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慶之打人了。
甫到京師,這廝竟然就和朱希忠衝進(jìn)了京師的高檔會所白雲(yún)樓中大打出手。
重傷官員四人。
幾乎打殘了仇鸞的小舅子。
不,有人信誓旦旦的說,那貨的一張臉幾乎被蔣慶之一腳給踹平了,不是幾乎打殘,而是貨真價值的殘了。
“打了人?”盧靖妃笑了笑,然後在燭光中對兒子說:“你也莫要在宮中磨蹭,明早就去新安巷恭賀你表叔凱旋。”
景王手握醫(yī)書,看似全神貫注,嗯了一聲,然後一愣,“這幾日怕是去的人不少。”
“不想湊熱鬧?”知子莫如母,盧靖妃嘆道:“你這個孩子,那些人才是去湊熱鬧的,你是表侄,懂嗎?是去問候。
別老是糾結(jié)自己的身份,說句不該的,若是不能坐上那個位置,我寧可你去做個普通百姓,至少啊!不用被囚禁在封地裡畫地爲(wèi)牢。”
嘗過了富貴的滋味兒後,再難對那等形同於養(yǎng)豬的日子有半點期待之意。
有明一朝,在武帝之前的藩王還能偶爾蹦躂幾下,比如說寧王。
但武帝之後,藩王就成了君臣盯防的對象,從此淪爲(wèi)被圈養(yǎng)的豬。
“沒事兒就只能在王府中吃喝玩樂,可吃喝多了有趣?吃的腦滿腸肥,滿腦子空蕩蕩的,活著就如同行屍走肉。我這個做孃的如今幫襯不了你多少……”
盧靖妃看著兒子,說道:“當(dāng)初生下你時,我歡喜若狂。爲(wèi)人母那等歡喜你大概是不懂。看著小小的人兒一日日長大,每日幾乎都會變個樣,我這裡……”
盧靖妃指指心口,“歡喜得很,哪怕是立時死去都覺著再無遺憾。可這人啊!她總是貪心不足。
看著孩子長大,我便在想,他以後會如何?若是按部就班,這孩子此後就只能在封地中空耗一生,只是想想我便心如刀絞……”
景王放下醫(yī)書,默然低頭。
他自然知曉母親對自己的愛,那種愛意從他很小的時候就展露無疑。
爲(wèi)了護(hù)著他,盧靖妃和那些嬪妃爭鬥不休,每次回來恍若大獲全勝,後來景王才知曉,母親在當(dāng)時就吃過幾次大虧。
“那些人下手狠毒,一副藥斷了我此後再度生育的可能。不過,有一個兒子我便心滿意足了。”
盧靖妃笑了笑,眸色溫和,“陛下不喜女色,來後宮的日子越來越少,若非有你在,我在後宮活著便是行屍走肉。”
和所有的母親一樣,在盧靖妃的眼中,兒子便是自己此生的精神支柱。
“那些人說娘是孩子的依靠,可……孩子也是孃的依靠。不過,是這裡的。”盧靖妃再度指指心口,“每次看著你進(jìn)來,我便在想分開的那一日。”
藩王一旦就藩後,無旨意不得出封地。
也就是說,一旦景王就藩,從此就和母親永別了。
“我本不喜爭什麼,沒事兒帶著人在宮中轉(zhuǎn)悠,春日看看嫩芽,看看解凍水池裡的魚兒。夏日去沾蟬,去戲水,秋日作幾首詩附庸作雅,冬日窩在寢宮中,烤著炭火,美滋滋的捧著一本書讀……這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奢望。”
在外界看來風(fēng)光無限的盧靖妃,此刻卻露出了苦笑,“我說那麼多,只是想讓你知曉,莫要耽誤了大好時光。我已然無法回頭,而你……”
作爲(wèi)後宮的執(zhí)掌者,盧靖妃這些年不知得罪了多少嬪妃和宦官。
這個爽朗的女人做事雷厲風(fēng)行,該打就打,該罰就罰。有人勸她和光同塵,她卻說既然陛下把後宮託付給自己,豈能辜負(fù)這份信重?
“而你,我的兒,你還未成親。不養(yǎng)兒不知父母情。”看著兒子那木然的臉,盧靖妃心中嘆息,“裕王此次大出風(fēng)頭,看似了得。可我知曉,就憑他,上了戰(zhàn)陣就是送死。這一切都是你表叔的安排。你表叔,這是在爲(wèi)他造勢。”
景王的眼皮跳了一下。
“你表叔從不肯在你和裕王之間站隊,我揣摩了他的心思許久,覺著他對你頗爲(wèi)看好,不過忌於長幼有別,只能用不站隊來安撫你。可安撫……何用?最終還得要去爭一遭。”
景王不自在的說道:“娘,爭來爭去的……”
“別說什麼不在乎。”盧靖妃打斷了他的話頭,“你去問問那些積年的老人,藩王的境遇如何。你可受得了那等孤寂?百姓弄一份路引還能出個遠(yuǎn)門,藩王連出封地都是奢望。”
景王閉眼,深呼吸。
“娘,我真不想爭。”
“你是被裕王的姿態(tài)哄住了吧?”盧靖妃笑了笑,“裕王看似木訥,可你表叔何等眼光,他若是真的木訥,你覺著你表叔能爲(wèi)他造勢?”
景王當(dāng)然知曉朱老三不似表面上的那麼純良和木訥。
“他能爲(wèi)裕王籌謀,爲(wèi)裕王造勢,爲(wèi)何不能爲(wèi)你?”
