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迎親,葉氏也是保持了軍旅之家的風範,六十名隨從或騎馬或步行,緊緊圍繞著硃紅大車,儼然出陣一般。這喜車也不似平常人家那般掛滿綢帶,倒是在車尾豎起了下弦月的戰旗,若是喊起“我武惟揚”的號子,也就和鏢車沒啥區別了。
車隊的前方黑馬上,一個老者玄衣紅帶,腰間佩劍,更無一點迎親的樣子。仔細看去,雖然面染風霜,可一雙眸子亮如星火,隱隱射出鐵血之光,無疑是常年征戰的歲月留下的痕跡。他的手裡正持著旱菸袋,有一口沒一口地吸著,可不正是那在葉府門前掃地的老者麼?
但其他人等看他的目光都是敬佩有加的,他們都知道,這個老者不僅是葉氏前代家主的胞弟,更是沙場之上斬將奪旗的英傑,他的名字便喚作——葉傾城!
從雲中城出發直至時近黃昏,車隊沿著官道行進,蜿蜒遊動的官道像長蛇一樣遠遠延伸出去,一側是被薄薄積雪覆蓋的平野,一側是密集的樹林,經冬的樹林還是那麼多的葉子不肯凋落,而原野也不見荒涼,雪下頂出了片片的暗綠色,只是不如春天那般暖人的綠了。而此刻的黃昏下,不管是樹林裡的枝葉還是平野上的草叢,都被披上幽幽的褐紅,有點淒冷。
“驛路煙塵呵,宛州八景之一,可惜看不到咯,要是秋天乾燥時節,客商旅人們縱馬飛馳過去,揚起的煙塵從遠處看去,真是夢幻如仙境的,那可是一絕啊。”葉傾城笑著看前方的路。
有隨從打趣道:“二爺,我就曾經經歷過‘驛路煙塵’呀,不過不是在遠處看,而是在煙塵裡面,還真是秋天,那灰大的,我騎馬衝出煙塵去,渾身都是灰土,我媳婦都不讓我進家門了。”
衆人爆笑,還有人笑罵道:“你媳婦估計是都不讓你上炕了吧?傻樣兒哈。”
衆人更樂。可葉傾城沒忘去關注一下喜車,臉色微微變了變。外面這麼高興,那車裡的人竟是沒有什麼反應,他暗自搖頭,知道這大侄子是沒心思笑的。
車隊再次開動,沒等喜車的輪子前進,葉傾城忽然平伸右臂,示意車隊停下。衆人稍微愕然,隨即都蹙起眉頭,不自覺地將手放到隨身兵器之上。
風聲裡有了古怪,彷彿有鬼的嘯叫,卻無法肯定是不是風在林間穿過。遠處一條人影順官道疾馳而來,所有人瞬間握緊兵器,臉色從容,他們是葉氏的“下弦”家兵,沒有理由爲任何一個意外驚疑。
“歸矣山堂流火,參見葉傾城大人!”
那人速度快捷如風,呼喊之聲剛起,他已是近在十丈之外,忽然凌空翻起,連打幾個跟頭,穩穩落在車隊三丈外。單膝跪倒,右手扶住膝頭,左拳撐地,這落地的姿勢正是標準的軍營參見禮。
葉傾城細細打量著來人,寬肩厚背,頸項之上有火焰刺青,彷彿在哪裡見過,而這人雖然跪在前面沒有擡頭,那凝練的鐵血之氣卻已透體而出,這感覺更加熟悉,正是久經沙場的戰士應有的氣質。葉傾城狐疑問道:“歸矣山堂名動九州,想不到還有你這般軍人的存在。可是我雲中葉氏與你們並無瓜葛,閣下來此做甚?”
來人緩緩站起,一陣長笑,“傾城大人當知我山堂做的什麼生意,流火此來正是要拿走長公子葉知秋的首級,有人開價一萬兩銀子。”
六十名下弦家兵並無喧譁,保持著鐵鑄一般的陣型,同時暗中留心四周,仔細找尋其他敵人的蹤跡。
葉傾城沉聲喝道:“貴堂真想與整個華國軍方爲敵麼?”
流火抱拳施禮,淡淡回道:“雲中葉氏乃是九州軍界的翹楚,等閒人物誰敢如此囂張?但我歸矣山堂只接生意不管身份,只要有人出了價,便是贏氏皇宮也得闖上一闖。”
“好膽!”葉傾城怒喝一聲,“叫你的幫手出來,別躲著藏著,就在此決一勝負!”
流火呵呵笑道:“傾城大人怕是不太瞭解江湖中事,我歸矣山堂向來人丁單薄,今日在此,便只有我......”他頓了一頓,打個響指,“和凌風堂千機而已。”
隨著他的響指,樹林中信步走出一人,華服流彩,鎮靜穩重,正是久違的凌風堂首領——千機。但見他看也不看葉傾城,徑自朝流火問道:“是否完成這個任務,你們便解了我的毒,還我自由?”
