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後，艾妍每隔兩個星期都會去一趟喬珩的家中。
兩人或者吃飯，或者聊天，誰也不敢去提彼此內心深處最不願觸碰的領域。
這種畸形的關係，苦澀又甜蜜，也許在別人眼裡，是一種不幸。
但是，這不幸裡，也有至上的幸福。
喬珩因爲參與戰爭，時常會帶著傷痕回家，艾妍每每看到都心疼不已。
“你就不能少受點傷嗎？”
艾妍雙手叉腰，盯著躺在沙發上閉目養神的喬珩不滿的抱怨：“實在不行，你讓我跟你一起打仗?。 ?
“你？”喬珩微微睜開眼，輕笑一聲：“快算了吧，你去打仗，我到底是要保護你呢？還是去打鬼子呢？”
“那你就讓我放心一點??！”艾妍嘟著嘴，小聲喃喃：“真怕有一天你回不來了……”
“別說這個了，我都夠累了?！眴嚏裱鹧b無辜道：“你就不能哄哄我嗎？”
艾妍看著他，無奈的輕嘆一口氣，隨即蹲下身來，輕聲問：“餓了嗎？我去給你買點東西吃吧。想吃什麼？”
“我啊，想吃……”喬珩擡手指向艾妍，嘴角微微上揚。
“你還是餓著吧！”艾妍抓起抱枕朝他腦袋上猛砸了幾下。
喬珩捂著頭，作求饒狀：“哎喲，我受著傷呢！”
過了一會，艾妍砸累了，扔掉抱枕，對喬珩說：“那你在這等我一會，我去出去給你買吃的。”
“欸？等等！”喬珩從沙發上爬起來：“我跟你一起出去吃吧。”
“嗯？你不是累了嗎？”艾妍側頭望他。
喬珩站起身，摟過他的肩膀，朝門口走去：“我陪你還不好？”
“好好好?！?
我只是，想多一點時間和艾妍在一起，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好像，只有和他在一起時，
我才能換來，片刻的安寧。
一九三七年，夏。
日軍向上海大舉進攻，以租界和黃埔江中的軍艦爲作戰基地，中國軍民奮起反擊，戰爭一觸即發。
上海大街小巷都是志願軍的吶喊聲：
“市民們，請爲抗戰出一份力！”
“爲國捐獻錢財，物資。支援前線浴血奮戰的將士們！”
艾妍看著排隊捐資的市民，自己也湊上去，從懷中取出幾枚大洋，遞給了軍官。
“謝謝這位先生，請到後面登記吧?！避姽傩n他禮貌的伸出手。
“不用記錄了?！?
艾妍轉過身，擡頭望向這片今非昔比的上海天空。
那一時間，他突然感覺到自己多麼渺小。
這個世界，有那麼多苦難，有那麼多人陷入苦難之中。
或被奪取性命，或現身於此，相比之下，自己每天又在爲何而苦惱呢？
這世上，並不是只有愛情啊……
想到這裡，艾妍的眼底逐漸浮出堅毅——
離開喬珩吧，這樣我和他，都是更好的選擇。
晚上，艾妍在家門口躊躇不定的走來走去，等待著喬珩的到來。
說分手，我真的可以做到嗎？
沒事的……只是做回朋友而已，
以前，我們不都是這樣的嗎？
艾妍擡頭望天，長舒一口氣——好緊張啊……
這時，喬珩迎面走了過來，看到艾妍神色慌張，額頭都冒出了冷汗時，從兜裡掏出了手帕，爲他擦拭了汗水。
“很熱嗎？”喬珩溫柔的看著他：“要不先帶你買點冷飲吃？”
“我……”艾妍看著他深情的樣子，話卡到喉嚨，又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我們先去吃點東西吧，你想吃什麼？”
艾妍嚥了口唾沫，最終低下了頭：“我都可以，你定吧。”
“行，那先上車吧?！?
兩人坐在車上，喬珩邊開車，邊噙著笑意對艾妍說：“前邊新開了一家法國餐廳，我上次去了還不錯。他家的烤羊腿特別好吃，我覺得應該也符合你的胃口……”
艾妍怔怔的望著他，眼眶漸漸溼潤了起來。
他低下頭，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嗯？艾妍？”喬珩察覺到了他的異常，側頭看他：“你怎麼了？”
“就在這裡停車吧。”
艾妍走下車，拉著疑惑的喬珩走到了酒店。
“開一間房。”
喬珩詫異的看著他，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兩人來到房間，喬珩終於忍不住問：“艾妍，你今天怎麼了？這麼心急嗎？”
艾妍關上門，回頭摟住他的脖子，仰頭朝他就吻了上去。
喬珩被他的主動驚嚇到了，推開他，關切的問：“艾妍，你沒事吧？”
“沒什麼……我只是，好想你……”
我說不出口，真的說不出口。
之前建立的決心，在再見到他時，就被摧垮了。
我做不到親手推開這懷抱。
是的，我就是這樣貪戀這個人的溫暖。
我沒有那麼了不起，沒有那麼堅強，甚至沒有那麼有道德心……
算了，就這樣吧，
讓我在這懷抱裡沉溺……
溺死……又怎樣？
凌晨的時候，艾妍回到了家中，發現洛希還沒有睡。
“艾妍，你回來了?！?
