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這邊請。”甫一進(jìn)店,那店夥已然笑著招呼了上來,想也沒想地便將蘇長齡往樓上引,一面還點頭哈腰地介紹道:“樓上雅間兒能瞧見前頭的小九川,風(fēng)景還是很不錯的。”
蘇長齡微笑地隨著他上了樓,到得甲字號雅間兒門前,那店夥便上前敲了敲門,輕聲道:“客到了。”
“請進(jìn)。”裡頭傳來了一聲極清冷的回話,雖只說了兩個字,那聲音亦冷得似能凍住人的耳朵。
店夥推開屋門,側(cè)身讓進(jìn)了蘇長齡,隨後便退了出去,順手將門也關(guān)嚴(yán)了。
蘇長齡在屋門處站定,舉眸四顧,但見雅間兒的正中置著個大炭爐,醺醺然散發(fā)著暖意,牆角是玄漆高幾,幾上架著一隻細(xì)頸大肚青瓷花瓶,瓶中有寒梅綻蕊吐芳,冷香撲鼻,另一側(cè)的牆角立著四扇玄漆屏風(fēng),靠窗的位置則置著椅案。
此時,那大案旁正立著一個男子。
那男子身形修長,顏若冰雪,謫仙般地俊美,然氣韻卻是清冷無情,仿若燦陽下的冰山,耀眼之下,盡是寒冽。
“見過主公。”蘇長齡微微躬身見禮。
他的語氣並不似尋常人那樣對自己的主公充滿敬畏,反倒帶著幾分隨意或者說是灑脫。
那冰雪般的美郎君面色平靜地看著他,冰冷的眸子裡沒有一絲表情:“我不是先生的主公,先生還是喚我和靜罷。”
“於禮不合。”蘇長齡笑著搖了搖頭,態(tài)度仍舊不能算得上尊敬,只是純粹不願有違禮數(shù)而已,“桓氏大郎君的字,可不是我一介門客能喚得的。”
“如此。”桓子澄面色泠然地點了點頭,再不置一語。
“難爲(wèi)主公竟找到了這裡。主公只說要尋一個能賞小九川風(fēng)景之處,我便提前約下了此處,這地方應(yīng)該還不錯吧。”蘇長齡漫聲說道,一面便很是隨意地解下斗篷,搭在了一旁的椅背上,復(fù)又行至爐前烤火暖手,一行一止皆是自然無比。
桓子澄卻也沒顯得很吃驚,對於蘇長齡這種熟稔的舉動,他似也習(xí)以爲(wèi)常了。
“地方不難找,蘇先生卻是遲了半刻。”他淡聲說道,聲線中像是染上了屋中冷香,聽來雖動人,卻又冷到了骨頭裡去。
“江家宴飲,我恭陪末座,來得遲了,主公見諒。”蘇長齡不緊不慢地說道,終是將手指烤得暖和了,便緩步走到了大案前,站在了桓子澄的對面。
桓子澄擡眸打量著他,復(fù)又垂眸,眼底深處,隱隱劃過了些許情緒。
前世時,他眼前的這個人,是叛去了趙國的。
在桓家未滅之前,蘇長齡曾被桓子澄視爲(wèi)最危險、也最難應(yīng)付的對手。
而此刻,這個前世的對手卻正含笑站在他的面前,與他圍爐敘話,狀若老友。
桓子澄的心底裡,浮起了一絲極淡的蒼涼。
這時候的蘇長齡,看上去可真是年輕啊。
他的臉上還沒有生出細(xì)密的皺紋,眼睛裡也還沒有那些強(qiáng)烈的憤怒與仇恨,更沒有欲將這天下碾成齏粉的怨毒。
此刻的他,行止翩然、面若溫玉,怎麼看都是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讓人根本無法將之與憤怒、復(fù)仇與偏執(zhí)般的瘋狂行徑聯(lián)繫在一起。
這樣的蘇長齡,居然能夠爲(wèi)他桓子澄所用,即便此刻兩人相對而立,桓子澄仍舊有種如在夢中的恍惚。
“江九郎已然赴任泗水,呂氏府兵正在集結(jié)。”蘇長齡清潤的語聲傳了過來,將桓子澄自思緒中喚醒。
他淡淡地“唔”了一聲,坐了下來,又指了指對面的椅子,道:“蘇先生請坐。”
蘇長齡依言坐下,溫笑道:“我記得主公曾言,將會畢其功於一役。我且斗膽猜一猜,這一役,是不是就在泗水?主公兩度命我薦人去泗水,是不是就是想在泗水定勝負(fù)?”
說這些話時,他的眼中有著強(qiáng)烈的野心與鬥志,似是對即將於泗水燃起的戰(zhàn)火充滿期待。
果然,他還是他,一點沒變。
這一刻的蘇長齡,與桓子澄記憶中那個瘋狂大膽卻又精明冷酷到了極點的蘇長齡,重合在了一處。
桓子澄垂下眼眸,未置可否。
泗水之戰(zhàn),是否會成爲(wèi)關(guān)鍵的“那一役”,還有待觀察。
所謂提前布子,也未必就真的要將這步棋用上。或許到時候局勢變幻,這一役便會改在廣陵、晉陵或者是更遠(yuǎn)些的遼西。
誰知道呢?
桓子澄低垂的眸子裡,有冷意一閃而過。
對於他的冷淡態(tài)度,蘇長齡似乎已經(jīng)非常習(xí)慣了,此時見狀也並不介意,提起茶壺給桓子澄倒了盞茶,語聲低微地道:“今日小宴,杜驍騎與周都水都來了,雖只是尋常飲酒作樂,但從他幾人言語中能夠聽出,杜驍騎恐是有意於將廣陵置於掌中的。”
“廣陵不是已經(jīng)姓杜了麼?”桓子澄淡聲說道,將茶盞端了起來,卻並沒去喝,只慢慢把玩著,面上仍舊沒什麼表情。
聽得此言,蘇長齡便笑了笑,溫潤的語聲如暖水過耳:“杜驍騎對其子四郎,並不滿意。”言至此節(jié),他便意味深長地看向了桓子澄:“畢竟,杜四郎的身上,流著桓家的血。”
桓子澄的脣角動了動。
蘇長齡知道,當(dāng)這個動作出現(xiàn)在桓大郎的臉上時,通常便意味著,這一位正在冷笑。
這種幾乎沒有表情的表情,隨著相處時日漸久,蘇長齡也能夠摸索出幾分來。
“既然杜四有本事坐上那個位置,他就一定有本事守得住。杜驍騎,不過是肖想罷了。”桓子澄淡然語道。
前世時,杜光武乃是桓九娘所出之事爆出來後,杜驍騎爲(wèi)了向桓家示好,曾經(jīng)將一部分杜氏府兵交給了杜光武帶領(lǐng)。
便是憑著這支軍隊,杜光武硬是撐到了桓家被滅之前,也沒有將兵權(quán)分出去一點,並且還將這支軍隊帶得越來越強(qiáng),甚至最後令得中元帝都不敢輕易動他。
杜四郎就是一頭滿懷仇恨的獨狼,誰也別想命令他怎麼做。而廣陵如今正在杜四郎之手,他若是不想放手,杜驍騎是絕對討不了便宜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