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向前走去的時候，於生不知爲(wèi)何突然產(chǎn)生了一股怪異的感覺——就彷彿整個世界都只剩下了眼前的這條走廊，以及走廊盡頭那片暗紅色的燈光。

黑森林，孤兒院，界城……一切都遠去了，甚至好像變成了另一個世界的東西，而眼前這個“世界”，早已坍塌殆盡。

腳步聲在走廊中迴盪，嬰兒啼哭的聲音從前方傳來，於生漸漸不再覺得這啼哭聲吵鬧，就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了它的存在。

他身旁跟著胡貍，胡貍懷裡抱著艾琳，艾琳懷裡抱著松鼠，他們穿過走廊盡頭的那片燈光，走進了安卡艾拉號深處的最後一道門中。

“臍帶”連接艙。

一個特殊而古怪的“艙室”出現(xiàn)在於生眼前——與其說是“艙室”，這裡似乎更像是一道大型豎井中段的檢修結(jié)構(gòu)，就如“獵人”描述的那樣，這裡的地面是一道環(huán)形的平臺，其上方高不見頂，籠罩在一片昏暗中，而一道銀白色的，由兩條主幹管道和大量輔助線纜、管束組成的粗大結(jié)構(gòu)則從那昏暗的高處垂下，一直穿過了環(huán)形地面中間的空洞，延伸向下方。

於生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去，來到那環(huán)形地面中心的空洞邊緣，看著眼前的“臍帶”。

“這東西看著像是輸送物質(zhì)的管道？還有很多線纜……”艾琳在胡貍懷裡伸長了脖子，一臉好奇地看著眼前這東西，“這玩意兒就是晦暗天使的‘臍帶’？”

於生沒有開口，只是扶著洞口邊緣的欄桿，小心地低頭向下看去。

那條“臍帶”一直向下延伸，洞口下方似乎極深，根本看不清楚那底下是什麼結(jié)構(gòu)，只能從黑暗深處看到一點模模糊糊的光影，那裡好像有一個半透明的穹頂，穹頂內(nèi)有微光。

於生的視線落在了臍帶向下延伸的某一段上，目光隨之一凝。

那條“連接束”中間明顯損壞了一部分，但卻看不出是被怎樣的力量破壞的——兩條主管道之一直接缺了一段，周圍的線纜也存在極爲(wèi)光滑且突兀的“切口”，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是有某種無形的“空洞”，直接把那段給吞噬掉了。

胡貍眼尖，她也很快發(fā)現(xiàn)了臍帶上的情況，立刻伸手拽拽於生的袖子：“恩公！那邊，管道斷了——安卡艾拉一直在找自己的‘臍帶’，會不會就是因爲(wèi)這個？”

“應(yīng)該就是。”於生皺眉說道，而就在他話音剛落的一瞬，那股輕微的眩暈感便再次襲上心頭。

他眼前一晃，便看到腳下的環(huán)形地面突然變成了一片覆蓋著暗紅色粘稠物質(zhì)的“骨質(zhì)層”，而周圍的艙室牆壁也隨之化作某種器官內(nèi)壁一般的血肉結(jié)構(gòu)，那根貫通了艙室的“連接束”變成了粗大的血管與神經(jīng)，它從中斷裂，彷彿感受到疼痛般在空氣中微微抽搐，而在它斷裂的方向，在環(huán)形地面中間的洞口邊緣，一隻手……或者說是某種讓人聯(lián)想到“手”的怪異結(jié)構(gòu)，突然伸出！

於生呼吸一滯，眼前的景象卻緊跟著恢復(fù)了正常。

旁邊的艾琳和松鼠同時發(fā)出驚呼，胡貍身後的尾巴則“砰”一聲又開了屏。

“臥槽……”小人偶的臉色非常不好，“剛纔嚇到我了！”

於生則緊緊皺著眉頭，就在剛纔那“幻象”再度浮現(xiàn)的一瞬，他感覺自己好像聽到了什麼聲音，那聲音在對自己低語，在告訴自己一些事情……是安卡艾拉嗎？還是那個正在臍帶下方的黑暗中孕育的“孩子”？

他猶豫了一下，向前探出身子，向著那道銀白色的“連接束”伸出手。

“恩公，你小心點！”一旁的胡貍見狀慌忙提醒。

“沒關(guān)係，我能感覺到，這東西對我沒有威脅，”於生一邊說著，一邊把手按在了“臍帶”表面，“真正在害怕的不是我們，反而是……”

他話沒說完。

因爲(wèi)一股強烈的失重感瞬間打斷了他所有想說的話——房間中央的環(huán)形平臺塌落了。

於生只來得及臥槽了一聲，便跟著坍塌的地板和斷裂的欄桿一塊掉了下去，他聽到艾琳跟胡貍的驚呼同時從上方傳來，聽到風(fēng)聲在耳邊呼嘯，而他眼角餘光瞥到的最後一幕，是那隻松鼠也跟著跳了下來。

於生在黑暗中無限地墜落著，腦袋有點發(fā)懵。

松鼠不會有事吧？她也跟著跳了下來，真莽撞……

應(yīng)該不會有事，胡貍會飛……

下一秒，他感覺自己撞上了什麼東西——是那根“臍帶”。

他又一次觸碰到了那根“臍帶”，觸碰到了它斷裂的地方。

“……我們在很久很久以前逃離了故鄉(xiāng)……我的記憶，開始於創(chuàng)造者們點燃引擎的時候。”

