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木釵識故人
第二日,晨。
玉女峰之巔。
華山最高的不是玉女峰。
嶽不羣坐在太師椅上,端起茶杯,低頭吹去浮沫,喝了半口。
他左邊坐著甯中則,一身淡雅素裙,雲(yún)鬢間插著一支烏木釵,繡眉間透出剛毅之氣。
“南宮蒼一連重傷六名江湖同道,行事霸道,出言狂妄,有什麼樣的徒弟,就有什麼樣的師父,關中江湖,絕不能讓這樣的人統(tǒng)御,不然,又是一個左冷禪!”
嶽不羣放下茶杯,輕笑道:“南宮煌想當左冷禪,只怕他沒這個能耐。”
甯中則道:“聽說昨日比武,南宮蒼一直沒用出日月十字斬?”
她昨日在後苑料理庶務,沒來觀戰(zhàn),只聽嶽不羣說起比鬥結果,年輕一輩中的南宮蒼極爲了得,她心中憂慮,才與師兄商量後,連夜喚來令狐沖,傳授華山絕學。
她眉頭微皺:“這才一夜時間,也不知衝兒領悟了幾分。”
嶽不羣道:“衝兒天資聰穎,就算不傳他‘太嶽三青峰’,我看也能勝了那個南宮蒼,師妹你是關心則亂,與其臨陣磨槍,還不如讓他好好睡上一覺。”
甯中則輕笑道:“師兄倒是自信,不過沖兒是華山首徒,你那些壓箱底的劍法絕學,不傳給他,還留給誰呢?”
嶽不羣看向南宮煌身後的陰鷙年輕人,想起那些往事,嘆了口氣:“氣爲本,技爲末,如果分不清本末,就算靠著所謂絕學逞兇一時,終究要淪爲邪道,我讓衝兒專一煉氣,只傳他華山劍法,也是爲了長遠之計。”
南宮煌大聲笑道:“嶽掌門,開始吧,大家都等急了。”
嶽不羣點了點頭。
石臺之上。
沒有多言,刀劍相向。
“哐當”,兵器互擊之聲,不絕於耳。
兩道身影在石臺上,迅疾移動,身法劍招極快,猶如兩股狂風暴雨,傾盡全力對抗,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到東風。
涼棚下有些小派掌門人面色凝重,心中暗想,若是自己面對這兩人中的一個,可能戰(zhàn)而勝之?
“狂風捲原!”
長刀轉動,雪刃翻飛,向著令狐沖席捲而去。
南宮蒼的招式,一如既往,暴烈兇狠,刀刀不留餘地,朝對手要害死穴而去,好幾次都是險象環(huán)生,不止陷對方死地,更將自己置身險境。
嶽不羣撫須輕笑道:“衝兒這招‘古柏森森’用得頗好,看似危如懸絲,卻氣息不絕,以氣馭劍,很有些氣象,可見他是下了功夫的。”
令狐沖劍法樸實,處於守勢,幾次危如累卵,最終卻都能一一化解,對方的暴烈攻勢,只不過是投入江湖的石頭,只能濺起那剎那波瀾,隨後全被化解吞沒。
“忽!”
長劍削過,南宮蒼抽身撤步,回刀格擋,那劍刃向右一挺,在他左肩刺出血洞。
兩人鬥過五十回合,身上都掛了彩。
南宮煌臉色逐漸難看。
他在江湖上有‘隴西一刀’的稱號,其實整個南宮世家的武功,都有這種特徵,暴烈強橫,置之於死地而後生,往往能產(chǎn)生強大威力,越級戰(zhàn)勝強敵。
只是剛則易折。
若不能快速取勝,則會陷入‘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境地。
石臺上兩人現(xiàn)在還是分庭抗禮,只是如此下去,南宮蒼必輸無疑。
“令狐沖已經(jīng)佔了上風,優(yōu)勢只會越來越大。”
兩人又過了二十招,南宮蒼被迫轉攻爲守。
令狐沖騰空躍起,長劍遞出,俯衝下來,極盡靈動。
“蕭史乘龍!”
這招劍法結合身法,宛如游龍,正奇相合,是華山劍法中最難學的三招。
連嶽不羣也不敢說,自己完全得了劍法真意,但能有七八分氣像,已是難得。
偏偏令狐沖一顆浪子之心,與劍法契合,生出幾分神韻來。
“我不甘心!”
南宮蒼步法已亂,擡頭望去,半空中那輪太陽升起,他不由的瞇了下眼,腦海中一片空白,令他心中無比慘然的是,即使對方不利用太陽光線,自己也破解不了這一劍。
“完了!”
南宮煌猛然起身。
令狐沖那一劍是衝著南宮蒼心臟去的。
“來不及了!”
