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奪權?
這個問題似乎簡單,也似乎很難。韓雲幾乎把自己腦子裡那些東西都搬出來了,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黃袍加身燭影搖紅清君側……凡是能參考的歷史,她都一條條分析:當時的背景,雙方的實力以及事件全經過。然而她畢竟不熟悉軍事,除了知道抓軍權是第一重要之外,其它也就不甚了了。連抓兵權這一條,她也頭疼得很——到底該怎麼抓,怎麼指揮,然後怎麼處理,她都不清楚。
不管是純粹意義上的軍變,還是宮變,都要有軍隊的支持,韓雲非常清楚這一點。所謂“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她一個人是絕對攪不起什麼風浪的。上次若不是她缺少人手,也不至於把嵐颺和他的親信捲進來,造成那樣的結果。但她清楚,不代表她知道怎麼做才正確。
國家的軍事大權,還是掌握在助露峰手中的。他交給障隆很大一部分權力,卻不包括兵權。夏官長華復大概是朝中最忠心不貳的臣子,有他在一天,他就會支持助露峰一天。禁軍本來就是沒有王令不得調用的,助露峰從沒放過權。州師雖然名義上歸宰輔統領,但由於麒麟是仁獸,自然不能動武,所以州師實際上也歸王統領。韓雲已經把玥臨安排到永栩手下,但永栩本來就沒多少權力,玥臨也發揮不了很大作用。
可是……韓雲站起身嘆口氣,她還能怎麼辦?現在助露峰一意孤行,似乎強行阻止他是唯一的方法。那麼,用什麼方式呢?搶下地位和權力,阻止他濫用小人,這是她目前唯一能想到的路了。通往這條路上的荊棘,她又要怎麼斬平?
要是……嵐颺在就好了……軍事上,他比她要強的多。而且他不像她,他並不天真,他要做的事情一定會經過周詳考慮,然後毫不猶豫地出擊。要是他在,就好了……
不行!不能倚靠任何人!她這種想法,是真正的謀反,她不能害了任何人!可……她一個人,做什麼也不能成事啊!
挾天子以令諸侯……會不會,這是她唯一能做的?
“韓雲呢?”助露峰到玟華殿看不到韓雲,皺起眉頭來,問殿外女官。
“稟主上,小司寇大人去了文思閣。”文思閣是宮裡藏書之處,位於王處理政務的內殿之側。助露峰剛纔就是從那裡趕過來的,但他來的時候沒見到韓雲。他微微皺眉:“她去很久了?”
“是的。”
助露峰眉頭稍微展開了些,想韓雲多半是在芬華宮裡無法出去悶壞了,每天無事可作,只好去看書。這樣也好,至少比她總圍在劉麒身邊讓他覺得舒服。
他這麼想著,踱出玟華殿,向內殿那邊走去。剛出玟華殿,他便和一名侍從相撞。助露峰不悅,然而也沒那麼多時間和他計較,走開幾步。那名侍從在後面連聲道歉。
走出幾步,助露峰才隱隱覺得不對:那名侍從像是不認識他一樣,雖然慌亂,卻沒有驚恐。是新來的吧,真毛躁。
助露峰想著走著,到了文思閣。韓雲在那裡專心地讀著什麼,見他進來急忙起來:“主上。”
助露峰眼尖,早見她把手中書往身後飛快一塞。他伸出手去:“你在看什麼?”
韓雲合上書,遲疑一下,遞給助露峰:“一本史書,我剛好看到,拿起來讀讀。”
助露峰拿起書翻了幾下,沒發現什麼異常,正要放下。忽然見其中一頁微微有折角的痕跡,他翻到那一頁,臉色忽地一變。
癡王狄輔,在位五十三年,正祚作之時忽然死去。其時劉麟無恙,三年後奉新主爲王。
“癡王崩後,麒麟並沒有死,國家也沒有大亂。”助露峰忽然開口,語聲淡然,韓雲聽不出他的情緒來。然而他聲音漸漸提高,情緒也漸漸加重:“怎樣?是不是你覺得這樣的話是再好不過,劉麒也不用死,人民更不用受難……是不是這樣最合你意?”