一個平靜，低緩，彷彿不帶有任何感情的聲音，突兀地傳入了於生的腦海中，打斷了他所有的雜亂念頭。

周圍所有的色彩驟然退去。

黑白灰的世界降臨了，於生在這褪色的世界中驚愕地睜大了眼睛，他看到自己好像正漂浮在一個灰濛濛的管道里，上不見頂下不見底，而在周圍薄霧一般的灰濛深處，些許褪色的畫面就像從記憶中浮現(xiàn)一般映入他眼中。

巨大的方舟點亮了引擎，從某種近乎人造星體般尺度驚人的太空巨構(gòu)中駛出，緩緩加速。

那巨構(gòu)漂浮在無盡的宇宙空間裡，背景中是正在劇烈燃燒、搖晃的羣星。

一道可怖的裂隙彷彿劈裂了整個宇宙，從黑暗深處貫穿過整片星空。

所有的畫面都沒有色彩，就像死者交談時所看到的世界那樣，一切都由單調(diào)的黑白灰構(gòu)成，但不知爲(wèi)何，於生卻從那道可怖的裂隙中看出了一抹刺眼的紅——就彷彿那一抹紅色甚至能夠跨越時空，跨越生死的間隔，直接將自己映照在信息的本質(zhì)中。

而下一秒，而又看到那艘從太空巨構(gòu)中駛出的方舟變成了羣星間的一個光點，在漸漸分崩離析的羣星間持續(xù)加速。

不止一個光點。

有成千上萬個和它一樣的光點，在同一片羣星下不斷加速，向著各個方向逃離。

“我們是‘安卡艾拉’，創(chuàng)造者賦予我們這個名字，但用你們的語言，這個發(fā)音可以直接被翻譯爲(wèi)‘方舟’。”

那個低緩的聲音彷彿直接從腦海中響起，繼續(xù)平靜地說道。

“有一萬三千五百艘‘安卡艾拉’，同時啓航。

“我們攜帶著來自母星的‘種子’，尋找一個能夠播種的地方。

“這是創(chuàng)造者給我們的任務(wù)。”

於生睜大了眼睛，看著那些在羣星間加速的光點一個接一個地進入躍遷狀態(tài)——然而即便超越了光速，它們也無法超越那道劈裂宇宙的裂隙。

光點成片成片地熄滅，數(shù)以萬計的方舟幾乎是在幾個呼吸間就變成了萬物寂滅之後的餘熱。

而在那之後發(fā)生的事情，已經(jīng)有點超出他的理解。

他看到那些殘存的光點好像撞上了無形的屏障，看到它們在航行中突然解體，明明沒有受到任何攻擊，卻一下子變成了四散的餘暉。

他看到一些光點詭異地“返回”到了剛出發(fā)的時候，然後呆呆地停留在星空中，直到被那道橫掃宇宙的裂隙無聲吞噬。

他看到一個光點——也可能是最後的一個，在一連串錯亂瘋狂的光影中不斷跳轉(zhuǎn)，就像被捲進風(fēng)暴的小鳥一般，隨著驚濤駭浪被拋到極遠極遠的地方，又落在一片虛無中。

他看到它開始墜落，開始由內(nèi)而外地發(fā)生變化，它在某個瞬間長出了血肉，但下一個瞬間又變成一團虛無的陰影，它忽然被無形的力量撕裂成無數(shù)碎片，每一塊碎片都是一個完整的、微縮的“安卡艾拉”，但眨眼間，無數(shù)的碎片又彌合在一起，變成了一團冰冷的光。

它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形態(tài)變化，並在這個過程中完全變成了某種無法理喻的存在，就像……系統(tǒng)中的亂碼一樣。

在某個瞬間，它學(xué)會了思考，混沌的，錯亂的思考。

於生與它對話。

他直面它的思維。

周圍那些褪色的薄霧中突然浮現(xiàn)出了一些新的景象，於生感覺自己飄飄蕩蕩地落了下來，而後他向前走去。

薄霧褪去了，他看到那霧氣深處的東西。

一團……難以分辨和描述的“團塊”，它靜靜地蜷縮在一個蒼白的胎牀上，好像是由許多怪異的手腳、爪牙、翅膀、尾巴混雜在一起，還有其他數(shù)不清的詭異特徵，其形態(tài)就彷彿是把整個生態(tài)圈所有的生物都強行糅合到一具軀體上，然後在想象力與理智的邊界糅合出了這樣的產(chǎn)物。

而在這“天使之胎”的上方，則漂浮著一根斷裂的臍帶——它從那“胎兒”的體表延伸出去，在灰白色的霧氣中向上漂浮著。

“……這是我的孩子，ta真可愛，是吧？”

那個平靜、低緩的聲音輕聲說道。

於生卻沒有回答，只是仍舊靜靜地站在那團巨大的肉塊前。

他能如何回答呢？他應(yīng)該如何回答呢？

它已經(jīng)死了。

可能在最初孕育的那一刻，它就已經(jīng)死了。