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攆了唐氏一家離去,傅家上下倒清淨了下來。陳杏娘母女二人自不消說,傅沐槐被自己嫡親妹妹給謀算了一番,甚覺不快,然而過上幾日也就轉圜了過來。
唐愛玉與唐春嬌二人投在傅家,唐春嬌拜了陳杏娘做乾姊,傅家上下皆以二姐呼之。那唐愛玉因是陳杏孃的乾女兒,傅家家人便援引了傅薇仙的舊名號,也稱其爲二姑娘。又因她是帶髮修行的,陳杏娘便將那寧馨堂收拾了,請了三清聖像進去,讓她一人獨居。那個綠柳,在唐家時服侍過她,二人極爲要好。傅月明眼見此狀,就叫綠柳到了寧馨堂照舊伺候她。那個唐春嬌,因傅家別處暫且沒有多餘的空房,住在上房的抱廈裡,又恐傳出些閒話來,便暫且住到了傅月明的愛月樓內。
這日正逢午後,家中大小皆在午休,傅月明在樓內,亦覺睡魔來襲,眉餳眼澀,歪在炕上。正在半睡半醒之時,外堂上忽然一陣裙子響聲,一人低聲說道:“大姑娘呢?”桃紅答道:“姑娘在裡頭,姐姐有事麼?”原來來人卻是夏荷。
只聽夏荷說道:“林家打發了兩個女人,送了些東西過來,說是林家小姐送與咱們姑娘的。太太叫我來瞧姑娘在做什麼,倘或沒睡,就到上房裡去坐坐?!碧壹t便說道:“我先去看看?!闭f畢,腳步聲響起,桃紅走了進來。
傅月明在裡頭早聽見動靜,坐起身來,笑道:“我都聽見啦。”桃紅也一笑,說道:“這林家也真會挑時候,這大中午頭的,叫人送東西來,誤人的困頭呢。”傅月明微微一笑,也不接話。小玉捧了鏡奩出來,傅月明理了理鬢髮,重新勻了臉,整了整衣裳,便起身帶了小玉跟著夏荷往前頭去了。
走到上房,陳杏娘正同唐春嬌坐在明間裡說話,一見她進來,唐春嬌起身讓座。傅月明上前同陳杏娘見過,就在一邊坐了。陳杏娘笑道:“倒是擾了你歇中覺了?!备翟旅魑⑿Φ溃骸耙膊辉?,過來同母親、姑姑說說話也好,免得白日睡多了,夜間又走困?!币騿柕溃骸奥犅勈橇旨襾砣肆??”
陳杏娘便叫寶珠到裡屋把那一包東西拿了出來,放在炕幾上,說道:“我瞧了瞧,是六個嵌了瑪瑙石的戒指,林家小姐說送與你的。雖說咱們家也不缺這些個,好歹也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备翟旅饕娛且环剿亟z手帕包的,四角攏在一處打了個活結,便伸手打開,裡頭果然是六個戒指,那瑪瑙石的料子雖不算金貴,做工手藝卻是難得。她看了一回,又取了一枚戴在手上,見很是合適,便笑道:“這樣的做工,徽州城裡卻是少見的?!闭f著,想了想,忽然問道:“可是京裡來人了麼?”
陳杏娘微笑道:“你還真是個鬼靈精,略有些風吹草動,便瞞不過你的,是林家有人打京裡回來了。”傅月明聞言,登時精神爲之一振,當即笑盈盈的問道:“熠暉可有消息帶來麼?”陳杏娘睨著她,向唐春嬌笑道:“你瞧這妮子,半點也不知害臊的!就這樣當著人面,打聽起男人家的消息來了,這還沒過門呢!”唐春嬌笑道:“這姑娘在自己母親跟前兒,自然是沒什麼好遮掩的,何況他們是換過文書,老爺親口許下的親事,不過是早晚的事罷了?!备翟旅鞯褂行鲱仯ぷ£愋幽锶鰦傻溃骸澳赣H就告與我罷,別再取笑女兒了?!?
陳杏娘笑了一回,方纔叫人把書信取來,遞與傅月明,又說道:“你們小兩口的體己話,我也沒功夫看,你拿回去細瞧瞧罷。那戒指,雖是林家小姐與你的,也勻出幾個來與你姑姑並妹妹的好?!币慌蕴拼簨陕務f,連忙推卻道:“這就罷了,是人家送給大姑娘的,我怎好要?”陳杏娘說道:“她也戴不了這麼許多,拿去也是白放著?!备翟旅鞅闩趿伺磷樱偷教拼簨筛耙?。唐春嬌卻情不過,揀了兩個。
三人坐著又說了一回話,傅月明因不見父親,便問道:“父親今日又出門的早?”陳杏娘點頭道:“一早便去鋪裡了,唐睿那混賬惹出來的爛賬還不曾料理乾淨,得老爺親去收拾。還有那幾個不老實的活計掌櫃要打發,賬目尚未結算清楚?!碧拼簨陕犞?,默默無語。傅月明恐她面上不好看,便岔了話頭,說道:“那間新鋪子,也不知收拾下了沒?!标愋幽镎f道:“昨兒老爺回來聽他提了一句,說是修整已然完工了,傢伙事也都備下了,只是沒尋好夥計,一時還開不得業。倒是林家,來催促了幾番,只叫早些開門。”
傅月明點頭道:“也拖了這麼些時候,他們是該急了。然而做生意搭夥計是頂要緊的,若是弄了不相干的人來,日後弄出些什麼故事,反倒麻煩。”陳杏娘說道:“老爺也是這般說,故此就回了林家的人。”傅月明耳裡聽著,心裡卻忽然想起及個人選,暗道:這幾個人的品性,該當是不錯的。只是母親素來少主意,還是待父親回來,我同父親說的好。當下,面上也不動聲色,只是陪著母親說笑,又問道:“前頭那顧大夫拿藥謀害母親,雖是未曾成事,也不知落沒落下病來。得空時,母親同父親說一聲,還是請宋大夫來瞧瞧,定定心也好?!?
