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寧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緩緩地說：“我今天想見你，是因爲(wèi)很多事情我真的想不明白，比如說你的長相，比如你的病，有許多事，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我自嘲地說：“不要說你，我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議?！?

“你身上的傷疤，陳紅說她哥也有，這我是知道的。我們一起洗過澡，那時候我們還取笑他,說他的身上的疤肯定是女人咬的，沒想到——”

張寧停頓了一下，就開始說起關(guān)於陳宇陽的一切。

直到今天，我纔開始真正地瞭解，這個陳宇陽的所有令我震驚的事。

誰也不知道，陳宇陽爲(wèi)什麼會在社會上晃盪了兩年之後，突然茅塞頓開，迫切地想要讀大學(xué)了。而且，一旦他下定了決心的事，誰也無法阻擋。

只是天意弄人，當(dāng)他考上大學(xué)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個時刻到來之時，悲劇也降臨了。跟我的癥狀或者說跟他父親的癥狀一樣，也是莫名其妙地昏迷，也是被送進(jìn)醫(yī)院，然後被確疹爲(wèi)腦瘤。而他的父親，正是死於腦瘤。

在此之前，他也有過幾次突然頭痛的歷史，而這正是他心裡最爲(wèi)恐懼的事。他曾經(jīng)親眼目睹過他的父親是如何被突發(fā)性的頭痛和嘔吐所折磨的。最後當(dāng)他父親雙目突然失明的那一天到來時，他就知道他會失去父親了。

這是宿命。對，正如張寧說的那樣，這真是宿命，誰也改變不了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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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寧說陳宇陽很想讀大學(xué)，他做夢都想著去大學(xué)校園讀書，陳宇陽曾經(jīng)跟張寧說過好多次，說等他上了大學(xué)就請這幫兄弟到大學(xué)校園裡去演出。也許在他心裡，大學(xué)是最後的淨(jìng)土，是最終的希望之地。

但是他絕望了，他逃脫不了與他父親一樣的命運。

有一次陳宇陽做完檢查後，突然很煩躁，還叫了他最好的朋友，也就是張寧，一起來到中河公園，就坐在這個亭子裡聊了很長時間。陳宇陽抽了整整一包香菸，而他以前是很少抽菸的。他沒那個癮。

張寧清楚地記得，陳宇陽那時候說，如果老天肯給我重來一次的機會就好了。這樣哪怕我最後還是要死，但起碼那兩年我就不會Lang費掉了，我會好好地讀大學(xué)。

陳宇陽還說，他絕對不會象他父親那樣等死，那樣痛苦地死去。

這些話張寧一直記得，難以忘懷。

張寧講到這兒時，我控制不住地插嘴說了句：“可他還是死了。”

張寧看了看我，又望向了窗外的馬路。

我看著眼前沉浸在回憶之中的張寧，又問道：“陳宇陽他是什麼時候離開人世的?”

“1990年的夏天。”張寧平靜地說著，雖然他的眼神已經(jīng)流露出難以抑制的悲傷?！斑@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是不會忘記那個晚上?！?

“他就這樣病死了?病情發(fā)展那麼快?”

我急切地問道。對於這樣的宿命，我感到無法接受，感到荒謬，也感到令人歇斯底里，甚至是憤怒。

張寧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嘴脣動了動，卻沒有說話，又喝完了一杯啤酒。

我發(fā)現(xiàn)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他從確疹爲(wèi)腦瘤，到最後的——死亡，有多長的時間?”我的聲音也略略發(fā)抖起來，因爲(wèi)我也面臨著同樣的恐懼。

張寧長長地嘆了口氣說：“誰告訴你他是病死的?”

我?guī)缀跻饋砹耍骸笆颤N?難道不是因爲(wèi)腦瘤而死的嗎?”

“當(dāng)然不是。”張寧閉了閉眼睛，然後睜開眼看著我說：“他不願意重複他父親的命運，他說過他不會等死?！?

“那麼他?”

“所以他自己親手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張寧依然很平靜地說道，眼睛看著窗外出神。

“就在這個亭子前的馬路上?！彼盅a充了一句。

我的手顫抖得很厲害，我不明白我這是怎麼了，怎麼會有如此冰冷的感覺從頭到腳地襲擊而來呢。

“他是怎麼死的?”我低聲問道。

張寧說：“車禍?！?

“車禍?”

“嗯。那天晚上我們跟以前一樣，在街心公園那兒唱歌，玩得很開心，很久沒有一起彈琴唱歌了。宇陽大哥送我回家，送到這個亭子的時候，他還對我笑了笑說，好久沒那麼開心了，又說，我們永遠(yuǎn)是好兄弟，下輩子也是好兄弟?！?

“我轉(zhuǎn)身走了之後，沒多久，就聽到馬路上有人在拼命地叫喊，很多人跑過去。我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這個時候我纔想起他說的話很古怪，可是已經(jīng)晚了?！?

“他把我送到慶餘亭後，自己就走上馬路，迎面就撞上了一輛貨車。他幾乎沒有一點猶豫，我想他是看著我走進(jìn)小巷子後，就轉(zhuǎn)身直接上的馬路，他那時候肯定是很堅決地走向那輛貨車的?！?

說到這兒，張寧忽然說不下去了，他使勁地抹著自己的眼睛，好象眼睛裡藏匿著幾百幾千顆沙子似地，拼命地擦著。

到最後他的聲音已經(jīng)變得哽咽難言。

我明白了，陳宇陽原來就是這麼死的。他不是死於腦瘤，而是自殺。他自己決定了自己生命的長度。

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春天的中午，外面熙熙攘攘，到處花團錦繡，而坐在這個裝修得令人感到溫暖的麪館裡，卻讓我覺得冰冷到了極點，冷得我喘不過氣來。

1990年的夏天，這個與我長得完全一樣，剛剛考上大學(xué)，被確疹爲(wèi)腦瘤的年輕人，就這樣死在我們面前這條馬路上。

而我，則在2009年的夏天，在某個夜晚，忽然回到了1990年的夏天。

我的重生，他的死亡。有誰知道，這其中有多麼令人難以置信的巧合。

不對，不能說完全一樣。因爲(wèi)我沒有那些傷疤，而他，陳宇陽卻有!

那麼，現(xiàn)在我的身上也有傷疤，我到底是誰?

我還是我嗎?

我和張寧，兩個大男人，就這麼面對著陽光燦爛的溫暖的春天的街道，默默無語，各懷心事。

過了不知多長的時間，我才說：“我要走了，該回公司了。”

張寧卻說：“等一等，你相信轉(zhuǎn)世投胎嗎?你相信前世今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