時間太短,變化太急,出招太快。
就算他不要臉皮,對晚輩出手,縱使能將令狐沖格殺當場,也救不了南宮蒼性命。
雙方交手七八十招,皆有負傷,別說是兩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就是他們這些心思深沉的一派之主,此時也該動了真火,生出將對方置於死地的念頭,過後無非以收招不及做個遮掩。
畢竟是衆(zhòng)目睽睽下的擂臺比武,對方也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
嶽不羣端起茶杯,好整以暇地坐在太師椅上,臉上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令狐沖目光微冷,挺劍直刺,‘蕭史乘龍’,這一劍使出,佔盡天時地利人和,南宮蒼除了束手待斃,幾乎沒有別的選擇。
只是他本非兇狠暴戾之人,又想起嶽不羣的教誨,心中的殺意消去五六分。
在離心臟還有半尺距離時,運轉內(nèi)力,劍尖晃動,改直刺爲橫擊,
“噗!”
南宮蒼口吐鮮血,倒飛出去五六米,落在擂臺邊緣。
令狐沖最後這一劍,手下留情了。
不少江湖人士拍手稱好,對這個華山大弟子的人品,生出幾分佩服之意。
甯中則微微點頭:“衝兒不止武功高強,還有一顆恕人之心,真是難得。”
嶽不羣臉瞬間難看至極,沉默片刻,僵硬的臉上才露出幾絲勉強笑意。
“師妹說的對,他這個人,確實難得!”
令狐沖看了眼雙目緊閉的南宮蒼,對著臺下衆(zhòng)人拱手示意,轉身便要離開。
南宮蒼忽然睜開眼睛,握住手中長刀,對準正要走下擂臺的令狐沖,按動機括,‘刷’的一聲,極細的百鍊鋼鏈瞬間彈出,雪刃離開刀柄,飛了出去。
“去死吧你!”獨眼中帶著一絲瘋狂之色。
這番動作極快,臺下的人目光多在勝利者身上,皆來不及出聲提醒。
令狐沖感受到勁風襲來,抽劍轉身格擋,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
刀刃刺進腹部,沒入半掌寬,鮮血隨之飈出,染紅了那條雪白的鋼索。
鴛刀門孫烈鈞怒道:“南宮蒼太卑鄙!”
白沙幫錢幫主冷笑道:“日月十字,隴西第一,狗屁!原來背後偷襲,纔是南宮家的絕學啊?”
大風幫周掌門淡然說道:“擂臺比武,以一方認輸,或者將對方打下擂臺爲勝,南宮蒼人還在擂臺上,又沒認輸,要怪只能怪……令狐少俠還是太驕傲了。”
千馬堂馬成舟點頭道:“周掌門說的對,年輕人太氣盛,終歸要吃虧的。”
這些所謂的正道江湖人士,因爲不同的陣營,對同一件事,給出了不同的看法。
月劍站在張玉身後,氣得直拍椅背:“真是無恥!人家才饒了他一命,這不是白眼狼嗎?就這種人,還江湖正道呢,還武林世家呢,呸,連我……魔教都不如!”
“江湖從來如此,哪有那麼多光明磊落,那不過是騙小孩的謊話,南宮蒼夠狠、夠不要臉,是個有出息的,不過,這樣的人不能當朋友。”
張玉輕輕一笑,他只是個旁觀者,正道鬥得越狠,他越高興。
南宮蒼站起身來,手裡握著刀柄。
“令狐沖,伱終究贏不了我!”
他獰笑著握緊刀柄,向後一抽,要用刀刃給對手造成二次傷害。
“找死!”
令狐沖目露殺氣,不顧傷勢,揮刀斬去,鏈子刀順著那股勁向南宮蒼砸去,南宮蒼原本也是強弩之末,無力躲閃,眼睜睜看著刀刃重重砸在自己胸口。
南宮蒼再次吐血,重重倒在石臺上。
僅剩的那隻獨眼看向天空,幾隻白鶴從白雲(yún)間飛過。
他其實沒有練成南宮家的絕學。
那位練成日月十字刀的嫡房子弟,也是最後關頭,手下留情,結果死在了他的鏈子刀下。
南宮煌沒有懲罰他,反而對他極爲器重,
“衝兒,你怎麼樣?”
甯中則走上擂臺,飛速點了令狐沖周身幾處穴道,暫時止住了血,隨後取出一枚白雲(yún)熊丹丸,給他服下。
令狐沖面色蒼白,聲音還算清晰:“弟子沒事,那一刀沒傷到要害。”
甯中則和樑發(fā),一左一右攙扶令狐沖走下擂臺,在涼棚的椅子上坐下,自有華山弟子用備好的紗布爲其上藥、裹傷,之前賜下的天香斷續(xù)膏,這下算是真正派上用場了。
南宮世家的兩名子弟,也將生死不知的南宮蒼擡下擂臺,南宮煥取出隨身攜帶的上等傷藥進行救治。
嶽不羣看了眼自己的大弟子,令狐沖倒是皮實,靠在椅子上,還在偷偷向樑發(fā)討酒喝,似乎酒對他來說,比天香斷續(xù)膏、白雲(yún)熊丹丸還能治傷。
南宮煌穩(wěn)住南宮蒼的傷勢後,緩緩起身:“嶽掌門,這場比試該怎麼算?”
裘青山對令狐沖無比欣賞,瞧不上南宮蒼的陰險手段,冷笑道:“當然是華山派勝!這麼多江湖朋友在,衆(zhòng)目睽睽之下,方纔發(fā)生了什麼,誰沒看見?南宮先生總不會說是自家弟子贏了吧?”
