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黃昏, 牛嬸兒到院子裡收衣服,忽然見到地上趴著一個人,嚇了一跳。她小心翼翼走上前, 輕輕踢了踢這個人, 見沒反應, 又繞到正面去看。這一看, 她是驚愕不已又喜悅萬分。
“本神姑娘!”她連忙把鳳有初扶起來, 一邊朝前屋喊道,“相公、小寶、福春兒——你們快來看啊,看誰回來了!”
福春兒和小寶分別從前屋和房間裡跑出來。天上一日, 地上十日,如今的他們一個長成青年, 一個已是少年。看清牛嬸兒扶著的人, 他們瞪大雙眼, 異口同聲道:“本神姑娘(姐姐)?”
“快快,扶到前屋去讓你師父看看姑娘這是怎麼了。”牛嬸兒連忙吩咐福春兒幫忙。
看到鳳有初臉色蒼白地暈厥著, 張大夫顧不上驚訝,趕忙爲她把脈。
“相公,姑娘沒事吧?”牛嬸兒問道。
張大夫笑道:“沒事沒事,她呀,有喜了。”
“有喜了?那是好事啊!”牛嬸兒笑逐顏開道, 忽然又臉色一變, 蹙眉道, “她怎麼會一個人暈倒在後院呢?我也沒看見雲公子啊。難道他們又出了災禍, 本神姑娘是從後門逃進來的?”
“這……我也不清楚啊。”張大夫爲難地皺眉。
“哎呀, 先不管那麼多了,說不定姑娘是特意回來看我們的。我把姑娘扶進去擦洗擦洗, 換身衣服。相公,你趕快開方子,待會兒我來熬藥。福春兒小寶,你們出去打聽打聽,看看有沒有云公子的消息,順便打聽打聽附近兒出什麼事沒有。”牛嬸兒還是和從前一樣爽朗。
轉眼幾個月過去,鳳有初在醫館安了家一般,與牛嬸兒一家親如家人,相處融洽。她還有了一個新的名字,叫素兒,因爲她總喜歡穿素色的衣服。張大夫始終在尋找治療她失憶癥的方法,牛嬸兒把她照顧得白白胖胖,小寶天天陪著她聊天解悶,福春兒一直向外打聽雲千涯的消息。懷了第二胎的李翎兒和丈夫沈蘇俞也時常來探望她,帶她出去散步遊玩。她的臉上始終帶著笑容,叫人不敢相信她竟是九重天上不近人情的遠古神女。
他們向她提起雲千涯,所幸她真的毫無記憶,只是知道自己曾有個愛人,除此之外別無其他,也不甚在意。
從通凡鏡看到神女確實在人間過著平靜幸福的日子,綠裳懸著的心才放下一些。她喃喃道:“其實,做凡人也沒什麼不好。做神女又怎麼樣?還不如凡人簡單快樂。”
墨臻將她擁在懷裡,心中對天庭的近況忐忑不安。鳳凰在棲梧島外設下了結界,他根本回不去。辛烏已被鳳凰送出棲梧島,由九幽部落接回。臨走前,辛烏在鳳凰門外坐了整整五個時辰,也沒能再見鳳凰一面。
雲千涯仍然待在紫元山,紫元聖君好不容易纔將他的元神穩固,令他保持昏睡狀態,不知何時才能醒來。浮玉娘娘寸步不離照顧兒子,心中對鳳有初重又燃起恨意。
由於天帝的保證,衆神對神女封印在棲梧島的事實安下心來。天帝與諸位聖君、神尊多次秘密商討,都無法找出另一個阻止大地塌陷的方法。爲了維持鎮地神珠目前的靈力,他們甚至不惜動用元神之力暫時將神珠的靈力封存,阻止靈力繼續消失。越來越多的神仙加入爲神珠續輸靈力的陣營,霽風神尊也在其中。他已知曉大地塌陷的真相,利用神女填補大地缺口的秘密就快瞞不住了。
不知不覺間,鳳有初腹中胎兒已七月有餘。是日,她正幫牛嬸兒在後院曬草藥,忽覺大地震動,她腳下不穩,瞬間跌倒在地,腹部登時傳來一陣劇痛。她痛苦呻/吟,只覺大地仍舊在晃,眼前的房屋也在搖動,心中恐懼極了。
牛嬸兒護著小寶出了醫館,街上已經全是衝出家門的村民,無數個聲音此起彼伏地喊著,“地震啦!地震啦!”
