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化淳和兩個太監(jiān)站在窗外,屏息地聽皇上在暖閣中的動靜,覺得皇上快要發(fā)瘋了,但是大家平日震懾於朱由檢的威嚴,只是互相望望,沒人敢進暖閣中去勸解皇上。不過雖然曹化淳也驚慌失色,但是他不忍心皇上這樣獨自痛苦悲嘆,於是不顧一切地快步走進暖閣,到了皇上面前,用打顫的柔聲說道:
“請皇爺寬心,請皇爺寬心。奴才已經(jīng)用金錢卜了卦,北京城有驚無險。請皇上寬心,珍重御體要緊!”崇禎沒有看他,也沒有聽見他的話,繼續(xù)繞室亂走,極度悲憤地哽咽說道:
“蒼天啊!我十七年敬天法祖,勤政愛民,宵衣旰食,孜孜求治,不應該落到這個下場!蒼天!蒼天!你怎麼不回答我啊!……我不是荒淫之主,不是昏聵之君,也不是年老多病之人……我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只要我任用得人,嚴於罪己,懲前毖後,改弦更張,我可以使國家得到治理,使百姓能夠安享太平。
天呀,你爲何不聽我的禱告?不聽我的控訴?不俯察我的困難?不給我一點慈悲?”他用有拳捶打著朱漆描金盤龍柱,放聲痛哭,隨即又以頭碰到柱上,碰得咚咚響。
曹化淳嚇壞了,以爲皇上要瘋了,又以爲他要觸柱而死,撲通跪到他的腳邊,牽住龍袍一角,哭著懇求:
“皇爺呀皇爺!千萬不要如此傷心!值此時候,千萬不要損傷了龍體!皇上,皇上!”
經(jīng)過以頭碰柱,崇禎的狂亂心態(tài)稍微冷靜,才注意到魏宮人跪在腳邊,憤怒地問道;
“曹化淳,我應該有今日之禍麼?”他迴避了“亡國”二字。
“皇上聖明,皆羣臣誤國之罪!”
提到羣臣誤國,崇禎立刻火冒三丈。他不僅深恨自從萬曆以來,文臣們只講門戶,互相攻計,不顧國家安危,不顧人民疾苦,加上無官不貪,無吏不劣,他尤其恨一些人既阻撓他南遷大計,又阻撓他調吳三桂來京勤王……越想他越怒不可遏,一腳將曹化淳踢倒在地,迅速地走到御案旁邊,在龍椅上一坐,雙眼射出兇光,忿恨地說:
“我要殺人!我要殺人!”
乾清宮執(zhí)事太監(jiān)吳祥進來,駭了一跳,但已經(jīng)進來了,只好大著膽子向皇帝躬身說道:
“啓奏皇爺,王德化有要事要面奏陛下。”
崇禎沒注意吳祥的話,仍在繼續(xù)剛纔的思路,忿恨地說:
“朕要殺人,要殺人……可惜已經(jīng)晚了!晚了!”
吳祥趕快跪下,說道:“請皇爺息怒,王德化在司禮監(jiān)服侍皇上多年,並無大罪。”
崇禎沒有聽清楚吳祥的話,定睛看著俯伏地上的吳祥,又看見魏清慧也從被踢倒的地方膝行來到面前,跪在吳祥身後。他問道:“有什麼事?城上的情況如何?”
吳祥說:“回皇爺,城上的情況奴才不知。王德化有事要面奏皇爺。”
“王德化?……”崇禎感到奇怪,又問道:
“你說是王德化麼?他是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自來有事面奏,不需要別人傳報,爲什麼不自己進來呀?真是怪事!”
吳祥回道:“王德化登上丹墀以後,聽說皇上正在生氣,不敢貿然進來,所以叫奴婢來啓稟皇爺。”
崇禎又問:“他在守城,有什麼好的消息稟奏?”
吳祥已經(jīng)問過了王德化,但是他不敢說出實話,吞吞吐吐地說道:
“王德化要當面奏明皇上,他,他,他正在丹墀上恭候聖旨。”
“叫他進來!”
