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新皇衛負雪,在不少人心中都是個傳奇,年少成名,南征北戰,滅東齊、蕩南周、平西華,不過幾年,就讓這天下統統姓了衛,分裂百餘年的四國也終於重新歸於一統。
然而,這百年不遇的壯舉,卻沒在大衛都城京洛蕩起什麼火花。對於生活在這裡的人來說,眼下另一件事,遠遠比天下大勢分久必合更扣人心絃,比京洛土地一日千里的價格更讓人興奮。
京洛城逐水居,今天的生意一如既往的慘淡,只三三兩兩散座著幾桌客人。
客人們正在交頭接耳,湊在一處竊竊私語。
“我說老李頭,你聽說了嗎?咱們這一統天下的新皇啊,最近好像病的厲害!你們都曉得,我七大姑的小兒子在宮內當值,他說啊,說咱這皇上竟然連續一個月未曾上過朝!”老張壓低嗓門,忍不住和幾位好友宣佈這個剛剛聽來的消息。
“怎麼沒聽說,據說是得了失心瘋,在皇宮天天開壇做法,不知道裝的什麼神,弄的什麼鬼,估計是作孽太多,被什麼邪祟給纏上了!” 老李頭也用細如蚊吶的聲音,貢獻著自己的八卦。
“哪裡是生病,也不是邪祟。據我那在茅山頗有道行的侄子分析,新皇這是在…招魂。”老王一字一頓道,配合著一臉洋洋得意,彷彿就屬他的消息最靠譜。
老張嘖嘖兩聲:“造孽啊,造孽!我估摸著新皇逼死了嘉和帝,現在怕和列祖列宗沒法交待,才著急要把親弟弟的魂招回來。”
老李一聽喟然道:“嘉和帝倒也罷了,只是…可惜了陶大人!老頭子我七十多,還從沒見過陶大人這麼好的官。”
老王也有些黯然,收起方纔的得色,心悅誠服道:“要說陶大人,當真是咱們大衛第一人,學識好,樣貌好,當年哪家的閨女不想嫁給他?而且自從嘉和帝繼位以來,陶大人那是夙興夜寐,宵衣旰食,最後還陪著嘉和帝共赴黃泉,這份忠心,不是我吹,翻遍歷朝歷代都找不到第二個!”
說到這,三人靜默半響,彷彿是在心裡開了個追悼會,送別大衛國百年來第一才子陶九思。
想到陶大人的音容笑貌,老張不禁潸然淚下:“都說新皇是個命中帶煞的,克父母,殺兄弟,此生註定沒有親緣,可…可陶大人和他非親非故,怎麼也遭了災!”
老李一聽,連忙拉住老張:“老張你不想活了,新帝最忌諱別人說他是個煞星,爲這事殺了多少人,前天東城老劉家十六口怎麼死的你忘了!”
老李一提醒,衆人都想到了那日血流成河,紛紛住了嘴,各自喝茶吃菜,不再開口。
從前京洛著名酒樓逐水居,雖然沒落了,可還沒什麼時候像此刻這樣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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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刀槍、吶喊,還有背上奄奄一息之人,稍有鬆懈,兩人便命在旦夕,陶九思只能一直跑,一直跑。
可大山茫茫,追兵漫漫,力氣將近,他又如何跑得脫?
果然前方到了絕境,萬丈懸崖阻擋了他的去路,而那人騎著高頭大馬也在一步步逼近。
陶九思望著面前懸崖苦笑一聲,事已至此,茍延殘喘而已,倒不如跳下去,一了百了,好過再受折磨。
不知哪來的力氣,他背起虛弱嘉和帝,幾步便來到了懸崖邊,深深的吸了口氣,不知對著誰說了聲對不起,縱身一躍,頓時消失在煙霧繚繞的崖底。
一代名臣就此隕落。
陶九思這一生自問無愧天地君王,爲國爲君嘔心瀝血,沒想到還是難逃國破家亡、社稷將傾。
“陶九思!”崖上傳來撕心裂肺的一句,是誰在叫自己?人間已無牽無掛,誰又會叫自己?算了,人之將死,牽懷掛念也要化作泡影,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陶九思!陶九思!”
