罩寶藍色紋雲海棠小坎,一串拇指般大小的東珠項鍊懸掛胸前,腰間繫著一個精緻的荷包,腳上的鞋子,前面一溜緋紅的瓔珞穗子,隨著她的腳動而來回搖擺,在看她的面貌,長眉如遠山含翠,一雙狹長的丹鳳眼,挺直的鼻子,高傲的小嘴兒,一副凌厲的神情在她的臉上勾勒出來,孫白楊暗道,這小主子,長的真事俊俏,尤其是那一雙丹鳳眼,大一分嫌多,小一分嫌小,如此‘巧奪天工’,真是美極了。
“什麼人?”那邊一個小丫頭的聲音喝道。
孫白楊微微低頭,躬身抱拳,恭謹有禮回道“在下從五品太醫院的候補郎中孫白楊,太醫院御醫孫清華之子,隨父親入王府來給側福晉瞧瞧頭疼的毛病!此院落景色極致,微臣多看了兩眼,無意驚擾主子,還望主子莫要怪罪!”
那小丫頭身邊的小女主子微微一愣,道“哦?我便是側福晉,未曾有頭疼的毛病!可曾是嘉親王讓你父子二人來的?”
孫白楊雙手垂立,從容的回答著“自然是得了親王手諭,咱們才能來!父親已經去側福晉鈕祜祿氏的房裡探脈了,小臣多看了兩眼這滿園的海棠……”他如實道。
那邊一個小丫鬟一笑,催促道“既是御醫,那你上前幾步,給我們側福晉侯佳氏也把把脈,看看吃些什麼纔好!”
孫白楊遲疑一下,擡腳向前走去,眼角餘光望著那明豔少女,豆蔻年華,不似有病纏身。那少女反而看著他手中的布包,那布包裡包著玉爐,少女的眼神清澈,語氣和善,道“我叫侯佳玉瑩,也是親王府的側福晉,今兒,是不是別的側福晉請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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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見孫白楊恭謹在那裡一動不動,不禁又道“你們漢人都這般扭捏麼?”少女一笑“還是我們蒙人豪邁,你快上前幾步,爲我把脈!”
孫白楊無奈一笑,他哪裡是扭捏,別說漢人了,無論滿人蒙人,只要見到比自己身份尊貴的主子不都要卑躬屈膝麼,這是規矩,這是禮法。
況且他第一次隨父親進親王府,雖然討厭父親,可他不能惹出亂子,他上前一步,小心的號脈,眼前的少女口中一派雲淡風輕的樣子,只是脈象顯現的卻是她血氣不足,脾胃失調,怕是夜不能眠罷,怎麼王府的女人盡都是這毛病?
他看著眼前明豔的少女,這樣的姿色,這樣的穿戴,本該是吃香的、喝辣的、睡的安慰的。有福之人才對,他不禁小心翼翼問道“小主子,可否曾夜不安寢?”
那少女的眼神忽然黯淡下來,道“我生的六郡主沒了……每當夜深人靜,我總覺得身邊少了什麼!越是想越是睡不實!”
他當時也不知道怎麼了,就那麼一瞬,把那綢緞布包著的玉爐拿出來,誠然道“這是開過光的翠玉所制香爐,小主子若喜歡,就拿回房去點些安神的香便可,小主子若還是半夜驚醒,那便日夜擺些瓜果在寢殿內,果香是最爲舒服的!平日在加以燕窩蔘湯滋補,想必,夜不能寐也不算是大礙了!”
玉瑩接過那個晶瑩剔透的翠玉爐,煞是小巧玲瓏,滿眼的歡喜,不禁道“這小東西,真是俏的很。”說罷又吩咐旁邊的小丫頭“鉛泠,賞孫太醫十兩銀子!”
孫白楊連連擺手,恭謹道“多謝小主子,君子愛財取之以道,小臣雖是個小小末等御醫,可臣平日徹夜讀書,將來早晚有一天自會高中狀元,食君俸祿,這望聞問切之事,只是父親強逼而已,臣實是不喜歡!”