“主上……我只是偶爾翻開這書……”韓雲辯解道。
“哦?真的麼?”助露峰冷笑,“我還以爲你是想找找看怎麼逼我退位,聚辰鏡該怎麼用呢!”
韓雲驚跳,雖然她確實存了這樣的心,但……
“我絕對沒有逼主上退位的意思!”退位即是死,她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我還以爲爲了你念念不忘的人民,就算讓我死,你也不在意呢!”助露峰冷冷道,韓雲看著他,心中忽地一緊。她向前一步,忽然跪下:“主上,韓雲絕無此意。”
“是麼?”助露峰看著她,問道。
“主上,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很好地生活,又怎麼會以損傷任何一人性命的方式來得到我想要的結果?”韓雲回答道。
助露峰忽地翹起脣角,似是在笑著她:“韓雲,爲什麼你還是這麼單純?”
韓雲不解看著他,他繼續說道:“你不可能什麼都得到的,如果讓百姓安居的代價就是殺掉我,你會不會去做?你現在心軟的結果可能是成百上千的百姓的死亡,你知道麼?”
“我……”
“如果只能在我和柳國百姓之間選一個,你選擇哪一方?是爲了我一個人,讓柳國人民受苦,還是乾脆把我除去?”助露峰逼得更急。
“爲什麼……一定要選擇呢……”韓雲開口,聲音有些不穩,“難道不能有第三個選擇麼?不傷害任何人,讓所有人都活下來……這樣的世界,應該可以存在的啊……”
“讓所有人都不受傷的世界是不存在的,韓雲你都什麼年紀了,爲什麼還會相信這種事情?”助露峰道,“你若不能殺了我,就不能救其他的人,你明白麼?”
他逼近韓雲,韓雲本來跪在地上,這時候被他托起頭來。他微微笑著俯下頭去:“這樣的話,你會怎麼選擇呢?”
“我……”
“如果我要殺恆淵,要殺劉麒,你會怎樣呢?如果我把刀架在恆淵脖子上,他的劍架在我脖上,你手中有把刀的話,你會把刀刺到我們誰的身體裡呢?是我,還是他?”助露峰的笑漸漸擴大,“是我吧?韓雲,你一定會選擇讓我死吧?是不是?”
“我會把刀刺向我自己!”韓雲低低一聲,全身無力靠向後面的桌腳,“我不會選擇,如果你們真的讓我選的話,我乾脆殺了自己算了……”
助露峰看著她,嘆了口氣,俯身抱起韓雲,把她放到椅子裡:“你不要死,你太年輕……該死的是我,我活了一百多年,已經厭倦了。”
韓雲被他抱著,臉忽然有些發紅。她在“那邊”的時候常常和劍粘在一起,因爲他們名義上是叔侄,沒有太多拘束,所以她對於男女之防向來沒有概念。然而這個時候她忽然有些意識到,眼前這男子不止是君王,也是一名男人。
“主上,只要您重新振作起來,一定可以救柳國的。”韓雲怔了片刻,方纔說道,“您是這個國家的王啊,在這裡王和人民並不是對立的,怎麼會非要你死我活的。”
“你剛纔看到有關癡王的記載,你知道多少他的事情?”助露峰忽然問她,韓雲愣了一下,搖搖頭:“我不是很清楚……”
“癡王也是平民,他沒有升山,是當時的劉麟主動找到他的。”助露峰說,“他在常世是一名普通的男子,有一名愛人,兩人打算成婚……然而,他被選成王。”
“史料中對這名女子記載很少,但我想,她一定是一位很特殊的女人。她沒有跟著癡王進宮,據說原因是王不能正式成婚,也是因爲她並不想成爲仙人,不想拋棄下界,也不打算長生……”
韓雲聽他說,露出幾分激賞神色:“確實是很特殊的人啊。”
其實她自己也算是很堅持的人了,不過至少她還成爲了仙人……仙人的長生,她現在還沒有概念。作爲仙人的好處,對她來說是聽別人說話不再困難,不用費心去捕捉對方的聲音和含意。
“於是癡王便決定陪著她,她活著,他和她一起;她死了,他也一起死去。”助露峰側身看韓雲,“後來,那名女子老死了,癡王自動退位……因此諡號癡王。爲一女子放棄一切,是爲癡。”助露峰看著韓雲,“癡王在位時期,柳國非常平靜,百姓樂業。然而就是因爲他的死亡,他的主動退位,雖然並沒有引起太大的天災,但他在歷史上,留下一個永遠不變的罵名。”
“你有沒有想過王又是爲了什麼?爲什麼要揹負這種永遠無法掙脫的命運?爲什麼身爲王的人只有兩種選擇,或者一直活著行天道,或者失道爲萬民所唾而死?”助露峰問她,“而且作王的人其實只有一種結局,失道,死去!無論多少年,不管是哪個王,這都是不可避免的!”