呼喚他的聲音竟然越來越大,陶九思頭痛欲裂,渾渾噩噩,掙扎著睜開眼,想看看是誰在喊自己,可睜眼那一瞬,陶九思徹底呆了,千軍萬馬不見了,萬丈懸崖沒有了,眼前的一切換成了熟悉的蘇府。
“陶九思!馬上都要中午了!母親飯熱了三回了,你再不起來吃我便拿去喂小餅了!”門外傳來妹妹蘇清夢的聲音。她一邊叫,一邊拍門,語調從溫柔變得霸道,稱呼從二哥變成直呼其名,很顯然,她的耐心即將用盡。
勉強找回些神智的陶九思心想,自從記事以來,從來沒有因爲貪睡被人這麼扯著嗓子叫過。
可是…他明明記得從萬丈懸崖一躍而下,怎麼一睜眼又回到了蘇府?
難不成自己所經歷過得一切不過是個夢?
不,不可能,殿試欽點狀元、官場扶搖直上,到後來的步步維艱、刀山火海,以至於以身殉國,那些悲傷和絕望,現在回想起來,還是真實到喘不過氣。
所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難不成是話本上說的還魂?或者是以前師叔提過的死而復生?亦或是莊生曉夢迷蝴蝶?陶九思百思不得其解。
“起牀!二哥!陶九思!我要進門了!”蘇清夢依舊在孜孜不倦的拍門,陶九思那扇房門被拍的搖搖欲墜岌岌可危,好像瑟瑟發抖正叫著“女俠饒命”,就差匍匐倒地以示誠意。
蘇清夢嗓子啞了,手拍的生疼,乾脆一腳踹開哥哥房門,大搖大擺的走了進來。她步子雖然不拘一格,但手裡端著的托盤依舊四平八穩,上面放著那差點就進小餅嘴裡的早飯。
蘇清夢放下托盤,扭過頭去瞅了眼陶九思,嘖嘖稱奇:“二哥,你素來不貪睡,往日早上你喝完一壺茶,讀完幾頁書,廚房的李姨才醒,今天你怎麼會睡到日上三竿?父親擔心你是病了,早早就遣了大哥去請大夫,估摸著這會也該進門了。”
說著走近幾步,面上疑惑的神色更甚:“咦,你怎麼還穿著昨夜的外衣?到底發生什麼了?”
蘇清夢連珠炮似的說個沒完,陶九思終於從驚濤駭浪裡上了岸,擡眼看看妹妹,果然也是二八妙齡。
他想到上輩子,一心維護自己的妹妹落了那麼個下場,心裡就一陣難過。而且不止妹妹,闔府上下的人都被那人抓了,大概最後也難逃一死。
如今,能重新見到家人,一切的悲劇也都沒發生,無論是大夢初醒也好,死而復生也罷,又有什麼重要?
想到這,陶九思豁然開朗,整整衣冠下了牀。老天既然開眼給他一次重來的機會,那何不好好把握?
陶九思下了牀,摸摸妹妹那一頭茂密柔順的黑髮,慈愛的笑道:“昨晚有些受涼,身子不舒服,所以睡得遲了些,眼下已經大好,清夢和我一道去給父親母親問安罷?”
蘇清夢眨眨眼,盯著陶九思:“二哥好像有哪裡不同了,可仔細看看明明還是我二哥呀,到底是哪裡不同了呢?”
陶九思一聽這話,兀自心驚,難道清夢看出來重生的秘密?這等荒唐詭異這事自己都一時難以接受,不知道可會嚇到妹妹。
正擔心間,卻聽蘇清夢朗聲道:“啊!我知道了!二哥是不是做了個殿試奪魁的美夢?所以一起牀就對我笑的如此燦爛?”
陶九思一聽此言立馬鬆了一口氣,原來妹妹是和自己開玩笑,並非是發現了什麼異常。
蘇清夢又道:“不過,父親母親還有大哥,都說明天那狀元肯定是二哥的囊中之物。我看也是,父親早有斷言衛國才子‘無出九思之右’”,言罷自豪的擡起頭,就差在陶九思身上寫上“蘇清夢之兄”的字樣以示炫耀。
陶九思勉強對著妹妹笑笑,忽然意識到原來今天是殿試前一日。上世的命運糾葛,波瀾起伏,國破家亡,如今想想正是起始於自己奪魁的這場殿試。
既然一切能重來,可否試手補天裂?