看到相公和福春兒並沒有帶著鳳有初出來,牛嬸兒立刻返回醫館尋找鳳有初。小寶也想去,被福春兒按在師父懷裡。福春兒迅速追上師孃,幫著尋找鳳有初。
醫館的瓦屋已經開始倒塌,爲了把鳳有初從地上拖起來,牛嬸兒躲閃不及,被瓦片砸破了頭,鮮血直流。福春兒連忙把鳳有初橫抱起來,又推了師孃一把,讓她走前面,他在後面護著。他剛要跑出搖搖欲墜的前屋,一根房樑驟然落下,眼看就要砸到鳳有初!來不及多想,福春兒大喊一聲“師孃”,將鳳有初向前拋去。
牛嬸兒已經出了門口,用自己當肉墊接住鳳有初,和她一起倒在門外,又抱在一起滾了兩圈。就在此時,醫館內傳來福春兒嘶啞的慘叫聲。
“福春兒!”張大夫連忙往屋裡衝,被身邊的村民死死拉住了。
“不行啊張大夫,快點逃命吧,我們要趕緊到開闊的地方去!”
“轟!”眨眼之間,醫館前屋全部塌陷,房樑、泥塊和瓦片層層堆疊,將福春兒埋在下面,連衣角也看不見了。
“福春兒!”“福春兒哥哥!”張大夫夫婦和小寶聲嘶力竭地吼著。
顧不上悲傷,村民們將牛嬸兒和鳳有初扶起來,拉扯著他們一家人向前跑去。
總算到了安全之處,鳳有初的情況卻很不好。她淚流滿面,躺在地上不住地左右搖擺掙扎,叫聲變得越來越淒厲。
張大夫趕緊爲她把脈,臉色焦急道:“不好,她要生了!”
“現在?現在怎麼生?”村民們紛紛說道。
牛嬸兒抹了把眼淚,咬咬牙忍住悲傷,道:“不能生也要生,難道看著素兒沒命?我來幫素兒接生。”說著,她指揮起村民們來,“女的都過來,圍起來,男的站到一邊去。”
“素兒,沒事的,有牛嬸兒在,你一定會母子平安的。”柔聲說完這句話,牛嬸兒利落的打開鳳有初的雙腿,掀開她的裙子,道,“來,吸氣、呼氣,用力!用力呀……素兒,牛嬸兒知道你疼,可你一定要堅持住,牛嬸兒會在這裡陪著你的……用力,用力呀……”
鳳有初看著牛嬸兒被鮮血染紅的臉頰,想到爲了救她而犧牲的福春兒,流著淚咬緊牙關拼命用力,可恨她的身體始終癱軟無力,半點兒勁也使不出來。
“不好了,又開始震了!”
“那邊的山都塌了一大半了,快、快逃命啊!”
隨著聲聲驚呼,村民們立刻四散逃竄,哪裡還有人顧得上鳳有初和牛嬸兒?張大夫護著小寶逃到遠處,又回頭往牛嬸兒身邊趕。
“素兒,又地震了,你聽到沒有?再過一會兒,這裡也會塌下去。爲了孩子,爲了我,爲了不再有人犧牲,你沒有力氣也得用力,聽到沒有?你不能這麼自私,不能這麼沒用,我不想死,你不能讓我死!”牛嬸兒狠心責罵鳳有初,話沒說完,自己已經流下滿臉淚水。
鳳有初被這麼一刺激,幾乎要將牙咬碎了,驀地,口中迸發出撕裂般的吼叫,這一聲叫竟讓她真的積攢起一股力量來。
“對、對,就是這樣,素兒,你一定行的!”牛嬸兒立刻鼓勵道。
也不知過了多久,地面的震感越來越強烈,牛嬸兒的聲音也越來越急促,“快了快了,素兒,再加把勁、再加把勁——出來了出來了!是個姑娘!”