陳杏娘點頭道:“這個我理會得,這幾日沒得空閒,趕明兒就請他來瞧看。”說畢,又嘆道:“還是這些用慣了的老人可靠些?!备翟旅餍Φ溃骸澳赣H前頭還那般嫌棄人家呢,如今又說起人家的好來了。”陳杏娘也自覺過意不去,笑道:“那時節是叫奸人矇蔽了,只當姓顧的既是宮裡的出來的,醫術必然是精妙的,就糊塗了,只要他來治。豈料,這人竟是口甜心毒,這一遭險不把命喪了!現下想起來,我還一頭的汗呢?!备翟旅饔侄笸蟮溃骸翱上н@姓顧的老匹夫賊乖,事前想是知道不好了,躲禍走了出去,如今也不知在哪裡。不然,定要送他見官,好生問他一個投毒謀害之罪!”
三人說著話,二門上的小廝進來回稟,說老爺回來了。唐春嬌不好在上房裡坐著,起身要走。傅月明就起來,同她一道去了。
出了上房的院門,這兩人手挽著手,一路過了角門。及至後園,傅月明因想起要與唐愛玉送那兩枚戒指,便轉去了寧馨堂。
到得堂外,正逢綠柳出來倒水,見了兩人,便笑道:“二位來瞧姑娘麼?”傅月明看她手裡端著面盆,便問道:“妹妹纔起來?”綠柳點了點頭,說道:“二姑娘飯後睡了一會兒,這會子起來了說要做功課。二位只管進去,倒不妨事?!闭f著,便向裡喊了一聲道:“二姐同大姑娘來了。”
傅月明便同著唐春嬌拾階而上,登堂入室,裡頭唐愛玉迎了出來。傅月明見她穿著一件綢緞道袍,腰上勒著一條湖藍絲絛,面上脂粉不施,頭上隨意玩了個纂兒,插著一支荊釵,倒真有些清心寡慾的樣子。
當下,唐愛玉將兩人請進堂內坐下,自家親手斟了茶上來,就在一邊陪坐。
唐春嬌四下打量了一番,見這屋中糊的如雪洞一般,堂上除卻供著的三清聖像,香花果點外,便再無其他??戳艘槐?,唐春嬌問道:“這屋裡就只這些擺設麼?”唐愛玉道:“牀和妝奩都在裡屋,那邊還有個衣櫥。”唐春嬌看了傅月明一眼,便沒言語。傅月明知她誤會,便說道:“原本我也說要給妹妹再那些陳設過來,只是妹妹執意不要,只好罷了。”
唐愛玉垂首說道:“已是方外之人,又何必在這些身外之物?”唐春嬌笑道:“不過是個脫身的說辭,你還當真了不成?真是魔障了?!碧茞塾袢萆?,不置可否。傅月明卻知曉內情,也不接口,只將那戒指拿了出來,說道:“這是太太叫我拿給你的,雖不算好,平常戴著玩玩也罷了?!?
唐愛玉看了一眼,也沒接過去,只說道:“姐姐拿回去罷,這樣的東西與我,也只是放著了,我是再不會戴的。”傅月明嘆了口氣,亦不再勸,倒是唐春嬌說道:“總是人家的心意,你就收著也好。”說畢,又朝著唐愛玉連連使眼色。唐愛玉總算是看懂了,就接了過去,起來福了福身子,道了謝。
眼見唐愛玉這般,三人坐著也是無趣,吃了盞茶,傅月明與唐春嬌便起身去了。
唐愛玉親送了兩人出來,二人才下了臺階,她便將門掩起來了。
唐春嬌臉上頗有些訕訕的,唯恐惹惱了傅月明,兩人在傅家存身不住,連忙說道:“她往日也不是這般的,許是近來連遭事端,心情不佳之故,姑娘別往心裡去?!备翟旅髯匀幻靼灼鋬染壒剩斨馊艘膊徽f破,只是笑道:“家遭禍事,她孤身一人投在此處,言行難免孤僻些。我不是那等器量狹小之人,姑姑大可不必如此。”
說著話,兩人回至樓內,桃紅上來替她們換了衣裳,唐春嬌走到後頭去淨手。傅月明歸入裡間,將戒指交予桃紅收了起來,忙忙的就把那信拆了封。信封開了,還不曾見信,裡頭卻先飄出一片楓葉來。
傅月明將它拈在掌上,卻見那楓葉雖已然乾枯,卻仍舊豔紅無比,不覺會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