“主上。”韓雲有些呆住了,對她傾訴心中所想的助露峰給了她太多震撼。她忽地抓住助露峰的手臂:“主上,請您不要這麼想。對人民來說,王是很重要的……”
“你是在安慰我麼?”助露峰露出一絲笑,“在人民眼裡,王是很重要的。然而,他們根本不在意誰是王,對他們而言——對所有人而言,王都是可以替代的。這麼想的話,我就可以理解爲什麼癡王即使放棄全世界,也要和他愛的女子共同死去了——對別人而言,他只是劉王;只有對那女子來說,他纔是他自己吧?”
“韓雲,我只希望能有人陪在我身邊,不把我當作王,只把我當作一個普通的男人……”助露峰看著韓雲說道,“如果有這樣一個人陪在身邊,就算是再這樣活下去,我應該也不會覺得厭煩吧……”
“如果沒有這樣的人呢?”韓雲問道,手心中已經有了汗水滲出。
“那麼,就讓一切都結束吧……”助露峰說,“我在常世的友人、親人,我認識過的人……都已經不在了。只有我要繼續勞累下去,我已經不願意繼續了。”
“主上……”韓雲遲疑片刻,心中不停爭鬥著,最後一擡頭,“主上身邊一定會有人真心待主上的,主上不必如此悲觀。”
助露峰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我身邊一定會有人……爲什麼不能是你?你不是爲了國家爲了人民可以連命都不要麼?爲什麼……”
韓雲微一咬牙,低下頭:“命可以隨便給,誰想要都行……可是感情……沒有辦法隨我控制……”
助露峰忽然大笑起來,然後止住笑聲看著韓雲:“好好好!那如果我不要你的感情,只要你陪著我呢?”
“我……”韓雲擡頭看他,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回答。助露峰言下之意,竟然是迫她了。她遲疑著,下不了決定。她是倔強的,也是堅守原則的,這種事情,她怎麼能答應?但這種事情……她又怎麼能不答應?
助露峰看著她,平時的堅決暴躁完全不見,竟然冷靜得讓人心驚。他很清楚,她多思考一刻,他在她心中的位置就少一分。他微微苦笑,轉身走出文思閣。
“就算是活得厭了,但還要顧慮到國家的人……王的存在是爲了國家,那麼誰爲了王存在?”韓雲見他背影,低低自語,“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夠讓你不要孤單啊……”
她本來以爲助露峰堅強得不需要她的任何同情,但或許,這個男子是需要的。沒有任何能讓他放在心上,包括柳國上下。只有她……
她見他出了門,走在長廊上,幾名天官連忙閃到一旁施禮。長廊盡頭可見落日暈紅,助露峰的影子長長拖著。柳國也像這晚日一般落下,再無復甦的可能了麼?
這個國家,這個國家的人民,病弱的永栩,逃亡的嵐颺……韓雲,你不是說過,可以爲這個國家的人付出一切麼?
