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墨含一愣——她如此爽快的答應,反叫他忍不住疑心。
“帶路。”
他低聲吩咐,扣住她咽喉的手未敢放鬆。女子在他的控制下,緩緩轉過身來,走到石窟盡頭的那面牆壁上,伸手在牆上壁畫中一個散花天女的手中的花籃處一按,那塊牆壁往下一凹,緊接著眼前的石壁繞著中心一轉,整個兒側了過來,女子帶著蕭墨含率先步入其中。
蕭墨含眼看著那羣女子正要跟著進去,便對懷中女子喝道:“叫你的人不準跟來。”
那女子擺擺手,等冷醒貪狼走了進來,便由伸手在石壁上一拍,那面石壁緩緩轉過去,嚴絲合縫的合上了。
“燈在左右兩邊的牆壁上。”女子靜靜的道。
冷醒聞言摸過去,找到燭臺,又摸到一旁放著的火刀火石,便將兩邊的燭臺點亮了起來。
燭光映照下,周圍的景象也漸漸清晰起來。
是一間不大的密室,四壁上乾乾淨淨的,沒有其他石窟中那樣的壁畫。
女子低頭看著蕭墨含的手臂,靜靜道:“現在這裡有你們三人,我只有一人,你大可放開我了吧。”
蕭墨含默然,還是放開了她。
甫一放手,女子就撫著喉嚨劇烈的咳嗽了起來,大概是蕭墨含的力道太大,竟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好不容易等她平復了,蕭墨含問道:“你說帶我們來找沙荊花,花呢?”
女子的眸中依舊含著莫測的笑意,伸手朝前方指了指,說道:“那可不就是?”
她所指的那面牆正是進來時幾人對面的那面牆,因爲只有兩壁上有燭臺,故而那面牆看著卻是模模糊糊的。
冷醒拔過一個燭臺裡的蠟燭,往裡走了走,將手裡的蠟燭儘量擡高了望去,只見那面牆光滑無比,並沒有什麼異樣,有哪裡來的沙荊花?
三人不由得微微皺眉,難道她在說謊?
女子彷彿看穿了他們的心思,亦是皺眉道:“怎麼?幾位的眼神竟這樣差嗎?那牆上……”她頓了頓,“可不就是沙荊花嗎?”語音莫名有些的顫抖。
三人卻沒有多想,目光順著冷醒手裡的燭光移去。
明亮的燭光貼著牆壁滑動,光滑的牆壁上,血一樣鮮豔的紅色線條順著燭光緩緩延伸開來,凌亂疏狂中卻又依稀有種難言的溫柔,彷彿是顫動的雙手望著近在眼前的戀人,卻不能,也不敢觸碰,一時間竟叫冷醒和蕭墨含兩人想起南疆雪淵祭司那沓雪白的宣紙上密密麻麻寫著的詩句來。
別後相思空一水,重來回首已三生。
那樣明亮到刺眼的顏色,一筆一劃,以一種絕望的姿態蔓延開來,細膩而肆意的塗抹,勾畫出一個極爲英挺的輪廓。
劍眉斜飛入鬢,星目含情脈脈,冷峻的面部線條在柔和的燈光下更添了幾絲溫柔繾綣;薄脣輕啓,彷彿是欲語未語的等待,更像是欲說還休的無奈;左手握刀,足尖微擡,長髮飛揚,衣袍翩翩,那樣盛氣凌人,又那樣卓然耀目。
是一個極爲英俊的男子,用工筆細細的描繪著,眉眼神態,無不栩栩如生。連衣上的褶皺,衣襬飛揚的弧度,都恰到好處,給人一種就要從畫中步出的錯覺。
然而只看得一眼,三人就禁不住脫口低呼。
難怪一開始看到蕭墨含的時候,她會說出“我見過你”那樣奇怪的話來,這人……
雖然少了閱盡世事後的滄桑老練,更多了幾分意氣飛揚的疏狂,卻依舊難掩他眉宇間那種令人心折的氣魄——分明就是占星門的前任門主、莫逸的畫像。
蕭墨含轉過頭來盯著那女子,奇道:“爲什麼這裡會有莫門主的畫像?”
女子亦是盯著蕭墨含的眉眼,蹙眉道:“難道他沒和你們說起過嗎?”
頓了頓,沒等蕭墨含回答,她低下頭去,自嘲的喃喃:“也是,他怎麼會和你們說起呢?興許在他的心中,他恨不得此生根本沒有進過這座石窟,甚至希望自己從來沒有經過這片大漠。”
她的聲音輕如風中呢喃,蕭墨含的心裡,陡然有一個模糊的真相隱隱膨脹,然而他只能祈禱,事情並非自己想的那樣。
他望著女子,語氣一如既往的淡漠:“你叫什麼名字?”
女子楞了一下,不明白他此刻爲何會問這樣的問題,定定看了他一眼,還是答道:“褰裳。”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是麼?”
褰裳驚道:“你怎麼知道?”她不可置信的望了他一眼,彷彿想到了什麼,眸中的光迅速黯了下去。
“我母親死的時候,也是這麼說的。”
蕭墨含神色微微一變,“你母親死了?”
“是。”她輕輕的回答,仰起頭來,脣邊帶著一絲戲謔的笑意,“你不是要找沙荊花嗎?”