嬰兒脫離母體的一瞬間,鳳有初只覺渾身一輕,所有的力氣頓時散去,整個人如同一灘爛泥死死黏在地上。只喘息了一會會兒,鳳有初又咬牙攢力,試圖站起來,哪怕是四肢著地爬起來。她知道,災情迫在眉睫,她不能再成爲牛嬸兒的負累。
然而她的身體剛剛起來一點點,一陣強烈的晃動又令她摔了回去。
“啊!”只聽牛嬸兒尖叫一聲,鳳有初這才發現,牛嬸兒方纔跪著的地方已經開始迅速塌陷。
她慌忙朝牛嬸兒伸出手去——卻接到了牛嬸兒用盡全力託舉上來的嬰兒。
她本能地接過嬰兒,立刻在身邊放下。然而只是這一瞬間,牛嬸兒已隨著大地深深墜落,再也夠不著了。
“牛嬸兒!不!牛嬸兒——”她發出痛徹心扉的呼喊,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撲上前,差一點兒也墜落下去。
千鈞一髮之際,有人拽住了她的衣服,將她猛地向後拉了一大把。
“夫人!夫人!夫人……”張大夫淚如雨下,朝著如無底洞般不斷塌陷的大地呼喚著牛嬸兒,但他的雙腳始終堅定有力地站在安全之處,拽著鳳有初衣服的手也沒有片刻放鬆。
“對不起……對不起……”鳳有初不住地道歉,眼淚早已如決堤之水。
“這不是你的錯。既然這是夫人的意思,那你就要好好活著。你記著,你的命,是夫人和福春兒換回來的。就算我因此埋怨你,甚至恨你,你都要好好活著,還有這個孩子。”張大夫擦乾眼淚,每一個字都從牙齒縫裡咬出來似的。他從地下撿起一件不知是誰遺落的衣服扔過來,要她把孩子抱起來,拽著她一步一步往安全的地方挪去。
沒走多遠,忽聽遠處一陣令人心顫的驚呼。這驚呼聲中的絕望幾乎像一張箭網將張大夫和鳳有初周身穿透,兩個人都不禁渾身汗毛倒立。
“小寶!”張大夫向前望去,巨大的震驚令他滿身僵硬,一時根本醒不過神來。
“小、小寶!”鳳有初也不比他好多少,只覺得靈魂都被抽空了似的,抱著嬰兒的手不可遏制地顫抖,眼淚如雨滴般落下,沒入泥土。
數百村民站著的安全區域,竟如同刀切一般從大地裂開的巨縫中墜落!村民們如同天地間的螻蟻一般渺小,毫無掙扎之力。小寶也在他們之中!
“小寶!”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刺破張大夫僵硬的身軀,他終於能動彈了。然而還沒來得及跨出一步,他和鳳有初腳下的地面也開始劇烈晃動起來。兩人雙腳之間的大地開始分裂,巨大的震動令二人不斷趔趄,根本站不穩,眼看著就要從越來越寬的裂縫中滑落!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身影忽然一躍而來,鳳有初只覺得背上被人抓了一把,腳下頓時一輕,耳旁一陣風聲呼嘯,等她再次落地之時,才發現自己和張大夫都已經安全了。
救他們的人是沈蘇俞,地震一發生,他就一直在協助村民們逃難。身懷六甲的李翎兒和家人們已先走一步。
“沒事吧?”沈蘇俞關切地詢問。
話音剛落,剛站穩的張大夫忽然猛地掙開他的手,朝小寶墜落之處狂奔而去。
“小寶——”悽慘而絕望的叫喊聲剛剛發出,便被地動山搖的巨響湮沒。
“張大夫!”沈蘇俞立刻要追,身邊早已虛脫的鳳有初卻“撲通”一聲倒在地上,懷裡的嬰兒從手中跌落,朝後方扔在擴大的裂縫滾去。
沈蘇俞臉上頓時掠過一絲極爲痛苦的糾結之色,來不及猶豫,他飛身上前,搶回離他更近的鳳有初的孩子。