他心底卻在感嘆這麼一個明媚的少女竟然已經失去了一個孩子,親王府邸的宅院,怕是她也是不好過,他從她那清澈無波的眸子看的出來,那就是一個貪玩兒的少女罷了……
玉瑩笑道“孫太醫這般有骨氣?”說罷她頓了一下,方道“若十日內,我的夜不能寐癥狀有所好轉,我自當差人將診金送到你府上,若是未曾有好轉,今日我只當你是玩笑了。”
玉瑩又一笑,梨渦淺顯,十分好看,道“不過這玉爐可從剛纔到我手上那一刻起,便就是我的了!你不許在討還!”
孫白楊溫然一笑,拱手道“小主子既然喜歡,便留著吧!望小主子福壽綿延!”
他彷彿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心炙熱的撲通的在跳著,那一瞬……印刻在他的腦海裡,那一幕,候佳玉瑩……
雖然他已有婦,雖然她已有夫……
十日後,他在府邸的石桌旁納涼看書,府裡的小丫頭領著玉瑩的貼身宮女來了 ,那小宮女兒是那天那個機靈的喚作鉛泠的,她一笑,又福身道“御醫大人,我家側福晉說了,果香加上後來大人送去的薰香,睡覺踏實極了!”
孫白楊伸手扶她“姑娘快請起。”他接過那十兩銀子“回去,多謝你家主子!”
那天,他從嘉親王府回來,他被父親狠狠罵了一頓……不僅僅因爲他在王府‘走丟’,還因爲他把開光的玉爐丟了,結果他不但沒有歉意,只是一句不痛不癢的所謂的玉爐丟了,他也沒有辦法。氣的父親拂袖而去。
……
等到那鉛泠小丫頭走後,第三日,他的父親忽然去了他的院子,站在他身後“我調製的安神薰香你都拿去送人了?”父親瞧著他那無謂的神情,憤憤道“真是慵懶至極!”
他道“父親,我的脾性不適合你們御醫的圈子,更不適合官場,我只想日後高中狀元,去一方天地爲百姓辦些實事,僅此而已!”
“你若不接我在太醫院的班,將來,我孫氏一族可就更沒有發達富貴的機會了!昨日帶你去嘉親王府爲側福晉鈕祜祿診脈,本就是想將來有一天,嘉親王榮登大寶,我若有一天老了,你好繼續侍候鈕祜祿氏福晉,我們御醫也是要講究‘從一而終’的。”
孫白楊默默半晌,一直在他眼中,心地正直、醫術精湛的父親,竟然也會勾結、攀附達官顯貴,尤其是將來皇帝的妃子……
乾隆六十年,乾隆帝居太上皇,嘉親王永琰登基,年號嘉慶,父親在宮中更是如魚得水,他侍候的鈕祜祿氏元年封貴妃,二年,皇帝原配喜塔臘氏塔塔爾病逝,貴妃又封皇貴妃,如此想來,父親也是出力不少的……甚至說皇貴妃身後的人,都出力不少吧……
他當初豪雲壯志也都化作了繞指柔,只爲守護一個人,那個念頭,當年何時衍生?連他也不知道了,他只記得在在嘉慶元年他便開始聽了父親的話,進了宮,在太醫院坐在末等御醫,一步步向上默默的爬著,直到他有能力有資歷侍奉鍾粹宮的脈象……
每當各個宮裡的宮女太監找他拿些藥,他也格外殷勤,事必躬親送上門,爲的就是從鍾粹宮路過,或巧遇她,或者隔著巍峨的紅牆,感知她在裡面的一顰一笑,甚至鍾粹宮門大開的時候,尤其是夏日,瑩心閣外的海棠花比當年她在嘉親王府的時候開的還要美豔……
收回回憶,他漫步去太醫院,他知道,有些美好,他只能藏在心裡……
宮中是流言傳遞最快的地方,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各位主子安排下的眼線,何況一夜之間三件大事,其一,才七歲餘的三阿哥綿愷高燒不退,急壞了太醫院的御醫們,其二,皇帝本在鍾粹宮與瑩嬪郎情妾意,被皇貴妃的人因三阿哥之事不得已‘請’走,已經使瑩貴人顏面盡失,一時後宮諸人又有了飯後茶餘的話頭子!其三,如貴人在翊坤宮小產了,那個纔剛剛兩個月的小生命,還未曾成形就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