韓雲忽地站起來,幾步跑到門邊,張口欲喊。助露峰聽到身後聲音,微一回頭,兩人目光相對。
“主上……我……”說啊,說同意啊,說可以啊……韓雲,你不明白總有人應該犧牲的麼?
看著他,初見他的時候,她覺得他像阿劍。但是他的專行獨斷,他的暴躁易怒,都和阿劍完全不同。但此刻,他們是相像的。她記得阿劍對她悽然一笑,說:道不行,乘桴浮於海。那種神情,和助露峰並無二致。
她應該可以喊出來吧,說主上,我留在你身邊。他像阿劍,很像。可是,她忽然喊不出來。
似乎是嵐颺的聲音,在她耳邊冷笑響起:看看,你的原則不過在此。最後還是要靠“人”和“情”來達到你的目的!
“主……”她的聲音哽在喉中,竟然發不出來。她強迫自己發出聲音,卻怎樣都是低低含混的“主上”,再難說出下面的話。
她看著助露峰,見他忽然走近,臉色看起來極爲驚惶。他開口,她聽到他叫她的名字,他說——“韓雲,小心!”她奇怪地看著他,他瞬間撲到她面前,伸出手來抱住她。她驚了一下,沒有動彈。他抱住她,兩人一起倒下,他壓在她身上。韓雲心底微微一凜,卻沒有掙扎。她睜大眼睛看著他,他的眼中盡是痛苦之色。
熱熱的,溼溼的。韓雲伸手觸碰,什麼東西黏黏的一手。她拿到眼前來,紅色,微腥的味道。
血,怎麼會有血?
韓雲擡起眼來,在他們身前,一名男子穿著侍衛的衣服,手中一把窄窄的劍,劍尖上盡是豔紅血跡。男子眼中有一瞬間的迷茫,然後又舉起了劍:“死女人!你去死吧!”
長廊上幾名天官驚呆了片刻,然後衝了出來,和那男子搏鬥起來。男子顯然武藝不凡,一時之間未露敗相。忽地,他覺得心口一涼,一把劍穿心而過。
韓雲拿著助露峰的佩劍站在那裡,劍尖上的血慢慢流下,她怔忡著,眼淚慢慢落下,傾下身去。
“主上!主上!”她叫著,聲音惶急。她見血從助露峰身下不停涌出,一時手足無措,不知道是該上前去扶還是怎樣。她咬住牙,鎮定了下,轉身叫道:“喊太醫過來,快!”
“不用了。”助露峰忽然說道,韓雲回過頭來看著他,他微微一笑,“扶我起來。”
淚水洶涌,韓雲慢慢俯下身:“主上……您不能動,否則會……”
助露峰搭上她的臂:“扶我起來,不用多說了,韓雲,我……是不行了。”
“主上,您別這麼說……我……”韓雲哽咽,助露峰微微笑著:“你是在爲我哭泣?呵呵……這樣,也算不枉了吧。”
助露峰緩緩站起,韓雲扶著他,兩人向文思閣走去。韓雲走著,心中暗暗下了決定。
他二人走進文思閣,助露峰走到桌前坐下,拿起筆來。韓雲忙遞過一張紙,心下惻然:他大概是要交代……後事了吧?
她剛纔試著爲他包紮傷口,然後發現根本沒有用處。助露峰腰際的傷極大,在他走動的時候,她甚至怕他身體會隨時折斷——這是一種她甚至不敢面對的恐怖畫面,身爲仙人,只有被冬器斬下頭或者斬斷纔會死,所以助露峰受傷甚重,卻尚有意識。
“主上,您坐著不要亂動,您是仙人,一定不會有事的……”血,好多的血……瀰漫她的視線……韓雲有些明白麒麟的感受了,面對這樣的血腥,她也不自覺得臉色發白起來。
“韓雲,你也看到了,這一劍是直接劈下來的。”助露峰斜斜坐在椅中,血頓時沿著椅子流到地上。他手在發抖,卻堅定寫下幾行字。
韓雲在他身邊,清清楚楚看到他寫下的字,不禁一愕,看向他:“主上……”
“把這個交給華復,他會明白怎麼做的。”助露峰從懷裡拿出玉璽,蘸著血在紙上重重壓下。他死去之後,玉璽上的字就會消失吧?那麼這就是他最後一次使用它了。
“主上!”韓雲忽然跪下來,她已經開始恢復理智,第一點就是想到柳國人民,“請您把聚辰鏡賜給我!”