人在絕望中爆發的力量往往最爲驚人,須臾之間,張大夫已然跑遠,跟隨小寶,沒有一絲遲疑,決然躍下,消失在一片塵土廢墟之中。
鳳有初瞪著張大夫消失的方向,目眥盡裂,眼淚成片地從臉頰澆下。她渾身都在顫抖,不是恐懼,而是一種震驚絕望、悲慟到極致的反應。她已經說不出話了,只能從喉嚨裡發出破碎的吼叫,“啊!啊——”
驀地,她的叫聲戛然而止,人暈死過去。
沈蘇俞也忍不住落下淚來,但他知道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他一手抱著嬰兒,蹲下身去,用另一隻手將鳳有初拉上後背,揹著她,使出十成輕功,朝安全之處飛奔。
棲梧島上,正在睡夢中的綠裳被自己猛然一沉的心跳驚醒,一種強烈的不安令她周身都縈繞著徹骨的寒意。
“難道神女有危險?”她自言自語道,迅速起身施法,打開通凡鏡。凡間的一幕幕直叫她驚叫出聲。
“綠裳!”墨臻聞聲趕來,闖門而入,撲上前來查看她的狀況。
“殿下,神女她、神女她……”綠裳聲音顫抖著,說不出完整的句子,只用戰慄的手指向通凡鏡。
墨臻擡眼望去,瞬間也驚呆了。
“是地震嗎?”他端詳片刻,總覺得不對勁,兩道濃眉皺緊了,雙眼雪亮如劍。他施法轉動通凡鏡,試圖查看人間他處的情形。
忽然,通凡鏡在虛空中如齏粉般散去。
墨臻吃了一驚,施法重開,試了幾次都無法成功。
“這恐怕不是尋常災劫。”他喃喃著思忖片刻,轉身跑出去,趕到鳳凰寢殿門外喚道,“鳳凰,快開門,人間遭劫,神女有難!”
殿內的鳳凰元神已分散,與鳳有初體內的魔魘對抗,意識已不存在,根本察覺不到外面的一切。
“鳳凰,通凡鏡已無法打開,此番劫難必然不同尋常。鳳凰,你聽見沒有……老鳳凰,本皇子命令你立刻出來!老鳳凰,人間若真有大難,神女必將死去,你現在所做的一切全都白費了!開門!”
“鳳凰大神,神女她有危險,你快出來啊!”綠裳也趕來了,幫著墨臻叫門。
見殿內毫無動靜,墨臻又喊道:“好,你不出來,那就把島外的結界打開!”
殿內仍舊沒有迴應,墨臻氣極,試圖施法破門,卻被自己的法力震退了好幾步。
“殿下沒事吧?”綠裳趕忙扶住他。
墨臻搖搖頭,鎖眉道:“不行,我必須迴天庭。人間事態有異,我必須回去向父君稟報!”說著,他馬不停蹄衝至結界處,變幻法術進行攻擊,尋找破解結界之法。
綠裳留在鳳凰門外,喊得嗓子都啞了,依舊無果,無奈之下,也只有竭盡全力幫助墨臻施法毀壞結界。
不覺已是兩個時辰,綠裳體力透支,癱倒在地,自覺無用,懊惱悲傷,嚶嚶哭泣。
墨臻一邊繼續施法,一邊堅定地勸慰道:“你放心,父君和衆神定會保人間安定,神女不會有事的。我答應你,等打開結界,我親自前往人間,一定把神女帶回來!”
綠裳擦去眼淚,抽噎著點頭,一咬牙站起來,運動最後一絲靈氣,重新施法。
沈蘇俞帶著鳳有初一路飛奔,遠處逃難人羣已模糊可見。繞過一處彎道,他竟看到李翎兒坐在路邊等他,她懷有四個月身孕,小腹已微微隆起。
“翎兒,你胡鬧!”他瞬間氣血上涌,衝到她面前便責怪道,“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險?信兒呢?”
李翎兒心疼地爲他擦去滿頭滿臉的汗水,也不矯情,道:“信兒有娘和大哥照顧。先別說了,快走!”
夫婦二人護著鳳有初和孩子,繼續向前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