流火微笑不語。
千機冷冷看他一眼,強壓了心頭怒火。在那日偷襲蘆葦蕩失敗後,他被流火與胡不歸救走,卻不曾想在身體康復之時已被胡不歸在體內種下毒素,逼得他不得不充當歸矣山堂的走狗。他爲人本是高傲的,可禁不得毒素髮作起來的痛苦,只好委屈求全,而每每想到那個被他下毒的少年,又起了“報應”的苦澀念頭。
葉傾城反手在背後做個手勢,有隨從看見,相互用眼神示意,六十名下弦家兵悄悄轉換陣型,人人皆是移動謹慎。
便在這時,千機忽然發動,只一個飄身已到葉傾城馬前,手中寒光一閃,一柄長四尺的窄身寬頭的刀倒撩而起。葉傾城神色一凜,耳中灌滿兵刃破風之聲,心叫不妙時立即彈身,險險避開凌厲刀芒。
黑馬慘嘶,一大蓬血花漫天噴開,洋洋下了一場赤紅之雨。碩大的馬首飛拋出去,馬兒的身體頹然倒地,兀自動彈了幾下。
千機往後飄開,滴血不沾身,腳尖落地後用力一蹬,跳上半空,迎上葉傾城怒極刺出的劍。兵刃相交,迸開火星,碰撞出清脆的聲響,雖然佔了地利優勢,葉傾城依然被震翻出去,落到了馬車頂棚上。他出身軍旅,身手不差,卻沒有千機那般渾厚的功力,一個回合之後,差點將手中劍甩脫。
千機頗是意外地哼了一聲,本以爲會將老者的兵刃折斷,卻沒奏功,而且體內血脈隱隱生出疼來。這當然不是被葉傾城震疼的,他心裡清楚,動用功力之後毒素在悄悄運行,想到這心火更盛,再次狠狠瞪視流火。
流火依然微笑,依然不語。
槍矛在眼前形成荊棘,千機無暇理會流火的反應,晃開手中刀,殺向下弦。
樹林之中,昏黃的光線照在兩個少女身上,一個站在橫枝上,一個坐在橫枝上,都在關注外面的戰鬥。可她們兩人一個淡然不語,一個托腮微笑,根本就沒把外面的戰鬥當回事,當真是悠閒得緊了。
千機暗歎著葉氏的“下弦”名不虛傳,難怪從來沒有人能在戰場之上刺殺到葉氏的家主。這些家兵並沒有太高明的身手,放到江湖上勉強到二線配置,但那從戰場上培養出來的冷靜、凝重、堅韌、合作卻是萬中無一,遠非江湖人物可以比擬。若非千機本身已是一等一的高手,只怕早已在他們的陣型中陷落。
黃昏映照,千機的華服上似是亮起了奇怪的光,穿梭在兵陣中,兵器的交擊伴隨受傷的低吼一直沒有中斷。不多時,地面上倒下了十幾個噴血的家兵,有命死當場的,也有重創不起的,讓人驚異的是重創者倒下後並沒有竭力呼救,反而苦苦咬牙不吭一聲。
雲中葉氏的鋼鐵軍紀,不可因爲幾身痛苦影響整體的戰鬥,此爲鐵律!
流火靜觀多時,心裡長嘆,即便當年陳國奮起反擊,怕也是逃不過滅國之禍的。收卻嘆息,他仔細看看那喜車的周圍,仍有二十名戰士團團圍護,他忽的笑了一笑,飛身撲了過去。
早有人在注意他,等他一發動,車邊隨從嚴陣以待。
流火看也不看他們,半途中翻身而起,飛翔在天,躍上三丈許的高空,雙臂貫勁,鋪天蓋地似的直壓下去。他用勁巧妙,掌風不觸及車頂,只朝車邊戰士壓下。狂猛的勁道帶出火焰,便似火龍盤旋在車身周圍,逼得衆隨從吐血跌開,而火勁掃過之時,拉車的馬兒斷開車轅驚慌地逃到了遠處。
這一招,震驚當場。
身形還在半空,流火正待跳上車頂,斜刺裡一劍橫出,取他的腰際,正是他的空門。流火當即沉氣丹田,落向地面,不等他緩過氣來,那劍勢轉變,業已追至頂門。流火讚一聲“好策略”,雙掌一合,夾住劍鋒。葉傾城也不言語,嘴裡噴出一口煙,同時左手揮出那純銅打製的旱菸袋,繼續敲向他的頂門。這旱菸袋裡的菸灰和他嘴裡的煙迷住了流火的雙眼,逼得流火朝後飛退。
就在流火飛退之時,馬車內閃出一人,鋼刀劃起一線寒光,朝他頸項狠狠劈去。選擇的時機恰到好處,正是流火回氣不及的當口。
流火猛一挑眉,腳下急轉,一個旋動與那人擦身而過。那人刀勢用盡,直衝到他身後五尺處站定。
鮮血從流火的左臂流出,他也懶得理會,只沉穩地看著那人。
“葉明夏!”
那人橫刀當胸,大笑,“不錯,我就是葉明夏!”
樹林中書岑看得真切,笑道:“這倆兄弟爲什麼總是要搶同一個媳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