助露峰微微瞇起眼睛:“你不是說你不清楚癡王是誰麼?”
“聚辰鏡是國之重寶,我就算不知道別的,也不能不知道它啊!”韓雲低低道,“主上,您爲救我而傷,我自然應該追隨您。現下您把重任交給我,又何必吝惜這一件寶物?”
助露峰看著她,微微搖頭:“韓雲,你又何苦……”
“主上,您爲我擋了這一劍,我……”韓雲低下頭重重咬著脣,“我這條命,只能給這個柳國了……”
助露峰伸手撫著她的發:“韓雲,死亡的樣子不適合你,你適合好好活著。”
“主上,您等我三個月,三個月之後,我答應你,我會去陪您!”韓雲毅然道,擡頭看著他,眼中竟然已經沒有了淚水。
“死了,就無所謂陪伴了。”助露峰嘆了口氣,覺得身體越來越弱,而意識漸漸遠離,“韓雲,我只是想要和你活下去,並不想和你一起死……死亡的顏色,不適合你……”
韓雲看他的眼,眼底是極重的愛意,她瞬間心中大慟,低下身去失聲痛哭:“主上……抱歉,我……”
爲什麼,爲什麼她不愛他?爲什麼她即使在這一刻,也是隻有以死相報的想法?韓雲低頭,淚水落在地上,濺起小小的水滴。脣開了又合,無論如何,竟然無法說,她喜歡他。即使騙他也好,只爲了在這時候安慰他,她竟然說不出來。
透明的淚水和地上紅色的血和在一起,漸漸沒入血色,稀釋了血跡,也看不到水色。什麼國家,什麼人民,她只知道眼前這個男子爲了救她而將要死亡,她卻……沒心沒肺到連句話都不說……
“不要哭了,我答應你就是了……幸好東西放得不太遠……”助露峰無奈說,“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不能主動放棄自己的生命。”
韓雲喊人去取聚辰鏡,太醫已經來了,他看了看助露峰的傷,爲難搖頭。助露峰對哭泣的韓雲笑著:“沒用的……我早說了不是?韓雲,你記得,在我死之後馬上去梧桐宮,砍下白雉的爪子……你可以用它來當玉璽……這樣吧,我們一起過去,以免耽誤了時間……”
“主上,您的身體……”韓雲拼命搖頭,助露峰微微笑了:“反正……也快了……找人擡著我去吧……”
拿聚辰鏡的人回來了,助露峰看著韓雲,微微遲疑。
不過……應該可以……削減威力吧?
柳興佑四十七年春。
白雉叫聲響起,打破柳國一百二十五年的平靜。在它叫起的同時,助露峰手中的刀落下,斬斷它的爪子。握住刀的手無力垂下,刀子比白雉爪子早一步落地,“當”的一聲。
白雉的爪子落在韓雲手裡,她抓著它,怔怔發呆。她怯怯伸出手去觸碰助露峰的臉,他緊閉著雙眼,脣邊還帶著一絲笑。
他說,韓雲,不要傷心,死亡是我最好的歸處。而且是爲了保護你而死,而不是毫無意義的失道而死,這樣纔是我應該有的樣子。
他說,這個國家就交給你了。不要在意什麼妖魔天災之類的,其實這纔是一個國家應該的樣子……人本來就應該靠著自己活著。
他說,你可以赦免恆淵,其實我也知道他是無辜的,我是嫉妒。韓雲,最後一刻,我可以吻你麼?