洛希從屋裡走了出來，幫他脫去了外套：“怎麼這麼晚回來??？是喬珩那邊出事了嗎？”
艾妍看著他忙碌的身影，一時間，自責與愧疚席捲他身體的每一處角落，讓他壓抑的喘不過氣來。
“你怎麼臉色這麼差啊？”洛希伸手撫摸了下他的頭，關切的看向他：“身體不舒服嗎？要不要去看看醫生？”
洛希的關心讓艾妍愈發覺得自己卑鄙而無恥——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哪怕和小珩哥沒有結果，也不能再這樣傷害洛希了。
畢竟，他纔是我們中間，最無辜的那個人啊！
突然，艾妍抓住洛希的手，緊咬嘴脣，下定決心道：“洛希，我們離婚吧。”
嘩啦啦——
隨著洛希手中外套的掉落，艾妍一輩子也忘不掉他當時的表情。
那是足以令他咒罵自己一生的罪孽。
那個男人流下的每一滴淚水，都將帶著他的自私和無情，
讓他淪陷在無窮無盡的自責深淵中，
再也爬不出來……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
洛希坐在沙發上，眼淚已經流乾，內心的疼痛讓他甚至感覺有些麻木了。
他不是不知道丈夫的變化。自從那次宴會之後，足足十年的時間，艾妍都沒有再碰過他。
剛開始，他以爲艾妍在外面有了男人，但當他得知他每次去找的人是喬珩時，心中還有些暗暗慶幸……畢竟兩個人，都是他最信任的人??！
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
“十年了?！卑穆曇舻偷搅藟m埃裡。
“十年？呵……”洛希絕望的慘笑：“爲什麼不早說？”
“本來想說，那時候你父親剛失蹤……我，說不出口?！?
啪——
一記耳光狠狠的甩到了艾妍臉上，洛希神情悲痛且憤怒：“你說不出口？說不出口就可以足足騙了我十年？難道你們的十年是感情，我的十年就是你一時興起的同情心？”
“對不起……”
“對不起就完了嗎？你知不知你說這話的時候有多可惡？”
洛希拽起艾妍的衣領，衝他嘶吼道：“你和他在一起，有爲我考慮哪怕一丁點嗎？你們這樣……真是讓人噁心！”
他說完，就甩開艾妍，憤然轉過身，頭也不回的衝出了門外。
“洛希，這麼晚了，你要去哪兒？！”艾妍跟著他追了出去。
此時的喬珩，並沒有離開艾妍家附近。
從他送艾妍回來之後，就一直坐在車上，望著艾妍家門口，一根一根的抽著香菸。
艾妍今天的反常，讓他實在放心不下，他總覺的似乎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就在這時，喬珩看到了洛希捂著臉頰衝屋內衝了出來，隨後艾妍也追了出來。
突然，一輛貨車高速風馳而過——
“洛希，小心?。?！”
隨著一陣汽車的鳴笛聲，喬珩瞬間驚嚇到心臟都停止了跳動。
他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艾妍，和滿臉驚慌失措的洛希。
“艾妍！！”
喬珩衝下車，抱起滿臉是血的艾妍，就往路對面的醫院跑。
“小珩哥……”艾妍微微睜開眼，有氣無力到：“真想，就這樣……死在你的懷裡……”
醫院的急救室外。
洛希捂著臉頰，靠在牆邊，不住的抽泣。
喬珩站在他身邊，手伸到一半的時候，又重重的墜了下來。
他現在是最沒有資格去安慰他的人，他等於奪去了他半輩子的幸福。
良久，洛希止住哭泣，苦笑一聲，那笑絕望而嘲諷：“你在等著我和他離婚嗎？”
喬珩眉頭緊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
“我和他離婚又如何？”洛希轉過頭，帶著半分不屑半分憎惡，盯著喬珩問：“你能和他結婚嗎？”
喬珩的心彷彿被鋼針狠狠的紮了一下，神情悲痛道：“我知道了。我會離開上海，離開你們的……對不起……”
“不?！甭逑Ｍ蚣痹\室，語氣平靜：“我離開?！?
我已經浪費掉了一個十年，
真的不想再浪費更多的十年了。
我已經是這段感情中最無辜的那一個，
所以……
我不想再做內心最痛苦的那一個了。
一九三八年，日軍最終佔領上海除租界以外的全部地區，上海開始了長達漫無天日的黑暗時期。
這年，洛希離開了上海，前往法國，選擇重新開始。
這年，喬珩加入了國軍，走到了前線。
這年，艾妍進入了戰區，通過自己所學的科技水平，協助國軍。
所有人都找到了自己奮鬥的目標，那段刻骨銘心的十年，逐漸變得風輕雲淡。
也許，是時間的流逝使人變得麻木，
又或者，是因爲他們都已經變得堅強，
堅強到，可以承受任何失去。
第五戰區告捷後，喬珩和艾妍坐在黃浦江邊的長椅上，望著滔滔滾動的江水，有了難得的安逸。
印象中，這應該是艾妍出院之後，兩個人單獨坐在一起，心情最平靜的一次了。
“小珩哥，你知道嗎？”艾妍看著黃浦江，緩緩開口：“我以前曾經想過，能死在你懷裡就好了。但我現在，只想好好的活著。”
他側頭望向喬珩，浮出淺笑：“就像現在這樣，和你聊聊天，看看江水，也挺開心的?！?
“艾妍。”喬珩忍不住去握他的手，深情動容道：“等把日本人趕跑之後，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違背這世間倫理道德？”
艾妍垂下眸子，看著被他握住的手，沉思了一會，隨後將手心朝上，和他十指緊握起來。
艾妍重新望向黃浦江，釋然一笑：“未來的事情，誰知道呢？”
喬珩怔了一下，隨後也跟著笑了，將手握的更緊了。
“是啊，爲什麼非要是未來呢？”
我竟用了十年的時間，才明白這句話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