“我是老四!”朱老四苦笑。
“你父皇最喜的便是你。”盧靖妃說道:“你表叔對此門清,他這般爲(wèi)裕王造勢,不是因喜歡裕王……”
這個爽朗女人的眼中多了一抹精明,“陛下久居西苑,世人只知曉嚴(yán)首輔,只知曉士大夫,只知曉儒家,卻不知朱氏。天長日久,帝王威權(quán)蕩然無存。陛下在時還好,陛下一旦……天下人會把誰當(dāng)做是這個大明的主人?”
“是士大夫!是儒家!”盧靖妃輕聲說出了這個能令許多人震撼的話,“所以,你表叔就帶著裕王北上了,爲(wèi)他造勢,讓皇族威嚴(yán)得以彰顯。這是你父皇的心思,你表叔順勢而爲(wèi)罷了。懂了嗎?”
景王默然。
可看著醫(yī)書的雙眸卻有些散亂。
壓根一個字都看不下去。
捷報傳來,得知朱老三在西北參戰(zhàn),在亂嶺關(guān)身先士卒,並斬殺數(shù)名敵軍。那一刻,景王承認(rèn)自己嫉妒了。
不但是嫉妒,還陷入了一種莫名的空虛和茫然中。
他覺得自己彷彿就像是個孤魂野鬼,不知活著爲(wèi)啥,就飄蕩在宮中,直至此刻,被盧靖妃一番話從渾渾噩噩中喚醒。
我嫉妒了?
景王絕不相信自己會嫉妒誰!
哪怕是表叔!
他捫心自問。
是的!
我嫉妒了。
“你從小就孤傲,這一點和你父皇一個模子出來的。”
盧靖妃的聲音不停傳來,“你表叔能爲(wèi)裕王造勢,爲(wèi)何不能爲(wèi)你?不是因爲(wèi)裕王是長,而是因爲(wèi)……裕王身後簡單。”
景王擡頭看著母親,“表叔不是那等人!”
“他不是那等人,可那是他。”盧靖妃說了一番拗口的話,“他是他,陛下的表弟是陛下的表弟,不懂?”
盧靖妃嘆息,景王如何會不懂,他別過臉去,“娘,你高估了盧氏。”
“不是我高估了盧氏,而是盧氏背後代表著的那羣人,那羣勳戚,那羣外戚!”盧靖妃的聲音在敲打著景王那顆敏感的心,“你表叔對勳戚的態(tài)度你難道不知?若是他爲(wèi)你造勢,會擔(dān)心盧氏因此坐大,擔(dān)心那些勳戚抱團(tuán)支持你……
從龍從龍,歷來回報最爲(wèi)豐厚。可你表叔豈會爲(wèi)那些人做嫁衣?”
景王坐在那裡,平靜的道:“娘,你以爲(wèi)盧氏便可任意擺佈我嗎?你以爲(wèi),誰想站在我這邊,我便會接受?”
你想錯了我啊!
“等你真正的走上那條路之後,一切都會身不由己。”盧靖妃饒有深意的道:“你讀史,可曾見過奪嫡的皇子挑三揀四的?”
景王霍然起身,“娘,你說了許多,不外乎便是讓我從今日起……去奪嫡罷了。”
“這是大有爲(wèi)的時候。你性情倨傲,目中無人,若是去了封地……罷了,你且回去。不過記住,明日就去新安巷。”
景王告退,送他出去後,陳燕回來,說:“殿下看著並未聽進(jìn)去。”
這個兒子太有主見,讓盧靖妃也只能苦笑。陳燕說:“就算是去封地,只要娘娘在,殿下依舊有機會。”
“哎!”盧靖妃嘆息,“老三看似不在意奪嫡,可這是我的兒,從我肚裡爬出來的孩子,我怎會不知曉他的性情?他太過驕傲,一旦去了封地,他怎能接受那等近乎於幽禁的境地?我擔(dān)心……”
盧靖妃擡頭,眼中有淚水,嚇了陳燕一跳。
“娘娘。”
“不養(yǎng)兒不知父母恩。我此刻才知曉當(dāng)年爹孃送我進(jìn)宮時爲(wèi)何一滴淚都沒掉。不是他們不心疼,只是他們不忍讓我爲(wèi)自己擔(dān)憂半分罷了。此刻……”
盧靖妃閉上眼,淚水滑落,“我擔(dān)心老三去了封地,命不久矣!”
陳燕心中狂跳,“娘娘,不至於吧!”
盧靖妃搖頭,“他太驕傲,受不得挫敗。看似若無其事,實則心中備受煎熬。驕傲的人少朋友知己,無人傾述,時日長了……”
鬱鬱而終!
嘉靖四十四年正月九日,景王薨於德安王府,年二十九,諡“恭”,無子,國除。
深夜。
景王站在寢宮之外。
看著星空發(fā)呆。
不知過了多久。
有內(nèi)侍過來。
“殿下,陛下召見。”
到了永壽宮,隔著一扇門。
“不知所措了?”道爺看著手中的奏疏,問道。
“沒。”景王回覆。
“不養(yǎng)兒不知父母恩,朕知曉你的心思。”道爺擡頭,彷彿隔著門在看著兒子,“在朕心中,都是兒子,明白嗎?”
“嗯!”
“哎!你這孩子,怕是還不明白。明日你去新安巷。”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