無論如何,既然重來了就要拼盡全力。
陶九思暗下決心之際,蘇家長子蘇清泉帶著京城名手曹大夫進了門, “九思,身體可是不利落?我把曹大夫請來了,讓他老人家給你把把脈。”
蘇清泉後面還跟著一臉擔憂的蘇老爺和蘇夫人,霎時,除了回孃家省親的嫂嫂,蘇家上下此時都站在了陶九思的屋裡。
陶九思望著他們,想到上輩子最後那段日子。
當時,衛國已是累如危卵,京洛人人自危。陶九思急的團團轉,焚膏繼晷的工作,衛容與也又驚又怕,留他宿在宮內。這一住便是數月,直到揹著衛容與跳崖也沒見過蘇家老小。
而今能再一次見到父母和大哥,一時既感慨又溫暖。
陶九思見蘇清泉滿面憂色,風塵僕僕,顯然是因爲擔心他生病了,故而來去匆匆。陶九思不忍拒絕父兄好意,便先恭敬的給父母行了個禮,又真誠道:“勞煩大哥了”,這才親自扶著曹大夫坐下。
曹大夫雖然頂著一頭白髮已經很多年了,但精神頭倒一日賽過一日的好,可見調養有方,有些真本事在身上。
曹大夫替陶九思搭搭脈,又問了最近的飲食起居,撫著那一把白鬍子想了片刻,笑道:“二公子並未任何不妥,依老朽看來身子骨好著呢。今日貪睡或是一時不適,蘇大人和蘇夫人不必太過擔心。”
站在一旁的蘇夫人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連忙答謝:“辛苦曹先生跑這一趟,中午在府中留頓飯,我吩咐廚房做點清淡的吃食。”
蘇夫人姓趙閨名喚做玉虹,未出閣的時候,因爲貌美在京洛頗有些小名氣。歲月似乎也垂憐這位美人,雖然四十開外,面容倒不見滄桑。
蘇老爺也應和道:“曹先生別見外,我們這一家老小能健健康康,可都是曹先生的功勞。”
盛情難卻,曹大夫也不客氣,一口答應下來,又玩笑道:“能和未來的狀元郎吃飯,老朽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
殿試還未舉行,陶九思狀元郎的身份,彷彿板上釘釘似的,倒讓一向面皮薄的陶九思生出幾分羞赧,忙作揖正色道:“明日纔是殿試,晚輩能否被點狀元還言之過早。”
蘇清夢見陶九思一板一眼的和曹大夫解釋起來,心想二哥什麼都好,就是古板了些,正要打個圓場,曹大夫卻不甚在意,還笑著讚道:“君子九思,二公子絕對對得起這個好名字。”
陶九思這個名字是老和尚起的,他其實並非蘇家老爺蘇文正的親子,而是十二歲被收養在蘇府的養子,和蘇府上下沒有半點血親。好在蘇家人善良,陶九思又是個爭氣懂事的好孩子,一家人和和睦睦,看他比親人還要親上幾分。
十二歲以前,陶九思跟著老和尚和師叔生活在安寧縣城外的一座破廟裡,老和尚說陶九思是在寺廟門口撿來的,白白胖胖的陶九思不哭不鬧,見著老和尚和師叔就笑,老和尚慈悲爲懷,就此抱回寺裡養著。
據師叔介紹,當時他的全部家當就是一身襁褓,和手裡攥著的一枚刻著陶字的玉佩,所以就有了小陶的小名兒。
五歲後,老和尚帶著陶九思暮鼓晨鐘,唸了幾年佛法,最後得出個這小子沒有佛緣的結論。用老和尚的話來說,那便是:“小陶是個入世的命,沒有出世的福氣。一讀《金剛經》便昏昏欲睡,如夢中上西天與如來論佛法;一翻《論語》又精神抖擻,誓要與孔孟輪番道短長。”
從此,小陶有了大名叫做九思,啓蒙讀物也從佛教經典變成了儒家入門書籍。
後來機緣巧合,蘇文正帶著夫人孩子去安寧遊玩,不但和老和尚相談甚歡,一見陶九思更是心生喜愛,想要收養在自己膝下。
老和尚當時笑道:“我如今還在,便讓我陪著這孩子多些時日,他日若登了極樂,還請二位照顧小陶。”沒想到又過了幾年,老和尚便圓寂了,師叔按照老和尚的囑咐,將陶九思託付給蘇氏夫婦,隨後給寺廟上了把老大的鎖頭,也不知雲遊去了何方。
自己到底從何而來?老和尚又是誰?師叔去了哪?身上這諸多謎團,竟是上輩子不曾想過多。
“九思,九思”,幾聲呼喚將陶九思拉回現實,只見大哥蹙著眉,憂心道:“怎麼跑神了,愣愣呆呆了好一陣,這毛病你以前可沒有,曹先生不然再給他看看?別是得了什麼癔癥。”
陶九思回過神,看見大家圍著自己,心中一暖,脫口而出:“父親母親、大哥小妹,這輩子我一定會讓你們平平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