吳祥起身退出。魏清慧也趕快退出去了。
當王德化走進乾清宮的時候,兩腿禁不住索索打顫。皇上的脾氣他很清楚,他想著十成有八成杜勳會立時被殺,他也會以帶進叛監(jiān)之罪連累被殺。在宣武門一時糊塗,相信了杜勳的花言巧語,同意將杜勳帶來面見皇上,如今後悔也遲了。
原來當李自成坐在彰義門外時候,王德化在阜成門上。這時郭安聽說阜成門和西直門面對李自成的釣魚臺老營,情況最緊,也來到阜成門察看並同他密商。他們本應指示守彰義門和西便門的太監(jiān)和兵民對李自成的氈帳開炮,但因爲眼見明朝的大勢已去,正考慮如何投降,保住自己的性命和家產(chǎn),所以他們只是來到靠近西便門不遠的內城轉角處觀看,卻不下命令向城外開炮。後來他們看見李自成同一羣文武要員走後,有一個人從彰義門縋上城頭,並且傳說是宣府監(jiān)軍太監(jiān)杜勳進城。他們大爲吃驚,立刻下城,帶領一羣隨從騎馬奔往宣武門等候。
因爲外城未失,內城的三座南門,即正陽、崇文、宣武,仍未完全關閉,可以單人進出。杜勳一到彰義門城上,立刻被守城的太監(jiān)們圍了起來,向他打聽城外消息。他急於要進宮叩見皇帝,沒有時間在城頭多留,只說李王兵力強盛,所向無敵,如今李王親率二十萬精兵包圍北京,北京斷難堅守。他又說李王如何仁義,古今少有,所以義兵所到之處,軍民開門迎降。他毫不隱諱地在城頭上說出了煽惑人心的話,還對問他認識的、守彰義門的太監(jiān)頭兒小聲說道:“你放心,不管誰坐天下,都不會不用內臣!”他向這個太監(jiān)頭兒惜了一匹馬,便奔往宣武門了。
杜勳在宣武門內看見了王德化和郭安,趕快跪下去叩頭請安。王德化又喜又驚,彎身拉他起來,叫著他的字說:
“子猷,看見你平安無恙,我很高興。你,真膽大!你爲何縋進城來,自己尋死?”
不等杜勳回答,郭安也說道:“前些日於,傳聞你在宣化盡節(jié)。皇上特降天恩,追封你爲司禮監(jiān)秉筆太監(jiān),飭宣府地方官爲你建忠烈祠,春秋致祭,又蔭封你的侄兒爲世襲錦衣千戶。皇上英明,你竟敢縋進城來!給皇上知道了,不惟你活不成,你的一家人活不成,連許多縋你進城的人也都要受到連累,陪著你白送性命。你做事真是荒唐!”
杜勳也感到害怕,臉色灰白,但是他既然在大順皇帝面前說出大話,而且已經(jīng)進了內城,便只好硬著頭皮,冒死進宮見皇帝,至於見了皇帝后如何說話,他將見機而行,總要保住自己的性命,平安回到城外。他在縋城之前,想好了要指望王德化或郭安帶他去面見皇帝;如今不同平日,他已是投了流賊的內臣,倘若沒有他們幫助,他不但不能進入紫禁城和內宮,甚至走到承天門前也會被拿。他在顫慄中向王德化和郭安深深一揖,請求說:
“兩位老爺所言甚是。請屏退左右,愚晚有私話稟明。”
王德化將袍抽一揮,從人都退到十丈以外,誰也聽不清這三個權貴內臣站在一起交頭接耳地如何商議,只見王德化和郭安表情沉重,有兩次堅決搖頭。後來王德化在遲疑中勉強點頭,嘆口氣說:
“子猷,你平日喜歡押寶。這一寶倘若押不準,可就輸慘啦!”
“請宗主爺放心。昨晚宋矮子替我卜了一卦,他包我平安無事。”
王德化並不放心,說道:“哼,聽說宋矮子從前在北京也賣過卦,不料他一到李闖王那裡就變成了諸葛孔明!”他轉向郭安說:“老郭,我?guī)ё娱噙M宮一趟,你到平則門等著。子猷從宮中出來,從平則門縋出城最爲近便,不要走順承門出到外城,再從彰義門縋城了。”
隨即,王德化吩咐送杜勳的人將杜勳借的馬送回彰義門,讓杜勳換騎另一匹馬,同他往北奔去,只帶著侍候王德化的一個青年答應騎馬跟在後邊。王德化的其他衆(zhòng)多隨從跟隨郭安轉往平則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