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二堂正當(dāng)間的主位上,遠(yuǎn)遠(yuǎn)聽著前面衙役升堂前的動靜,胤禛的心裡一陣不舒坦。當(dāng)真是越不想什麼便越來什麼,明明這差使本是點了胤祉的,卻被他推說古今圖書集成編纂綱目正在哏節(jié)上,最終康熙便指了自己與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堂會審戴名世案??戳艘谎垡慌宰崎]目養(yǎng)神一般的趙申喬,胤禛更是犯了膩味。原本趙申喬在朝堂之上還算有點賢直名聲,不料爲(wèi)了兒子的一個魁首虛銜,文人相輕都不算,如今直接開演文人相污的戲碼了。見著時辰已到,與刑部尚書齊世武、大理寺漢卿張志棟略一點首,胤禛等幾人由著內(nèi)裡魚貫而出,升刑部大堂落座。
雖然對這次的差事一萬個不情願,此刻差役既已喝了堂威,胤禛也只得正襟危坐,對著堂下跪定之人,一拍驚堂木:“戴名世,你可知罪!”其實,胤禛對這戴名世還是多少有些憐惜,畢竟之前年羹堯曾對他的才情讚不絕口,而今便有心點播他一二。照著胤禛所想,只若是戴名世對趙申喬所參之一二款略輕的罪過痛快寫了認(rèn)罪摺子,未必見得就過不去這道坎。趙申喬趁當(dāng)口送上一封參奏,無非在於他對康熙的帝王心術(shù)參透得深。江南科考大案一出,士子們鬧得太過,擡著孔聖人的像遊街的事情都做下了,譏諷考官受賄的抄片更是貼得京城比比皆是,簡直亂象叢生。朝廷從來就對江南文人心存忌憚,否則康熙也不會遣了曹寅等一干心腹久在江南經(jīng)營。此番江南事起,有噶禮在一旁粉飾太平,康熙心內(nèi)早已對這起子讀書人無事起浪之舉恚怒不已,便在此時以妄竊文名、恃才放蕩八字彈劾戴名世,不正送給了康熙一個借題發(fā)揮的出氣口?
已罷官待勘,目下只是穿了一身布衣的戴名世在堂下跪著,內(nèi)裡仍秉著讀書人的那一股子氣性風(fēng)骨,聞詢聲,不卑不亢道:“臣不知因何陷罪,王爺所問正是名世所惑?!必范G被他一嗆,卻也不惱,只淡淡道:“妄竊文名、恃才放蕩這八個字,不算委屈你罷?”未想戴名世卻動了意氣,昂然道:“臣是讀書人,讀書但凡有的毛病,名世都有這不假,但若說是罪名,臣敢問王爺,罪自何來?”齊世武一旁聽不下去,喝道:“戴名世,你是待罪之人,刑部堂上哪由得你放肆!”趙申喬只是譏誚一笑,並不言語,似乎早便料知戴名世會有此一舉。
這一笑,卻正被胤禛瞧在眼內(nèi),於是似有深意看了一眼側(cè)席的趙申喬,又道:“你仗著自己會試折桂,殿試卻只得了榜眼,便與諸狂生妄議朝廷殿試取士之道,可有?”這一問,正觸戴名世心扉,他稍默一陣,望了眼上首的趙申喬,脣角微露幾許嘲諷,再開口時,已是又急又促:“朝廷開科取士,乃是爲(wèi)著選賢任能以匡國家,便是考卷裡的時文一節(jié)亦是著天下士子策議朝政,臣確有與諸生議論弊政之說,但絕非爲(wèi)一己之私,心懷怨懟。王爺豈可聽信什麼人的一家之言?!”胤禛聽他語鋒直指趙申喬,內(nèi)裡雖是讚了他一句丈夫之氣,面上卻還是肅然,言語間也依然想再點撥他一番,便道:“堂下放肆!何來弊政之說,恩?殿試魁首之選,向來是皇上乾坤獨斷,也是你區(qū)區(qū)一介翰林議得的麼?”
戴名世一臉恬靜,直視堂上胤禛道:“臣向無有不恭之心。士子爲(wèi)國朝根基,自當(dāng)參議政事,正言直諫,近死辱而遠(yuǎn)榮寵,此方真忠於君上?!必范G見他便就一副軸樣兒,此刻認(rèn)了死理油鹽不進,便蹙了眉頭,再欲開口,一旁趙申喬已緩緩道:“你方纔倒是說得義正詞嚴(yán),只不知你效得是哪朝,忠得可是當(dāng)今皇上?”胤禛聞他言中別有深意,不禁側(cè)目,緩聲道:“皇上著我三人審理此案,總憲不妨明言?!薄笆恰壁w申喬在座位上略一欠身,道:“本官且問你,你《南山集偶抄》中可有一篇《於餘生說》?”戴名世似有一瞬間遲疑,終還是冷哼了一聲算是默認(rèn)。趙申喬見狀倒也不以爲(wèi)意,又道:“若是本官沒有記錯,其中可有‘今以弘光之帝南京,隆武之帝閩越,永曆之帝西粵、帝滇黔,地方數(shù)千裡,首尾十七八年,揆以《春秋》之義’句子?”看著戴名世不由自主僵硬的面容,趙申喬不禁又露出之初那一絲譏誚:“你在文中提及‘昭烈之在蜀,帝昺之在崖州’,這存得是什麼心思?再有‘近日方寬文字之禁,而天下所以避忌諱者萬端’你難道不是在影射當(dāng)今?又如‘不久而已蕩爲(wèi)清風(fēng)’,這清風(fēng)兩字何指?‘故家舊臣、遺民父老’‘使一時成敗得失與夫孤忠效死’之句,你是哪朝的遺民父老,又要爲(wèi)哪個孤忠效死!”趙申喬稍稍一頓,觀戴名世漸漸蒼白的面孔,臉上譏誚之色更濃,接著道:“你既如此留戀前明,如今又參與科舉,拿著本朝的俸祿,卻散佈此等狂悖大逆之言,這便是你的正言,便是你的遠(yuǎn)榮寵,便是你的忠於君上不成?”這一席話說得甚爲(wèi)誅心,也正是一舉擊在了戴名世的軟肋之上。戴名世半生蹉跎,而立之年尚可因“悠悠斯世,無可與語”,逢授知縣而不就,可到了知天命的歲數(shù),終還是抵不住金榜題名之惑,點榜眼而授翰林,面上雖是光鮮,可心內(nèi)深處卻始終覺得自己是貪圖富貴而至晚節(jié)不保,當(dāng)下面色更是青紅相接,難堪之極。
及至此時,齊世武,張志棟也是面上沉了。之前兩人對《南山集》亦只是匆匆讀了一番,原不過以爲(wèi)這是個狂生髮發(fā)牢騷而已,眼下趙申喬拋出的卻是形同悖逆的族誅大罪,憶及順治朝及本朝早年文字之事,牽涉之廣,量刑之重,怕是稍有不慎,主審也得吃掛落。此間衆(zhòng)人,雍親王是皇阿哥,自然不會因此得咎,趙申喬又是主訴,有功無過,自己二人可就難說了。
事到如今,連得胤禛也是暗自嘆了口氣,怕是他再想維護戴名世亦是不成,反是給自己招禍了,稍一思量,便道:“此事牽涉重大,本王著意隔日再審。”於幾人稍一眼神交會,一拍驚堂木,“退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