冰冷而帶著血腥氣的脣,他在她耳邊輕輕說,他愛她。
“對不起……對不起……”
韓雲的聲音低低的,一遍一遍重複著。淚水大滴大滴滾落,因哭泣而失力的身體幾乎無法支撐。
對不起我不曾給過你安慰,對不起我不曾看到你的感情,對不起我未能體諒你的心情,對不起我一直用我的堅持和任性傷害你,對不起……我沒有辦法愛上你……
如果……如果有來世阿……
對來世的期望只是一種任命的不負責任,因此她從來沒有過這樣愚蠢而無意義的想法,可是現在忽然冒出這個念頭:如果有來世,她願意爲愛他而痛苦
他的手溫度變低,本來就因失血而冷得像冰,現在更是全無人的溫度了。他本來是要用這雙手抓住她的,可爲什麼最終還是放開?他說她不適合死亡的顏色,難道他就適合?他說死了之後就不用別人來陪伴了,可如果有另一個世界,是不是會更寂寞?比這高高的凌雲山更加寒冷,比這人來人往的芬華宮更加孤獨。
“主上,主上……”噠噠的腳步,匆忙的動作,焦急的呼聲。韓雲微微側過頭去看,是華復。她有些惱他打斷她的靜謐,微微掃了他一眼,目光重新回到助露峰身上。
華復奔到助露峰身前,見他呼吸已挺,旁邊白雉屍體上已少了爪子。他眼光一轉,見韓雲手中握著那爪子,頓時大怒,便想拔刀。然後想起自己兵刃在進來之前已經卸下,改用手緊緊抓住韓雲肩頭。韓雲身體本來就虛弱,加之此刻哭得脫力,頓覺痛徹心扉。她擡起頭看著華復:“夏官長?”
“是你?是你害死主上的?”他緊緊攝住韓雲肩頭,幾乎能聽到骨骼格格的響聲。韓雲咬住脣,終於一絲血絲從脣角溢出。
“我……是我阿……”韓雲喃喃,“是我害死主上的,若不是我,他不會死……是我……”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人!”華復雖然是武將出身,但向來教養極佳,竟然連罵人都不會,只是手下用力,捏得韓雲幾乎暈過去。他拽起韓雲,她懷中的紙落在地上。
華復不經意掃了一眼,然後呆住。紙上是助露峰的筆跡,他再清楚不過。字跡有些凌亂了,但還是極清晰的。
“命夏官長華復,即日起,王師全軍,歸韓雲調遣。
華復:請代我照顧她。”
下面蓋著的,是玉璽,血色的印色。
華復愣了,他看向韓雲:“這是怎麼回事?”
韓雲想知他必是聽到消息立刻趕來,根本沒問清楚事情具體經過。她勉強站起,擡袖擦去臉上淚水。
“有人假冒宮中侍衛,在文思閣外刺殺我,主上……爲救我而死。”她頓了一下,止住淚意,“那人已被我擊斃,屍體在文思閣外,你去查一下他所持冬器從何處而來,他又是怎麼混入宮中的。”
說完這段話,韓雲只覺得氣竭。她扶著樑柱,聲音微弱:“至於我……隨便你怎麼處置都可以……我是沒有怨言的……”
華復沉默片刻,上前扶住韓雲。
“既然主上把兵權交給你,我自然聽從你的吩咐。”
柳興佑四十七年春,宰輔失道,國家大亂。有刺客潛入宮中刺殺小司寇韓雲,王爲其擋下一劍。王於梧桐宮駕崩。
小司寇韓雲斬下白雉爪,是爲假王。王駕崩前擬旨夏官長助其治國,故雖有小亂,難動搖其地位。假朝立。
刺殺者手持冬器出自冬官府,冬官長逃亡。經查證主謀者乃清正司司長障隆,亦逃亡不知所蹤。秋官長恆司埭歸,假王削其官職,降爲平民。
宰輔劉麒,由於王駕崩,失道之癥漸愈,在宮中將養。
假王詔天下,言恆淵黨無罪,速歸朝。假王本爲秋官府小司寇,改章修法,吏治爲之一清。王駕崩後,妖魔並未大肆橫行,也未有較大天災,實是奇異。
王諡爲獨,獨王助露峰葬於源陵。
[柳史興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