她玩味的眼神緊緊盯著蕭墨含,不知爲何,蕭墨含卻覺得,那雙眼裡更多的是惶恐和絕望,甚至是深入骨髓的恨意。
冷醒和貪狼看著這個怪異的女子,皆揣測不透她心裡所想。
“可惜呀,你只怕永遠也找不到了。”她脣邊的笑意更深,看著蕭墨含眼裡一點點冷下去的光,心裡竟是莫名的快意,快意過後,卻是深深的淒涼。
她看向那幅壁畫,低聲道:“我也找不到了……”
“你奇奇怪怪的在說些什麼!”冷醒再不耐煩起來,“快把沙荊花交出來。”
“哈哈!你要我拿什麼交?”褰裳忽然揚天笑了出來,聲音悽愴,“她死了。沙荊花——我母親,她已經死了。”
三人聞言震驚不已,蕭墨含不可置信的開口:“你說什麼?沙荊花就是你母親?”
褰裳望了他一眼,沒有再去理會他眼裡那種震驚中逐漸黯然灰冷的神色,自顧自的走到壁畫前,伸出手去,順著那個英俊的男子的眉眼滑落,指尖微微顫抖。
她一點點勾勒著他的輪廓,低低的聲音帶著徹骨的悲涼。
“她曾經,可不就是這片大漠中最美的一朵沙荊花麼?不是這樣,又怎會讓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占星門門主爲之癡迷呢?”譏誚的神色,混合著悲涼的低語,酸澀至極。
她撫摸著那人的眉眼,眼神悽迷而幽怨,彷彿多年前母親的話語還響在耳際。
那時候,母親的血已經快要流乾,沾著血的手一遍一遍的描著他的眉眼,那樣溫柔,那樣小心,彷彿是不敢觸碰一樣的小心。
她說:“他這個樣子的時候,最溫柔、最好看不過了。可是,他從來沒有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我。哪怕一次,也沒有……”
母親的聲音很低,那樣子是她從未見過的溫柔與依戀,也是自己從未見過的落寞與悲哀,讓人看了心疼。
“我的母親,她一直以爲自己能像乾闥婆一樣,就算不能和戀人相守,也可以如中原女子一樣,能等到那個‘一心人’。
“可是她死的時候,口中念著的,卻是‘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那種絕望的心跡,又豈是天山雪宮裡那個高高在上的女人所能體會得一分半毫的!”
褰裳轉過身厲聲出口,眼裡滿蓄著淚水和恨意。
“你問我要沙荊花?那我的沙荊花,誰又來還給我!”
淚水再也抑制不住,滾落臉頰,褰裳忽然搶上前來,一把抓住蕭墨含嘶聲道:“都是你們!都是你們母子!都是你們害死了我母親都是你們!”
冷醒貪狼見她忽然撲近蕭墨含,心下俱是一驚,雙雙搶過去將褰裳拉了開來。
褰裳淚流不止,望著蕭墨含恨恨道:“我每一日都面對著這個人的眉眼,每一日都要一遍遍的飽嘗著母親死時的那種痛苦!這些年來,我無不想親手將你們殺之而後快,爲我母親報仇!”
蕭墨含神色悲憫,看著褰裳幾欲噴火的眼睛,嘆息道:“這世間事,本就唯情愛最叫人看不透,‘情’之一字,太輕,傷人,;太重,傷己。你母親又何必如此看不開呢?”
“呸!”褰裳狠狠啐了一口,冷笑道:“你說得輕巧。假如今日同你父親廝守的人是我母親,你還會這樣想嗎?假如你才十歲母親就力竭血盡死在你的懷裡,你還會這樣想嗎!”
她一把震開冷醒和貪狼兩人,指著背後的畫像,悽然笑道:“母親用她的鮮血畫就這幅畫……我的母親,她天真的以爲,她和占星門門主能像緊那羅和乾闥婆一樣變成飛天生死不離……”她的眼裡驟然燃氣熊熊的怨火,“可是她等來的是什麼!莫逸去找了那個雪宮裡的賤人!他想要與之長相廝守的人,從來都不是我母親!”
以血畫就的畫像……
三人聞言,莫不震驚難言。
愛一個人到這樣絕望的地步,該是多麼可悲可嘆。
貪狼怔怔的聽著,本已漸漸麻木的心再次猝不及防的痛了起來,他以手撐在牆壁上,急促的喘息著。
冷醒見狀,忙走上前去扶住他,低聲問道:“你沒事吧?”
貪狼搖搖頭,依舊不可置信的望著那幅壁畫,只覺得那樣不計一切的愛戀,叫人心悸不已。
“呵呵……”
褰裳忽然笑了起來,神色恍惚,身子搖搖欲墜,擡起一雙悽愴的眼,望著那個讓自己的母親魂牽夢縈了一輩子、到死都含著微笑的男人,輕聲吟唱道: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
子不我思,豈無他人?
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
子不我思,豈無他士?
狂童之狂也且!
她且笑且歌,清越的聲音此刻卻滿是孤注一擲的悽遑。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思我,豈無他人?
母親,那朵沙漠中最耀眼的沙荊花,她曾經笑著告訴自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室宜家。’他讚我是沙漠中開得最燦爛的桃花,我就一定會等著他,等他回來,娶我回家。”
那時候,她甚至不敢相信,母親那樣驕傲的大漠女子,也會有那樣溫柔的一面。
她本是位笑著說出“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的烈性女子啊,本是朵懷著一顆“你若無情我便休”的驕傲之心的沙漠之花啊,可她卻爲了心愛的男子,苦等了多年……
然而她終究是一朵剛烈之花,不惜用生命去換一個悽美傳說裡的美好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