南宮煌冷哼一聲:“依在下看,南宮蒼沒贏,令狐沖也沒贏,雙方打了個平手,兩敗俱傷。”
按照規(guī)矩的確如此,兩人都重傷,沒人認輸,都是被擡下擂臺的。
只是如果不是令狐沖手下領情,南宮蒼早就死在‘蕭史乘龍’哪一劍之下,如果不是南宮蒼背後偷襲,令狐沖也不會重傷。
嶽不羣盯著南宮煌,雙頰涌現(xiàn)一股紫氣:“南宮先生,那你打算怎麼算?”
南宮煌看向嶽不羣,臉上竟然帶著輕視的笑意,他按住刀柄,道:“既然是擂臺比武,老夫以爲,那終歸要有個輸贏結果,如此也不枉嶽掌門以爲如何?”
這下不少江湖人士紛紛吃驚,南宮煌真要找?guī)[不羣單挑啊?
裘青山暗道:“莫非他也突破先天境了?”
嶽不羣淡然一笑:“南宮先生有此雅興,嶽某不才,願意奉陪。”
…………………………
正氣堂後苑。
偏房內(nèi)。
多數(shù)弟子都去了玉女祠堂,此時有些冷清,勞德諾還是穿著那件灰袍,在滿屋子生辰禮物間走動,根據(jù)其種類,分別進行登記造冊。
這些東西名義上是送給小師妹的,但那些人實際上是衝著華山派來的,華山派自有門規(guī),嶽不羣允許嶽靈珊從中挑選三樣喜歡的,已經(jīng)是大爲破例。
“野山參兩株,歸入藥房。”
“寶劍七口,歸入兵器房。”
“玉器二十八件,這六件品質上等,可以收入庫房,用於人情往來,另外這二十二件,品質一般,可以送到華州城發(fā)賣,換成銀兩,用作山門資用。”
華山上下,都公認二師兄是個很細緻勤勉之人,相比於大師哥的瀟灑豪邁,能贏得不少擁躉,同樣有許多弟子,對操持門派大大小小庶務,幾乎無微不至的勞師兄,也懷著一份敬意。
嶽靈珊穿了身嶄新的淡青色長裙,往日一向素面朝天,今日卻難得化了淡妝,塗了點胭脂。她探入半個腦袋,看向房間,房間內(nèi)只有二師兄一人。
“二師兄。”
勞德諾擡頭道:“小師妹?大師哥和南宮蒼的決戰(zhàn),你不去看?”
嶽靈珊笑道:“我不想見那些人,反正大師哥一定會贏。”
勞德諾搖頭道:“那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麼?之後讓裘師姐,講給我聽就行了。”
她走進房間,翻看那些禮物,挑選自己喜歡的三樣。
勞德諾笑道:“我替那些江湖俊秀可惜,他們上了華山,在玉女廟前舞刀弄劍,就是想得到小師妹的青眼啊。”
嶽靈珊嗔道:“二師兄,你素來是個老實人,怎麼也學他們?nèi)⌒ξ摇!?
“好好,我不笑了,小師妹是來選禮物的吧?”
“爹答應我,可以從中挑選三樣禮物。”
嶽靈珊繞過兩隻罈子,心中暗道,誰如此的不識趣,生辰禮物偏生送兩壇酒。
“二師兄可有什麼推薦?”
勞德諾翻開禮單,想了想道:“論合用,鎖月門的這套胭脂水粉不錯;論貴重,正氣盟送的這盤翡翠玉蟠桃最值錢;還有千馬堂送的這件廣袖流仙裙,雖與時下衣裳制式不合,但小師妹穿上肯定好看,還有白沙幫送的一條珍珠項鍊,大風幫送的一口上等龍泉寶劍……”
嶽靈珊對金銀興趣不大,她這時看見一個單獨放在角落裡的長條形木盒。
“這是什麼?”
勞德諾道:“這件東西啊,我正愁該如何登記入冊。”
嶽靈珊聽他這麼說,更是來了興趣,打開木盒,裡面是一支朱雀木釵,那樣式無比熟悉,她臉色頓變。
“小師妹,你怎麼了?”
“這…這支木釵是誰送的?”
“十里坡平安客棧掌櫃送的,前不久打殺了黃毛大蟲,也算爲民除害,他姓名挺普通的,叫張鯉魚。”
勞德諾奇怪道:“小師妹認識張鯉魚?”
嶽靈珊強作鎮(zhèn)定,握著那支木釵,輕笑道:“不認識,只是覺得這人也算有心,木釵雖不值錢,卻也是親手雕刻的,比起冷冰冰的金銀要好。”
勞德諾故意玩笑道:“說起來,那張鯉魚雖然出身差了點,不是名門正派弟子,區(qū)區(qū)一客棧掌櫃,卻生得面如冠玉,眉目清俊,單論相貌在一衆(zhòng)關中俊秀中,可居首位,也不算委屈小師妹了。”
“誰要與他相配了?”
嶽靈珊輕笑一聲,只拿著那支木釵,轉身快步離開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